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大事小事都要追根溯源的毛病。对一些约定俗成、人人都认为生发必然的东西,我却觉得只有弄明白了原因心下才会坦然。

清明节前夕,大家都在策划祭扫祖茔、出行踏青,我的倔劲又上来了。我这次想弄明白的是,中国人为什么要如此敬重先人、老人?再延伸,我们为什么要尊重我们的父母?我们要和父母、儿女保持怎样的关系?

【一】

先说第一个问题:我们为什么要敬重先人、老人?这个问题我考虑了几十年了,有些地方还是搞不大懂。

敬重老人是中国的传统,翻开《礼记》,我们会发现“尚齿”是古代中国社会遵循的最根本的礼仪原则。严重一点说,在很多时候,中国人甚至把孝道当成治国安邦的根本理念。明朝万历年间,当朝宰辅张居正就是因为在父亲去世后没有按规制“丁扰”,在朝廷内外掀起轩然大波,差一点葬送了改革大业。

现实生活中也是。公共汽车里我们习惯于为老人让座;马路上我们习惯于给老人一些携扶;纷乱嘈杂的公共场合,只要有长者出现,喧闹的气氛即刻会变得肃穆;即便是一场等级森严的聚会,只要有一位古稀老人莅临,正在客位高谈阔论、旁若无人的权贵,也会慌忙起身相让。不管你内心愿意不愿意,在中国,一个人对先辈、长者的轻慢,会被看作人生最严重的瑕疵,深深刻印在别人对你的观感里,成为你人品低下的最充足的理由。

然而,这些都是为什么呢?

有一次我到乡村采访,途经一个古老村庄。村庄里有一棵大树,据说已经有五百多年的树龄了。那时正值清明,我看到有许多村民在大树下烧香膜拜,还有很多人把红布条扎上树枝,双手合十祈福许愿。我对这些“封建迷信”的东西心存轻蔑,问一位烧香的村民:“树你们也拜,这样做灵吗?”那人白了我一眼:“就是一块石头,五百年也成精了呀。”

这句话点醒了我,我站在树下沉思良久,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是呀,一棵大树屹立五百年不倒,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看那树身,伤痕累累,虬曲盘旋,有的地方甚至朽化出了深深的树洞,但仍然枝叶繁茂。五百年的时间呀,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风霜雪雨、雷电冰雹、地震洪涝、山火虫害……如果加上人为的因素,还有兵燹之厄、斧锯之危。在这些天灾人祸面前,它无法腾挪闪避,只能挺身直面。哪怕按照世俗的标准它是一颗不堪重用的废材,仅以顽强屹立五百年不倒的坚韧与睿智,也理应受到人们的尊重。

树犹如此,何况人乎?在这个风云变幻的世界上,历练所得永远比抽象的理论更具有价值。大地上出现过的生灵,都是自然最精美的造化;人生之路上活到最后的人,都是伟大的强者。

【二】

说到为什么要敬重父母,我有更多的话要说。

看过汪曾祺的《多年父子成兄弟》,我特别羡慕汪家的父子关系。汪曾祺的父亲是一个老顽童,特别喜欢带着孩子们玩,甚至在汪曾祺“早恋”、给一位小姑娘写情书时,父亲都在旁边趣味盎然地斟酌指导。

我就没有这么幸运,在“青春叛逆期”的很长时间里,我和父亲从来没有过心灵呼应,更谈不到发自内心的敬重。

父亲出身寒微,也许是受环境的影响,他为人有些吝啬,因此许多做法令我不齿。比如每逢过年,亲戚会带着礼品过来探望。按照我和母亲的性格,别人带来一个馒头,我们应该回给人家三个馒头才会心安。父亲不是,他会精心盘算人家礼品的价值,回过去的东西,绝对不会超过这个价值。

特别让我不解的是,他对儿女们的做法有时缺乏人情。四姐刚参加工作时,不满二十岁,在一家偏远乡镇医院做医生。一天,单位里分了一百斤大米,姐姐用自行车载着大米,走二十多里山路送回家。乡路蜿蜒,漆黑一片,姐姐一不小心,连人带车摔在了水沟里。当她回到家时,身上多处擦伤,大米口袋也破了一个小洞。父亲见到后,不是关心女儿的伤情,而是骂道:“大米洒了是不是?快回去把大米捡回来。”

父亲还有一个爱出头惹事的毛病。他在学校教学时,很得校长器重,两个人亲如兄弟。有一次,一位外乡来的老师被校长“欺负”,到他那里哭诉,桀骜的父亲竟然为此和校长拍起了桌子,还给上级机关写了一封投诉信。就为这件事,他在单位的地位一落千丈,后来竟不得不辞去了教师职务。

十几岁时,我常在心里想:“我怎么会摊上这么一个父亲呢?”

上大学期间,有一年暑假返乡时我故意没有通知家里,怕家里接站耽误农事。当我提着背包走到院子时,不经意间咳嗽了一声。这时听到屋里的三姐对母亲喊:“我爸爸回来了。”

我突然愣在了院子里:一个儿子,不管他觉得如何比父亲高明,不管他怎样想摆脱父亲的影响,父亲的精神与魂魄,早已倔强地根植于他的身体之内,融化在他的血液之中。一声咳嗽、一个步态……想摆脱都摆脱不掉。

在一家单位工作时,我也深得集团领导的器重。有一次集团开会研究信息化建设项目,领导要求在三个月内完成需要三年才能完成的任务,“三年后我都下台了,还建什么项目”?我竟然也拍案而起:“如此庞大的项目,三个月完成,你这是拍脑袋决策。”领导红着脸死死盯着我,那时我突然感到,自己正被那个令人讨厌的父亲“灵魂附体”。

现在我年龄也大了,有时会想:假如我也像父亲那样三岁失怙,假如我也穷得几天吃不上一顿饱饭,我会不会也像父辈一样,把一捧大米看得比女儿的擦伤更重呢?

我们没有走过父辈的道路,也许永远无法揣摸他们的心路。当我们无法理解和体谅父辈时,就给他们一些应有的敬重和宽容吧。

【三】

“儿女”的角色定位我还没有找准,恍惚间我自己也成了父亲,我发现,“父母”这个角色,其实更难扮演。

曾经读过一篇《爷爷、孙子和驴》的寓言故事。在一个大热天,祖孙二人牵驴赶集。不管是爷爷骑驴、孙子骑驴还是一起骑驴,都受到行人批评,结果左右为难,只好抬着驴回家。不管这个故事原来的寓意如何,我觉得用它来形容做父母的尴尬再合适不过了。

如果你管理孩子过于严格,会有人指责你没有给孩子幸福的童年;如果你和孩子打成一片,又有人会指责你对孩子娇纵溺爱;如果你很有钱,让孩子穿名牌、住广厦,你很可能成为纨绔子弟的教唆者;如果你没有钱,让孩子喝稀饭、吃咸菜,又必须承担使孩子失去人生自信的罪责。总之,父母当得是否称职,有时不取决于你做了什么,而取决于孩子是否成功。因为孟轲成功了,成了“亚圣”,孟母就成了好母亲的典型,天天躲在历史书里为我们讲述“三迁”的故事;因为诸葛瞻不成功,成了“奸佞”,无所不能的诸葛亮就被人视为失败父亲,洋洋洒洒的《诫子书》成了千古笑柄。

前几天我到青岛突击检查女儿的宿舍,发现其脏乱程度足可获得吉尼斯记录。正打算暴跳如雷,又一想,自己不也曾经刚在办公室坐定,裤管里溜出一只袜子吗?嘻嘻,我自己都犯过的错误,再大也是小节。

几个月前,表妹的儿子考了全班第一名,老师要求表妹到家长会上发言,介绍自己的先进教育理念。我说,你就算了吧,你初中都没毕业,大字不认几个,有个屁先进理念。你就说,孩子学习好,是他自己的造化。

把这两件事放到一起,我就多少明白了一点做父母的道理:能让一棵大树弯曲折断的因素实在太多了。如果它一生昂扬挺拔,一定是有着抗拒险恶、勇敢向上的内在品质,园丁们不可过分抢功;如果它倒伏弯曲化为朽木,园丁们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也大可不必过分自谴;而更多的时候,它既不挺拔,也没朽腐,只是作为一棵普通的树立在那里。很好呀,我们就日日守护陪伴着它,看日月,听风雨。因果辗转,自有定数。父母的责任再大,也大不过造化。想到这一层,做父母会不会稍微轻松一些?

好在,今天接受培育的树苗,明天就成了令人膜拜的古木;今天接受庭训的儿女,明天也会变为白发苍苍的父母。“儿女”与“父母”,一而为二,二而为一,彼此都不吃亏,这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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