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雷石榆全集》(全六卷)由河北教育出版社重磅推出。

雷石榆先生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重要诗人、小说家、翻译家和中国新文学建构的重要参与者;

他早年留日,辗转中国台湾、中国香港,一路颠簸了大半个中国;

他一生笔耕不辍,创作生命整整70载;

在整个抗日战争时期,他都是一名以笔为枪的战士,享有“抗战诗人”之誉;

他因《沙漠之歌》名扬日本,被誉为“中日现代诗歌交流史上第一人”“中日现代文学文化交流的先驱者”;

为郭沫若献诗,给茅盾写文,和巴金晤面……现代文学史上的很多大家名人,都曾与他有交游;

纷繁复杂的身份背后,是一颗怎样丰富的灵魂?又有如何跌宕的故事?请跟随小编一起走进雷公的传奇人生。

雷先生晚年在河北大学担任教授,风采卓然,拥趸者众。他的学生、国家图书馆原馆长詹福瑞曾回忆:

初见雷公,我们就被这个帅先生靓晕了。六十多岁的老人,仍然风度翩翩。米色的西服,米色的风衣,穿在年轻人的身上,一定会感到稍有轻佻,但是穿在个头高挑的老男人身上,而且金丝眼镜,满头华发,就衬出了人的青春儒雅。雷先生就是如此。须知那还是在七十年代,十亿人民都穿中山装,他该有多么特别,多么抢眼。我们就猜测,这是有故事的教授。

雷先生的故事很长,称得上传奇,有青春热血,有缠绵悱恻,有烽火连天,也有痛彻心扉,惟以一“别”字贯穿始终。杜甫有《新婚别》《无家别》《垂老别》,雷石榆少年无家,新婚惨别,老年与妻子儿孙短暂相聚又天各一方,可谓个中惨苦都经历尽了。如能以寥寥数语形容那凄怆感受,也许是——到今犹恨轻离别。

哀别亲人

1911年农历五月初一,辛亥革命发生前,雷石榆出生于广东台山的一个贫穷的家庭,出生时父亲还在印尼做木工学徒。刚长到6岁,他的母亲就去世了,后来便由祖母抚养长大。当地人封建迷信,认为他是“命硬”的孩子,意味着必将一生坎坷。他对于童年的记忆全然来自他那曾经在大户人家当婢女、见识丰富的祖母。他上学的那天,祖母摘来一根葱苗,把一根灯芯插进去,要他完完整整地吞进肚子里去,取“葱”和“明”的谐音,说这样会聪明,他努力依照祖母的话吞下,“哽得眼泪直流”,这泪里面,暗暗地埋下了以后靠笔吃饭的伏笔。

雷先生的文笔往往流畅、优美、充满激情,但提及家人和故乡,总是温柔低回:

我的故乡在南国的广东/虽然我多年漂流在异邦/久离她温暖的怀抱/疏饮她甜蜜的乳浆/但一个季节之前/我曾在一度寒暑中拥抱过她的胸膛。

世间好物不坚牢。雷石榆离乡去县城上学的那一年,古兜山的土匪来劫村,除了抢走水牛等财物外,还将他的祖母和继母生的妹妹掳走。三个月后祖母才获救,但不久便溘然长逝。跟他感情很深的姐姐在日寇侵占家乡时活活饿死,外甥流落异乡,成为别人的养子。十分宠爱他、曾大力资助他赴日留学的父亲多年后失踪于印尼的战火之中,连尸骸都难以寻觅。雷石榆每次谈及都伤感不已,曾愧疚地说:“我对父亲没尽过一点孝心。”

痛别友人

雷石榆赴日本留学时,曾加入日本左翼诗人团体,结识友人新井彻、后藤郁子、小熊秀雄等,先后主编《东流》《诗歌》等杂志,还出版了日文处女诗集《沙漠之歌》。特别是与小熊秀熊合作的“中日往复明信片诗集”,开创了中日诗人明信片诗唱和的先河。由于雷石榆反复发表反战文章,引起了日本当局的不满,他两次被日本警视厅传讯,终至被囚禁,受了很多折磨。

困觉时不用说是怎样痛苦了,呻吟声,骂声,叫痛声,像叠柴架似的一堆的腿里夹着一些身或几个头颅,时而动乱起来,时而又静下去。我也正因为那样被挤迫着,触怒一位肥大汉,给他一脚往胯下兜上来,剧痛得几乎倒将下去。我就每夜每夜宁可站立起来不愿蹲下去了。

雷石榆于1935年被日本当局驱逐回国,在横滨港,几十位朋友既惋惜他的离开,又庆幸于他能够活着回去,用日语呼喊着“雷君万岁”为他送行。

1946年,雷石榆辗转来到台湾,先供职于《国声报》,后在台湾大学担任教授。但“二二八”事变之后,台湾局势日益动荡,雷石榆因参加了台湾新文学史上第三次论战,难逃被迫害的命运。听闻风声,他已联系好香港方面,准备携妻儿离台,在离开前,他们决定跟台湾友人聚会告别,谁知聚会前突然被捕。

当我被带进阴森的地下甬道,惨淡幽幽似鬼火的灯光,映照着看守长和狱卒的嘴脸,就叫人心寒发毛。待把裤带摘下,口袋掏空,衣服脱掉(仅留衬衫和内衣裤),编了号码,开了居中一牢门的锁,把我推进去,挤在几乎透不过气的囚徒之间……

数月关押后,台湾当局将雷石榆定性为“奸党嫌疑犯”,突然遣送他离台。日本和台湾的很多朋友,他之后的一生中都没有再见。1986年雷石榆赴日交流,昔日好友大多作古,唯有后藤郁子尚在人世,彼时已83岁高龄的她“艰难地从椅上挪身下来,叩头行礼,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她不顾大家的劝阻,匍匐到门口的廊沿,依依挥泪送别”。在场的人无不凄然感伤。

1986年4月访日期间,在千叶市访问《诗精神》老同人后藤郁子

1988年,雷石榆向“台盟”主席吴克泰询问当时在台湾的朋友,问了几个人,答案皆是“枪毙了”。当年一别,竟成永诀。

惨别爱人

也许小岛的风格外温柔,花格外明媚,使多情的作家更容易产生爱情,雷石榆的两段刻骨铭心的爱情都发生在岛上,一段在日本,一段在中国台湾,且都以“惨别”收束。

日本留学时,雷石榆爱上了日本房东的女儿。日本少女的倾慕给了他人生少有的甜蜜。爱情的生涩与美好、悸动与哀痛,掺杂着日本文化独有的忧郁缠绵的气质,被他写进了自传体爱情小说《惨别》。

这次,她迟迟不走,雪白的臂横在我的台面上,另一只手在翻看什么,我凝视着她那细软的臂,情不自禁地吻下去了,跟着那臂战栗一下,她害羞地说句什么走了,但她的脸是漾着一种意外的满足的微笑似的。还有一次她俯着上半身往我的书架上找书,第一次接触的经验,唤起我接吻的野心,于是我往她的带些粉香的凝滑的颈项吻下去了……

由于坐牢和对方家人的阻隔,这段像樱花一样美丽而哀愁的爱情无疾而终。雷石榆1986年访日时曾专门去故地重游,只见遍地高楼大厦,不论是昔日的房东家,还是房东的女儿,都已踪迹难寻了。

20世纪40年代,雷石榆在台湾观看歌舞表演时结识了年轻秀丽的舞蹈家蔡瑞月,她16岁时便师从日本著名舞蹈家石井漠,当时已小有名气。雷石榆协助蔡瑞月在台北中山堂举行义演,场场爆满,反响极佳,两人因此而产生爱情,结婚后次年生下儿子雷大鹏,但由于突然的牢狱之灾,幸福的生活再一次破灭:

阿月抱着孩子前来探监,我一见儿子的小脑袋,就把手伸出铁栅门,抚摩他带黄色的软发,不由地流着泪,哽咽着喊:“Peng peng!”孩子的头俯伏在母亲的肩上,叫给侧过来看,孩子却沉睡着……

他猝然离台时,蔡瑞月被禁止随同离开,只好叮嘱他:“要珍重身体,只要健康地活着,总有一天会见面的。”

20世纪40年代末,雷石榆、蔡瑞月夫妇与台湾文艺界人士合影

雷石榆走后,蔡瑞月不久被逮捕,在牢里度过了三年。出狱后她潜心于舞蹈教学与创作,开创了“中华舞蹈社”,被誉为“台湾现代舞之母”。台湾人民敬重蔡瑞月在舞蹈方面的贡献,特别设立“蔡瑞月国际舞蹈节”纪念她。现在去台湾旅游,前往“玫瑰古迹”,仍能看到舞蹈社旧址。

1963年,独居十数年、与蔡瑞会合无望的雷石榆单方面解除与蔡的婚姻关系,与张丽敏结为伉俪。在以后的岁月中,雷先生几经坎坷,张丽敏先生始终与他站在一起,相濡以沫,患难与共。

1990年,在多方努力下,蔡瑞月携儿子、儿媳、孙子来保定与雷石榆会面。当年别时尚在壮年,此时相对已俱为白发老人,两人都伤感不已。蔡瑞月一家临别上飞机时,小孙子Sasa说:“爷爷,我上了飞机,你就看不见我了,我也再看不见你了!”果然,这是爷孙俩的最后一面。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雷石榆都在重复着这句话。

“文章憎命达”,也许正因为命运坎坷,他的文字才能如此优美、明快,充满张力与激情。去国怀乡,生离死别是他个人遭际的痛苦,但他并没有屈服于这种痛苦,他努力在更大的情怀中稀释它,到最后,他接纳了自己最终极的使命——为国家复兴和民族存亡而奋斗。他的一生,总是为这种使命而颠簸、而劳顿,而不断地离别再离别。

我从来没有这样兴奋过,我几乎完全忘记自身生活的痛苦,我常用墨汁喂养我的灵魂,我常拉紧心弦弹着我的诗歌。但我依然在憧憬中苦恼着,因为,我还没有更有力地更直接地服役于我们的抗战。

直到带着成功完成使命的充实感,带着对所有别离的长恨,与世界做最后一次离别。

他临终前的最后一个遗憾,是没有将自己的作品结集出版。二十二年后,《雷石榆全集》终于面世,他一生的心血都在里面。

愿老先生在天国心愿圆满。

《雷石榆全集》(全六卷)收录了目前收集到的雷石榆先生的全部中文著作。

该书共6卷,分别是《诗歌一》《诗歌二》《小说·剧本·译作》《专著·序文》《论文》《回忆录·散文·书信》。全集包括已经结集出版过的诗集《新生的中国》《国际纵队》《1937/7/7—1938/1/1》《八年诗选集》《中日往复明信片诗集》和长诗《小蛮牛》,小说集《惨别》《婚变》《夫妇们》,专著《文艺一般论》《写作方法初步》《日本文学简史》,翻译的海涅诗集《海涅诗抄》《奴隶船》;完成但未能出版的诗集《南归曲》《应邀赴日吟草》,翻译诗集《布雷克短诗选》,专著《文学诸样式初步》等;还包括已经出版的散见于报刊的诗歌、散文、研究论文,以及没有公开发表过的诗歌作品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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