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咏叹调

文/冯茜

 

天山:低声部

 

从艾比湖的水面上开始低吟

我生命中所有的盐

都在像汉字那样结晶

 

白鹤穿过芦苇

在深空的阳光中冲浪

红柳如我

沉迷于看清一只迷路的野羊

 

从艾兰湖的水面上开始清唱

我身体里的所有骨头

都在像翼龙那样振动

 

那些淤泥之子

沉淀着时光的化石

我从白垩纪的乌尔禾中

发现了自身的飞翔

 

从乌伦古湖的水面上开始共鸣

我胸廓里

所有大海子和小海子都在颤动

 

白净的石英砂全

是我爱这人间的颗粒

十里银滩全是我捧给你的

永不消融的雪

 

天山:中声部

 

我愿在天山的每一处雪线上沉睡

如一片从不挪移的冰斗湖

 

漫天的雪粒

搬运着我曾经纷纷扬扬的理想

在最纯净的高山洼地里

为你蓄满半生的营养

 

冰槽谷中有世间最迷人的抛物线

幽深的内部

藏着我青年时期的语言迷宫

 

如今我已经放缓了滑雪的速度

在人生的凹陷地带

慢慢提纯着芜杂的思想

 

而我意欲用最高的冰阶

将诗歌推至陡峭

被星辰抛光的身体

在雪峰的庇佑下缓缓上升

 

我张开嘴唇

想喊出激荡于胸的云

却怎么也不能像冰达坂上的野狼

那样叫出声来

 

我想在一场大风中

唱起命运的长歌

口腔却像一个冰窖

封闭着内心热浪般的旋律

 

后来我抚摸着自己的肋骨

河网密布

一处隐秘的河谷

正在水草丰沛的春天里悄悄发育

 

天山:高声部

 

一只眼睛里装着一个巅峰

左眼托木尔,右眼汗腾格里

 

人间最好的雪,最爱的顶点

我诗歌里的月光,最先找到的顶点

 

我歌声中高八度的顶点

将我的身骨送到云端的顶点

 

我的高唱近乎无声,我的啸叫近乎微澜

在太高的神灵那里最好保持沉默

 

穹顶的雕琢不露一丝痕迹

蓝玉成片紧紧地贴在高深的哲学里

 

反射着阳光的高崖已经浸染一片温暖的红

万年的积雪将极致的白赐予我的嘴唇

 

剪影中也有光芒在蓝黑色的内心隐隐发出

我想如雪豹那样,在余音中佯装睡去

 

 

天山:唱词

 

红雪覆盖峰顶,天山的经卷向高天徐徐展开

黄昏时的阳光节制,只对无人区的雪负责

有人退居暮色

在山谷的雪席中温柔歌唱

有人试图成为唱词,还有人试图成为回声

我却伸出手指,拔动了三条峰脊的长弦

 

天山:祷词

 

雪被野鸽的眼晴养着

也被鹰隼的眼睛养着

野鸽敛翅于山谷,静卧于蓝雪

鹰隼已被蓝天控制,羽毛挑起冬阳

弱者以雪为祷词

强者忙于向星空借光

天敌在千里静默中彼此不扰

只有崖壁上的雪崩在为理想而破碎

我有轻羽,一路向北

天山有大雪,携河流一路向南

 

天山:祝词

 

我用冰川祝福你

获得大河的提携

 

我用雪线祝福你

受到阳光的恩赐

 

我用欧亚大陆的腹语祝福你

所有海平面都围绕着你

 

我用星球的蓝祝福你

所有天穹的云朵都缠绕着你

 

我用北方的苍凉祝福你

南方的温暖无尽

 

我用高海拔的雪啸祝福你

低海拔的安详无边

 

我用一生的爱祝福你

就像青龙嘴燃烧着红色的火焰

 

我用一世的善祝福你

就像薰衣草为你顶着紫色的雪

 

天山:北脉

 

我在阿拉套山,像一只黄羊那样

无害地爱

爱那只被狼群驱逐出来的孤狼

 

我在科古琴山,像一匹野马那样

驰骋着爱

爱那片被边塞围着的小江南

 

我在博罗科努山,像一块黄金那样

不经淬炼地爱

爱那块依偎着我的古老的铜

 

我在北方,像南方那样

反向爱。爱着我的南辕北辙,和词不达意

 

我在群峰中,像独峰那样

唯一地爱

爱那绵延不绝,和绝世兀立

 

我在天山北脉,沉静下来

像迟到的雪屑

黏上博格达峰俊朗的容颜

 

天山:中脉

 

雪鸡衔着雪线,红隼捕获红日

唯有那拉提草原的牧场

愿意养活多出来的闰二月

 

冰川雪水中静静倒映着一个古焉耆国

霍拉山状如母亲

焉耆县是尾随而来的小儿子

 

乌孙古道上,蹄声骤起

烟尘中过后留下的是那些经卷

在文字中叙事

 

我从鹿苑中走出,角顶未经考验的小雪

我从雪莲谷走出来

开着不谙世事的花朵

 

后来我在宝马失前蹄那天

学会了自我奔袭

 

天山终成我的书桌

拉开历史的抽屉

排列分布的群山

诗行一样赫然出世

 

天山:南脉

 

无人的地方岩石自由生长

当我们说到美的时候

哈尔克山就发育为金铜

 

雪可以幻化为月光落地

当我们说到美的时候

贴尔斯克山就生长为朝圣的芨芨草

 

大漠分娩出绿洲

当我们说到美的时候

喀拉铁克山就为瓜果挡住北来的寒流

 

而我宛如大海中的暗礁

一点一点

在美的万有引力中

向着天空提升

 

渊薮成为嘴型

大风成为呼吸

在海与山的极限运动中

我在为自己重新命名

 

像一条不舍的支脉那样

我朝主脉跑去

像一条分蘖的南脉那样

我朝北脉跑去

 

天山如万马奔腾

以雪为鞍鞯

我们都在不舍昼夜

都在以消逝作为永恒

 

天山:锡尔河

 

生而没有出口,眼里含沙

用融雪的白净去靠近盐,像靠近自己的来世

 

翠玉遗失在沙漠中,峰顶倒影在静水里

互相的馈赠和祝福,让河流能够坚持到内陆消化

 

我用巨大的水湾线绕着你

用废弃的孤舟陪伴你

 

冰川带来的慰问信,行走了两千公里

你没法译出雪片的语言,我也没法读懂陨星的语言

 

可我明白棉花的心境,和稻米的单纯

千山万水而来,我一直为你垂着谦逊的头颅

 

天山:伊犁河

 

芦苇无言,却把冰山来客请到了伊犁

它们液态的柔声细语,像是刚在天堂恋爱

 

自东向西而去,伊犁河要去白鹭的故乡看黄昏

史书上的文字走到这里,也要歇一歇

 

转场路上的哈萨克人用水壶打水

用羊羔的嘴唇,测试雪水的温度

 

他们每个人的身上都流淌着一条小溪

每个人的心里都蜿蜒着一条恰伦河或巩乃斯河

 

当我们从大河转身寻找共同的源头,天山南坡

纷飞大雪中,秘藏的真理令我们心醉神迷

 

在沙漠中踢球的女孩

 

躺在细沙上,后背温暖

古老的力按摩着疲倦的女孩

没有人愿意拒绝这天然的理疗

 

她忽而跃起,一脚踢飞足球

优雅的弧线飞行

像在划向朝阳

 

轻风中的沙子飞溅开去

足背也受到沙海最细腻的抚慰

微微发烫的感觉像在摩擦晨曦

 

一层层沙浪的纹路向地平线延伸

那里有一枚落日

被库尔班顶进了天穹的球门

 

葡萄酒

 

摘葡萄的大妈正在光合作用的巨大笼罩下

获得甜。笑如吉祥的云朵

她才是吐鲁番深藏的

灵魂的酵母

 

从澳大利亚移居亚欧大陆腹地的西拉

正在从焦点透视变成散点透视

东方美学里的水墨

才能画出葡萄的内心透明

 

诗人正一行一行走在通往夜光杯的廊道上

酒仙举着满月

将星空倒悬,一饮而尽的

是所有星河和琼汁

 

惟有时间窖藏了我们的迷茫

我们旋转着,木塞松动

卑微如我的人们

轻轻开启了太空的瓶盖

 

大海里的买托合提

 

苦涩的沙子跃入大海

拍打着光洁的自己

买托合提从大陆的骨髓里析出

从西向东而来

脱掉一身大风

卧倒在迷幻的海湾内

被边塞庇护的人,又被海疆抚慰

两种极致的美加身

像红透的银子淬在蓝透的阳光里

大儿子视频里的父亲

身披海浪在遥远地行走

第二个买托合提还是少年

胸膛正在成长为海滩

喉结正在滑动着潮汐

他的心里,已形成大片荧光海

 

生产线边的艾沙

 

她要从洁白的棉条里,取得温暖

发际线低垂

却是她抛向深邃的天际线

下在室内的雪

在合适的纬度上,遇到了

雪的知己,二十岁的艾沙

再过几天就要把钱发给母亲治病了

她笑着对镜头说:不

我还不想恋爱。车间里

仿佛有雪打光源的声音

每座故乡的雪峰都是灯盏

它们一直亮着,将城市照彻

 

棉花地里的阿布吉力

 

霞光下,花托举着花团,褐色举着白色

像是火焰举着雪

像是心窝里住着良心

像是天穹照看着它的云朵,像是梦境

终于在潜意识里盛开,像是你

说着纯白的情话,唇线上描着西域的旭日红

 

棉花地里的阿布吉力,被遥远地呼唤

他抬起头来,棉球晃动

万朵白花下的聘礼

换来一声声:阿布吉力,阿布吉力

 

喀什咖啡

 

老城的黄昏,与一杯咖啡同色

宁静,其实是有微微的晃动

味蕾里的

喀什

是手磨落日,加一片月光的糖

 

阿不力米提在吉他声中

泡音乐的咖啡

弦上滚动的豆子

音符一样落进琴谱里

 

从大巴扎回来的路人

转进褐色的意境中

慢慢品着的是悠长的余生

专程点上手冲的女孩

仿佛找到恋爱过后的微苦和回甜

 

不断升高自身海拔的孩子

朝屋内伸进头来

迷幻的笑意

恍如从未调制

忽而又消失在暮色之中

 

音乐人

 

他倾听着老人弹奏冬不拉

如倾听着红隼

在天山

弄响自身绝美的纺锤

 

麦麦提江脑海中的新疆

就像彩虹一样

仿佛有来自天空的音乐人

在弧顶

拔动柔软的七色弦

 

皮雕

 

用春光做雕刀,近距离

刻出雪的表情

用霜冻做雕刀,零距离

刻出爱的触感

而要刻出雪莲的一朵善念

需要的雕刀是天山北坡登高的大风

要刻出雪豹的隐秘思想

需要的雕刀是

划破天宇的陨铁

你看到的那个女孩

在柔软而坚韧的皮上白描

将复杂的叙事刻到

只剩下老城墙的梗概

那些钝了的刀刃,将锋芒

还给了大雪

将穿透力,还给了人间

 

天山一号冰川

 

用星空凝视,再用激光扫描

冰川的数据

雪片般生成

大河回来探视故乡,将坚冰

认作了老迈的母亲

而急着下山的雪崩,绝不敢

从1号带走哪怕是丁点

古老的雪屑

观测家站在长庚星的位置

久久不愿挪移

氧气稀薄的冰川高处

闪电活得好好的

小溪回来叩响家门

于无声处,唤出了雷鸣

 

(原文部分刊发于《中国作家》2024年第3期上旬)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编辑:朱阳夏    责编:陈泰湧    审核:冯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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