上一篇:春三月,我们怀念汪曾祺

在这种讨论当中,有一些很重要的问题我们到现在还在关注和讨论。

比如说1982年2月,《汪曾祺短篇小说选》不仅仅是汪曾祺复出文坛后出版的第一本书,而且也收入1940年代的一些创作,比如《复仇》《鸡鸭名家》《老鲁》《落魄》等等,这些小说大大拓宽了我们对汪曾祺的认知,大家不会再说这是一个以前不知道在哪儿然后突然写出《受戒》《大淖记事》的作家。

1982年12月,汪曾祺在给杨汝䌹的信里提到,他说《北京文学》开了研讨会,在研讨会上对这个《选集》的篇目有不同的看法,“有些年轻人问我为什么不照第一篇《复仇》那样写下去(因为可能觉得很现代派,那时候现代派正是特别火的时候);有的文艺界的长者则认为第一篇不该入选(朦胧诗讨论的时候,也有所谓“令人气闷的朦胧”的批评)。有人喜欢《受戒》、《大淖记事》,有人认为写得最好的是《异秉》和《七里茶坊》。我都被他们有点搞糊涂了。”这是汪曾祺自己说的话,这说明这本选集展现了汪曾祺创作的多样性,而其中的作品孰优孰劣,视乎时代和读者的差异,会有不同的评判。

汪曾祺

杨汝䌹回信里面怎么表态呢?他的态度非常鲜明,他说《复仇》是有趣的尝试,但是你尝试一下就可以了,这种尝试留给别人去干吧。《黄油烙饼》和《寂寞与温暖》这种作品,写反右、饥荒的,当时也画出历史时期的侧影,让人入目难忘。然而,他说“我还是想说,这些都不能与你写的最本色当行的那些小说相比——我指的就是《异秉》《受戒》《大淖记事》,还有《岁寒三友》,你是熟悉京剧的,我觉得正可以借用梨园行的习惯说法:这些小说才更是汪派的,不可替代的。”

接下来杨汝䌹用很长篇幅为他的结论做了辩护,我稍微念一下,写的非常好。

他说“你八十年代初发表的这些小说,还有像《鸡鸭名家》那样发出陈酒香味的旧作,都使我感到:人的精神的美、乡土的美,是永恒的,在你的笔下,这两种美是交融在一起的。什么是乡土?不就是我们生于斯、长于斯,喂养我们的心灵,用他们特有的带有土味的风吹开我们的眼睛,指点我们进入人生认识世界的一种奇妙的力量吗?……很难想象,老舍最好的小说会不带北京味儿,李劼人最好的小说会不吹扬着成都平原的风,孙犁最好的小说会不弥散着白洋淀水乡的气息……我自己离开高邮四十多年了,离开时还是一个小孩子,对家乡的记忆已经模糊了,但你写我们家乡的小说中那份浓郁的气氛仍然能够拨动我心上的乡情之弦,你笔下的余老五、陆鸭、陈相公、陶先生、小明子、小英子、巧云、十一子,以及《岁寒三友》……都仿佛是我自小就亲爱过的乡亲。”

所以杨汝䌹的重点在这里:汪曾祺写高邮,“问题当然不在于一个小小的苏北县城,而是在于我们国土上任何一个哪怕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也都自有它发掘不尽的特有魅力,愈是写出它的个性就愈有普遍的意义。”正是基于这种强烈的热爱和呼喊,杨汝䌹后来把这封信作为文章发表的时候,起的标题是《人和乡土的美与本色当行的歌》。

后来我们看汪曾祺的回信也很好玩,因为杨汝䌹本身是一个诗人,当时在《人民文学》和《星星》都发表很多诗作。但是汪曾祺劝这位表弟不要写诗,因为他“对中国新诗的信心不大”,反而希望他多写一点文论。

汪曾祺说:“一口气看完你的‘信’。写得很好,这种Essay式的文论现在很少有人写,一般评论都硬得像一块陈面包,我的牙不好,实在咬不动——至少咬起来很累。现在评论文的文章都不好,缺乏可读性,我建议你多写写这样的Essay(就是随笔)。唐弢曾在一篇文章里提到中国很缺这样随笔式谈论文艺和文化问题的小品。这种东西很不好写——一要学养,二要气质,一种不衫不履,不做作,不矜持的气质。你是具备这样的条件的。”

现在全集里面厚厚两本“谈艺卷”,里面每篇拿出来都是随笔式的文论,他的文章都很好看。汪曾祺以前评过清朝作家汪中,汪中这个人是写骈文的,但是汪曾祺特别喜欢他因为什么?汪中“把骈文写得不像骈文”。骈文是非常讲究规则、音韵、对仗的文体,但是汪中的骈文之所以写得好,读起来非常顺,一点都不像骈文,大家有空可以找来读一读。我觉得这句话,也是汪曾祺的自我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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