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南海鉤沉】 1994年中越對峙事件:我開發南沙遭遇挫折

原標題: 1994年中越對峙事件:我國開發南沙的巨大轉折

撰文/單之薔

歷史應該記住這個日子:1994年4月16日。在越南武裝船隻的威逼下,實驗2號海洋地球物理勘探船停止了在南沙羣島萬安灘的石油勘探作業,並在有關部門的指示下,於當日撤離,中斷了1992年簽署的中美石油合作開發合同。當實驗2號調轉航向之時,歷史的方向也就此發生逆轉。那是歷史性的一刻,中國人在南沙海域剛剛開啓的石油開發大幕就此落下。多少科學家在南沙的考察報告,多少石油勘探數據,全成了紙上談兵!那一刻距今已有18年多,在這18年裏,南沙周邊海域的國家紛紛在南沙打井取油,從石油進口國變成石油出口國,而中國,至今沒在這裏打過一口井,出過一桶油,還成了全世界頭號石油進口國。是否可以問一句:假如實驗2號當年不撤呢?

在南海所關於南沙羣島的歷次考察中,伴隨他們的,是名爲“實驗1號”、“實驗2號”、“實驗3號”的3艘考察船。3艘船各有分工,圖中的“實驗2號”是海洋地球物理勘探船,主要用於海洋油氣、礦產資源開發等有關調查。我們來的那天,實驗3號正在海上執行考察任務,而最早的“實驗1號”已經退役。沒有出海任務時,3艘船都停靠在距離南海所10公里外的廣州新洲碼頭,碼頭對面就是昔日的黃埔軍校。攝影/阿丘

“漁政310”和“實驗2”兩條船並排,就像兩段歷史並列

“實驗2撤還是不撤,這是一個大問題。當時看不出它的意義,今天看來,卻是時代的分水嶺。想想看,由於我們被越南趕走,現在我們在南沙海域沒打一口井,沒產一滴油,越南卻成了石油出口大國,據說其中的45%賣給我們。假如當時我們把越南趕走,做完剖面考察,接下來我們的船就可以打鑽,開採一個又一個油田……再接下來,南沙的主權和其他開發也就好解決了。”姜紹仁說,他是當時實驗2號船上的現場總指揮。

我們正在奔向廣州新洲碼頭的途中,那裏停泊着因爲當年和5艘越南武裝船隻對峙而具有傳奇色彩的實驗2號船,我們想去看看。同去的還姜紹仁的同事趙巖,他當時的身份是美國克里斯通公司代表,以及陳清潮先生和趙煥庭先生。

新洲碼頭到了。白色的實驗2號船靜靜地停在那裏,沒想到的是,它旁邊停靠的另一艘高大船隻竟然是漁政310號,它是今年在黃巖島與菲律賓艦船的對峙中毫不退讓,最後逼退菲律賓船隻的明星船。

兩條船並排錨在碼頭上,就像兩段並列的歷史:18年前,實驗2號在越南船隻的圍攻下堅持了3天3夜,但在一個“可以撤離了”的電話指揮下撤離了。“可以撤離了”這5個字,每一個字都讓一片海域、一片油田丟失了;而去年4月,漁政310在黃巖島與菲律賓對峙的結果,卻使我們的漁民重返黃巖島,自由地在黃巖島捕魚。

這些南海所的研究學者都曾多次參加南沙羣島的綜合科學考察(從左至右分別爲:姜紹仁、趙煥庭、陳清潮、趙巖、鄭錦興),他們中年長者已過80歲(如陳清潮,他參加了第一次南沙綜合科考),最年輕的也已經50多歲(鄭錦興),既有研究海洋生物的,也有專研綜合地貌、精通海底石油資源的。攝影/阿丘

中國人在南沙拉開了石油大開發的序幕,隨後又倉惶落幕了

船上的政委鄭錦興下船來接我們,“我20歲那年來這裏時,這條船剛建好,是我爲它‘接生’的。再過幾個年頭,這條船就要退役了,我還會爲它送終。”鄭政委的話讓我感動,實驗2號船是專門爲找石油設計的海洋地球物理勘探船,它的青春都獻給了南沙科考,它是一艘功勳船。

自1984年開始的南沙綜合科考,排在第一位的考察內容就是南沙海域的石油資源調查,實驗2號爲此出行了數十個航次,航跡遍佈南沙大多數島礁。想象一下,它一次次拖着長長的電纜進行穿越探測,其測線在南沙海域縱橫交錯。科學家們利用它探得的數據,查清了一個個儲油、儲氣盆地:曾母盆地、萬安盆地、北康盆地、禮樂盆地等等。考察的結論是:南沙羣島及其周圍海域的石油蘊藏量高達350億噸。按現在中國每年4億噸的石油消耗量計算,這些石油可供中國人使用近百年。

南沙的科考活動其實已經拉開了中國人又一次石油大開發的序幕,其意義完全不亞於當年大慶油田的發現和開發。而且,科學家們當年已經不僅限於純粹的科考,而是轉爲了實際的開發行動——1994年4月,一家美國石油公司已經和我國合作,開始在南沙羣島萬安灘“萬安北—21”區塊勘探石油,但當時正在海上作業的實驗2號船遭到了越南5艘武裝船隻的圍攻,雙方對峙了3天3夜後,北京某部門發來一個電話:“可以撤離了。”

18年前這一重要歷史事件的過程究竟是怎樣的?當我們的攝影師在船上爲當年參加南沙科考的幾位先生拍照時,我和趙巖聊起了“萬安灘事件”,以下是我和他的對話。

單:“萬安灘事件”的整個過程到底是怎麼回事?

趙:1991年,美國克里斯通能源公司的總裁湯姆森來廣州訪問我們所,我向他介紹了南沙海域地球物理的一些數據,包括油氣的沉積盆地,其中最好的就是萬安盆地,共有25000平方公里,最大的儲油構造爲6000平方公里,沉積最深處達13公里。他聽後說,他考察了中國沿海所有沉積盆地,這個盆地最好、最大,可以和波斯灣媲美。所以我們當時就提議他去北京和中國海洋石油總公司籤一個協議,拿下這塊地區。

單:成功簽署了?

趙:是,1992年雙方簽署了合作開發南沙羣島海域“萬安北—21”區塊的協議,這是中國迄今爲止在南沙海域唯一的石油開採合同。簽字儀式在人民大會堂舉行,中方的重要官員和美國使館的官員都參加了,至今正好20年。

南沙的石油資源堪稱第二個波斯灣

在南沙海域我國的九段線內及其附近,分佈着20多個沉積盆地,盆地內藏有儲量相當可觀的油氣資源,堪稱“第二個波斯灣”。世界石油商和南海周邊國家因此有了覬覦之心,尤其是越南,它是侵佔我國南海島礁和油氣資源最多的國家。萬安盆地位於我國與越南之間,盆地的3/4在我國的九段線內,含有豐富的油氣資源。越南已與十多個國家的30多家石油公司合作,在萬安盆地的15個招標區上勘探作業,鑽井數十口。如今,南海石油已成爲越南國民經濟的第一大支柱產業。

《航海日誌》記錄了18年前中越對峙的詳細經過

船上的《航海日誌》詳細記載了航行中發生的各種事件,爲了找到1994年4月13—15日期間與越南對峙的情形,趙煥庭先生幫我們在圖書館的海量日記中找出了當年的日記(上圖),現在仍然能從清晰的筆跡中看到整件事情的經過。這篇日記摘取自4月14日(下圖),其中一部分內容如下:“15:25,越南船B1E1BONG41開始繞我們轉圈,至16:05時離去,其間與我方距離50-100米,並向我輪喊話:‘這裏是越南人民共和國海區和大陸架,我們強烈要求你們停止這種違法活動,不許再侵犯。’15:50,姜紹仁隊長通過衛星電話通知海洋所彙報越南船隻侵擾我們,並請示行動。曾船長及船員、科研人員,在駕駛室監視越南船隻行動。”攝影/阿丘

爲了面子,乘着夜色的掩護,我們悄悄撤離了萬安灘

姜紹仁先生當時是船上的總指揮,負責所有對外聯繫與協調,我向他求證了另一些細節。

單:1994年到萬安灘去調查,爲什麼會和越南爭起來?

姜:萬安灘西邊就是越南的白虎油田,那是越南的主幹油田,二者隔得很近,必然爭。

單:萬安盆地的優越處在哪兒?

姜:從1987年至1994年,我們在14000多公里的範圍內做了地質剖面調查,調查的結果是萬安盆地約有4公里厚的沉積,較厚;水深在200米到300米左右,不深。對於鑽井來說,這是很理想的條件。

單:白虎油田在我們的九段線內嗎?

姜:那時不在,但現在不知道這個油田的範圍有沒有擴展進來。當時我們已經做了比較翔實的工作,正準備暫作休息,研究下一步工作。就在這時,越南衝過來5艘武裝船隻,圍着我們的實驗2號轉,阻擾我們工作。這樣我們就沒法再放電纜,電纜平時一放就放一兩千米,但現在只要他們的船一拖,我們的電纜就完了。當時一條電纜價值四五十萬美元,是所裏引進的,壞了我們賠不起,只好把船停下來。然後趕緊用衛星電話和所裏聯繫,請示行動。所裏再與中科院聯繫,中科院說,他們已經沒有權力指揮了。

單:那你們怎麼辦?

姜:後來所裏告訴我們,現在只能聽某某部的指揮。於是,某某部從北京打來電話,並且以後就只和他們聯繫,我專門負責對接。

單:有時你也聯繫他們?

姜:不能,我只能接電話。他們打來,我接。

單:那3天越南船隻一直圍着你們?他們有沒有做什麼?

姜:他們圍着我們,從船上用英語、越南語和中文對着我們喊話。

單:喊什麼內容?

姜:說我們侵佔了他們的大陸架,要我們立即撤離。實際上我們離他們的大陸架很遠,而且在他們的陸坡下有一道1000多米深的海溝。

單:你們之間有多遠的距離?

姜:幾十米左右,上面的機槍,甚至人的臉,都能看清。

單:當時你心裏是怎麼想的?

姜:我的壓力很大,這涉及到船員和整個科考隊的安全,如果真開火了怎麼辦?當時風浪大,船呼一下就有可能撞過來。

單:他們船上的是軍人?

姜:不像軍人,沒有穿軍裝,像民兵。

單:但是有機槍?

姜:對,機槍一直對着我們。

單:這期間某某部有來過電話指示你們怎麼行動嗎?

姜:最初讓我們堅持,說南海艦隊的船來支援我們。我們一直盼,但始終沒來。

單:會不會是他們在海上找不到你們?

姜:應該不會,因爲我們的船每次出發以前都會同時報告南海艦隊、總參以及某某部,他們知道我們是什麼船,會在什麼時候抵達什麼地點,地點可以具體到經緯度。

單:最後一次電話內容是什麼?

姜:到了第三天的午夜兩點多,某某部來電話,只說了一句:“可以撤離了。”

單:你們就按照他們的指示撤離了?

姜:我們只能聽從指揮,沒有決定權。那幾天風浪很大,浪頭足有三四米高,船晃得特厲害,我要到船頭最上面去接聽電話。接到撤離指示後,我從船頭上下來和船長商量撤離時間,最後決定凌晨4點起航。

單:爲什麼是這個時間?

姜:我們覺得要保存點兒面子,夜裏走,對方會說我們偷偷跑了;大白天走,太丟人,不早不晚走最好。早上4點多,天剛矇矇亮,外面下着大雨。我們起航了,大約10分鐘後,就看不見越南船隻了。那是我最後一次去萬安灘,後來再沒去過。

1992年,我國海洋石油總公司與美國克里斯通公司在人民大會堂簽署了第一份在南沙海域開發石油的合同。然而當1994年中科院南海所的“實驗2號”勘探船在合同區域中的萬安灘作業時,突然被越南的5艘武裝船隻包圍,越南人要求“實驗2號”立即撤出越南領海,但是我方並未撤退,而是在對方船隻架着機槍的緊張情況下,與他們的武裝船對峙了3天3夜。彼時船上的現場總指揮就是姜紹仁先生(左二),趙巖先生(右一)作爲南海所的研究人員和石油顧問,也在船上。我們的採訪將他們重新拉回到將近20年前的往事中。攝影/阿丘

20 年過去,美國公司還在等待中國重返南沙,重返萬安灘

中方撤離了,與美方簽訂的協議怎麼辦呢?趙巖說,他在船上時,通過衛星給湯姆森發了一份傳真,告訴他,由於政治原因而不能做成這個項目。湯姆森很惱火,去找美國大使館,找某某部,找了很多地方抗議。“他質問我們,爲什麼簽了合同卻不保證作業?後來我聽軍事科學院的中國海洋戰略專家潘石英女士說,某某部不承認是他們下令撤離的,潘石英火了,對着他們拍桌子。”

“湯姆森找了那麼多部門都沒有下文?”我問。“後來他們公司的經理又去了好幾趟某某部,也對着他們拍桌子。湯姆森後來告訴我,很久以前,當他訪問某某部時,接待他的官員說:‘你放心好了,我們是你們的堅強後盾。’湯姆森問我:‘你們的堅強後盾在哪裏?恐怕還在千里之外吧?’後來我們把他們前期給我們的7萬美元退回去了。沒給人做成事,不好意思要這個錢。”

聽到這裏,我以爲故事結束了:中美雙方在南沙海域合作開採石油的協定,以1992年人民大會堂的簽字開始,以1994年4月16日實驗2號船掉頭撤離萬安灘告終。

但是告別時,趙巖遞給我一張名片,名片上的內容似乎爲這個故事增添了一個還有一線希望的尾巴,上面寫着:趙巖,美國哈維斯特石油公司中美石油合作項目南沙萬安北石油區塊美方代表,電話:(281)8995700,地址:美國得克薩斯州休斯敦市茵克利街1177號。

20年過去了,這個項目怎麼還存在?趙巖說:“當年的克里斯通公司幾經轉讓併購,變成了今天的哈維斯特石油公司,但是美方還沒有放棄這個項目,合同還在,公司在北京的辦公室也還在,每年都要開兩次會,研究新情況。他們一直在等待中國重新開始執行合同,重返南沙,重返萬安灘。”

(作者是《中國國家地理》雜誌社執行主編,此文作於2013年)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