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伟 教授

哥伦比亚大学东亚语言与文化系杜氏中国文化讲席教授(Du Family Professor of Chinese Culture)。研究领域以明清时期的小说戏曲为主,涉猎思想史、文化史、出版文化和阅读史等。

近三十、四十年来,国内学界对传统蒙学的兴趣方兴未艾,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东亚图书馆收藏的《新编对相四言》(以下简称《新编》)也因此引起了有关学者的注意。过去的几年间,更有来自英国和其它国家的博物馆和图书馆,向哥大的东亚图书馆查询有关该书的讯息。有鉴于此,哥大东亚图书馆决定将它影印出版,以飨读者。承蒙上海书店出版社的密切合作,以及程健馆长和唐晓云社长的共同努力,这本小书现在终于呈现在读者面前了。

(一)

中国传统蒙学书籍种类非常丰富,其中的“杂字”类是一种常见的启蒙识字读本,将常用字(偶尔也收入双音节的词)汇集成册,通常根据类别来组织,为了便于记诵,有时也连缀成韵。据现代学者张志公的研究,“杂字”大致起源于南北朝时期,至宋代广为流行。不过在“杂字”这个统称之内,也往往根据读者的年龄、性别、地区和职业的需求,进一步做出区分,如《益幼杂字》、《妇女杂字》、《山西杂字必读》和《日用杂字》等等,有的读本还包括了行为规范和道德说教的成份。常见的“杂字”以四言为主,与《千字文》相近似,但有的也采用五言和六言等其它形式。

在杂字类识字读本中,哥伦比亚东亚图书馆藏《新编》有好几个突出之处,因此也格外引人注目。

首先,《新编》的刊行年代很早,大致出自十五世纪前半期,其中的部分内容或许可以追溯到宋、元时期,是我们今天所见最早一部“杂字”类识字读物。这一点,不少学者都谈到过,详见下文。

其二,《新编》所收字词具有异常突出的时代性和地域性特征。它一共收录388字,其中包括224个单字,82个双音节词。全书从“天地雷雨”开篇,止于“粪斗笤帚”,以自然界和日常生活中的名物为主要内容,绝无道德训诫的成份,也看不出明显的结构顺序。 编撰者以普通的初学者为对象,而没有具体针对他们的身份、性别、家庭背景和职业需要,来选择字词。 也就是说,这样一本规模不大的看图识字的入门读本,包括了当时的常用字词,因此,对于我们了解当时社会生活的基本视野,应该说是大有益处的。通过这样一册读物,我们至少可以看到,在编者的眼中,究竟哪些语词是当时社会生活所必不可少的,也是在识字的初级阶段就必须掌握的。正是在这一点上,这本《新编》具有特殊的价值。

今天的读者,恐怕在掌握了两、三千个常用语汇之后,也未必就明白“铮”、“钹”、“摘”、“锡旋”究竟何指。还有一些例子,如上“竹”下“成”,上“竹”下“更”,上面一个“竹”字,下面三个“田“字等等,都涉及到当时日常生活中使用的竹制品,在后世或其它地区也并不常见。至于“一撒” “荅护”等蒙元时代的服饰,当然就更不知所云了。而它们竟然被收在这样一本识字入门读本当中,成为当时的基本词汇!

与此相关的另一个特征,是《新编》大量收入了双音节的词汇,尤其是双音节的名词,反映了它们在当时普遍使用的情况。这一点也表明,《新编》作为一本初级识字读本,具有辅助当时日常生活的实用功能,对初学者进而学习白话文也不无裨益,而不仅仅是为了阅读四书五经服务的。至于这类识字读物是否用于教学,或用于哪一类的学校,尚有待史料的发现和证明。

其三,《新编》特意在题目上点明“对相”,强调了它图文对照,看图识字的特色。该书一共收图306幅,对于当时的读者识字读书,尤其是理解字词的准确涵义,助益良多。而我们今天的读者,如果想要了解当时的名物制度,以及广义的“物质文化”,就更离不开这些图像了。当然,其中的一些图像,古今通用,未必受到一时一地的影响。但像建筑、家具、器物、包括生产工具和生活器皿,还有身体面相和衣著服饰等类别,都或多或少地打上了时代和地域的印记,或暗含了图绘者的选择和解释。

像“灶”、“炉”、“壶”、“匙”、“铲”、“钳”、“惵(碟)”、“瓶”、“盏”、“柁”、“梳”、“篦(写成上“竹”下“比”)、“钱(面铸吉语“天下太平”,当为南宋钱币)”、“衣”、“衫”、“三穿”(以及一系列鞋帽服饰,如“毡袜”、“油靴”、“毡帽”、“幔笠”等),都莫不如此。其中的蒙古元素,尤其是“荅护”、“一撒”、“脚绷”等等衣著,最具时代性和地域性,若无图像参照,今天的读者恐怕完全不得要领,和实物根本对不上号。

根据图像,对《新编》中的这类字词做出考订,最早见于张志公先生1977年发表的《试谈〈新编对相四言〉的来龙去脉》。他在参照了其它文献之后,得出结论说:“荅护”是蒙古语dah的音译,在《事林广记》和《元史·舆服志》中,作“答胡”、“搭护”和“答忽”等,指“一种翻毛的羊皮大衣”;“这种蒙古衣着,在元代很流行,并且就用蒙语称呼它,成为一时风尚。元代以下就不怎么流行了。”关于“幔笠”一词,他引用元代至顺本《事林广记·服用原始》,指出“笠子”虽出自北部边境地区的少数民族,但“今世俗皆顶之。或以牛尾、马尾为之,或以棕毛,或以皂罗、皂纱之类为之。”他还拿图像做比较,发现《事林广记》的“笠子”图与《新编》的“幔笠”图,一模一样。因此,他的结论是,“笠子”是总称,因质料不同而名称而稍有差异,但是和汉族自古有之的“箬笠”(《新编对相四言》中也有,名“斗笠”,系江南俗称)是完全不同的东西。“笠子”在元代盛行,连儒生晋见皇帝时都戴它。到了明代,“笠子”不再是一般通用的帽子,成为歌舞戏曲演员扮演某种人物(主要是少数民族)时的头饰。

上面这两个例子也表明,汉字究竟以怎样的方式,接纳外来语言,并将它们融入汉字的常用词汇。“荅护”通过音译,“笠子”通过组织新的双音节词组,补充和改造已有汉字“笠”的涵义,但殊途同归,显示了汉字书写系统的内在弹性和适应外部世界变化的潜力。《新编》中图像的重要性,美国学者傅路德(L. Carrington Goodrich1894-1986)也早就注意到了。他认为其中士子的服饰符合宋代而非明代的特点。这些意见都可供读者参考。

《新编》中迄今最受学界注意的是筭子”和“筭盘”二词。最初争议的问题是算盘起源于何时,或何时开始流行,以此来推算《新编》成书年代的上限。当然,也有人反过来立论,根据该书假定的成书年代,来推测“筭盘” 起源和流行的时期。涉及到这样两个问题的争论,《新编》的另一个版本《魁本对相四言杂字》可能更为重要,因为后者所据底本的刊行时间,相对确定,下文还会说到。关于算盘的历史起源和发展衍化,中国算学史的专家所论甚详,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参见。王重民先生或许是最早注意到《新编》中的这两个概念和图像的学者,他在1939至1949年期间,陆续写成宋、元、明善本书提要4000余篇,其中就包括了《新编》一书,但他认为明初人布算,仍多用筹(即“筭子”)。至于算盘,始见于景泰元年吴敬之的《九章详注比类算法大全》,至万历二十年程大位的《算法统宗》,才开始广泛使用。所以,他推断《新编》一书的刊刻年代,当在嘉靖、万历年间(1522-1620),而非明初刻本:“赵君万里谓为明初刻本,余相其板式,当为后来司礼监所刻。”但是,张志公先生则认为,既然《新编》一书的部分内容可以追溯到南宋晚期,则算盘的起源不当迟至明代的嘉靖和万历时期。他并且举出了一些文献材料,说明算盘的出现甚至可能早于十三世纪。事实上,中国艺术史和算学史的学者,也注意到北宋末年的张择端(1085?-1145?)就在他的《清明上河图》中描绘了当时汴梁城的商铺中使用算盘的情形。

我这里想要强调的是,无论结论如何,我们最应该感谢的是配合筭子”和“筭盘”的这两幅图像,可以说帮了我们一个大忙。哥大藏本中的“筭盘”的格式,与张志公所见版本中的图例一样,一共九档,梁上二珠。没有这个具体的形象作为参照,有关算盘的讨论或不免落入揣测和猜想,或各执一说,死无对证。在《新编》的编撰者看来,看图或许只是为了帮助识字,但对今天的学者来说,“识字”则务必看图。仅此而言,《新编》一书就功不可没,远非编撰者始料所能及。

实际上,《新编》不仅是中国最早一本现存的“对相”类识字读本,而且,在世界书籍史上,也保持了首创的纪录。早在1946年,就任于美国国会图书馆的汉学家恒慕义(Arthur W. Hummel)就这样高度评价过这本书:

这本书不仅是中国现存最古老的儿童看图识字课本,而且比1658年由Comenius出版的最早一本西方世界的儿童图画书——the Orbis Sensualium Pictus (The Visible World) 《看得见的世界》——至少早出了一个世纪。

其四,《新编》版式疏朗大方,版框高26.5厘米,半页宽17.5厘米,页面天地阔大,在“杂字”类的蒙学识字读本中并不多见。该书图文相对,除去首尾半页外,半页五行,或三行图像两行文字,或两行图像三行文字,每行八字或八图。全书388字,分为224单字和82个双音节词, 逐一配图,共得306幅。该书采用欧体,工整考究,图绘一丝不苟。 遗憾的是,与此相关的材料已现存无多,出版者也无从查考。不过,如果将《新编》与前后刊行的其它“全相”类或插图本书籍加以比较(从《事林广记》一直到《三才图会》等等),就可望找到与它相关的印刷史的脉络,对它的版式、插图风格、刊刻地域和时间等问题,或许也不难得出一些大致的推论。有兴趣的读者,不妨试试看。

(二)

《新编》一册,貌不惊人,但在西方世界却格外看好,备受关注。李约瑟在他的《中国科技史》的第三册中写道:“最早的算盘图例见于1436年的《新编对相四言》。”他的这个说法影响不小,很多西方读者恐怕都是从这部权威著作中第一次听到《新编》这本书的。不过,正像他在注中指出的那样,汉学家傅路德才是此说的首倡者。他根据哥大图书馆1941年购入的这本《新编》,在1948年发表了一封题为“算盘在中国”的学术通信。他指出,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人们都认为算盘出现在中国,是相对晚近的事情。不过,David Eugene SmithYoshio Mikami早在他们1914年合著的History of Japanese Mathematics(《日本数学史》)中就证明,珠算的运算原理已见于杨辉1275年(后有学者证明是1274年)写成的《乘除通变算法》一书中。他接着写道:

1941年,哥伦比亚大学图书馆购进了一本首刻于1436年的稀见的看图识字课本,题为《新编对相四言》。它收录了三百零八幅常见事物的图例,其中包括了一幅算盘图,而这种样式的算盘在一直到今天还在中国使用。 很难断定我们的这个本子是否就是这本书的首刻本,尽管它的用纸和印刷给人这样一个印象。如果事实的确如此,那么,对算盘最早的说明就可以推至1436年了。

关于《新编》一书,他引用了恒慕义于1946年2月发表的美国国会图书馆远东部的年度购书报告,其中提到,国会图书馆新近购入的《新编》,只是1436年出版的那个刊本的复刻本。可以想见,恒慕义和傅路德曾经拿这两个本子做过比较。在他们看来,这个后出的刻本,也为哥大藏本的明初刊印说,提供了一个佐证。所以,据旅居美国西雅图的中国学者王庭显先生1965年的记载,“哥大所藏此书,卡片上注称:‘此卷经中西学者考订,估计为1436年刊本。’”而当年图书馆的这些卡片,今天已无从查考了。

路德后来把《新编》译成了英文,附上原书的影印件,由香港大学出版社于1967年出版,印数1000本。他在英文序中说,尽管有一些迹象暗示《新编》一书可能出自宋代,但是几种目录书“还是认为这本书是明代早期印刷的一个很好的例子。”他又补充道:“明代出版的另一个证据是那幅算盘图,而算盘也正是在那个时期才开始流行起来的。”关于算盘起源的这个说法并不准确,却是对旧说的一大修正,何况还有杨辉1274年的《乘除通变算法》,为珠算原理提供了依据。以当时学界的条件而言,得出这样的看法,已属难能可贵,揆诸史实,亦庶几近之矣。

《新编》成书于宋代说的一个重要证据,见于祝荫庭1922年为该书写的一段跋语:

此宋本课儿书看图识字,当时已用此法。共八页,三百八十八字,三百零八图。传留至今,完全无缺,颇不易得。内中不惟筐字却末笔,所取材料皆有时代关系,颇堪令人玩味也。时壬戌秋七月既望,荫庭志于藐园。

傅路德和王重民都认为壬戌年即1922年,此跋当为祝荫庭购得《新编》一书不久所作。其中说“三百零八图”,系“三百零六图”之误。不过,他指出赵匡胤的“匡”字缺末笔,却不能不引起我们的注意。

那么,我们是否就能因此确认《新编》刊刻于宋代呢?关于讳字的问题,张志公先生做过一番细致的分梳:

《新编对相四言》中,“筐”字作“筐”,末笔无横,避宋太宗赵匡胤讳;但“灯檠”中“敬”字不缺笔,不避赵匡胤祖讳。宋代避讳要求繁琐而严,对赵匡胤名、其父名(弘殷)、祖父名(敬),以下历朝皇帝名,都得避。元代刊印的书,出于政治考虑,遇赵匡胤名一般仍避讳,但对其父名、祖名以及以下历朝皇帝名一律不避。明、清两代,凡新编书概不避宋、元讳,甚至连某些复刊宋、元版的书也不理会原书的避讳字了。刊印粗糙的书会有这样那样的错字,但涉及避讳的字一般比较慎重,尤其是官刻书和教育用书,在这类字上出错的很少。《新编对相四言》不合宋、明书避讳例,而与元书例合。

段话从宋代的避讳字开始说起,结果反而证明《新编》并非刊印于宋代,因为《新编》中的其它字,如字,并没有避讳赵匡胤的祖父名。所以,单凭“筐”字的孤证,就难以成说了。如果仔细观察,我们还不难发现,这个“筐”字,严格说来,恐怕也未必符合避讳字的通例。它中间的“王”字,末笔拉到了整个字的底部。说它末笔缺横,至少不够准确。这与避讳字明显缺笔的情况,还是有所区别的。

张志公先生本人主张《新编》元初刊行说:

大约在南宋晚期,即十三世纪初,出现了一种新的蒙书——“对相”的,即图、文对照的识字课本;此后,在那个原始本的基础上,经过元、明至清不只一次增删修改,产生了一系列有同有异的看图识字读本;《新编对相四言》是元初以宋本为底本,经过较大修改的产物,所以带有较多的元代色彩,又留有若干宋书痕迹;从《新编对相四言》的原本又产生了复刊本、稍加修改的复刊本、改编本(或吸取它部分内容的新编本)。《文渊阁书目》和《菉竹堂书目》著录的《对相识字》,很可能是这一系列中早于《新编对相四言》的一本,是否即其宋代祖本,待考。

除了前面引过的证据,他还举出了其它一些字词,或器物的名称和写法,曾经在宋代广为流行,但到元、明以后就不多见了。这就是为什么他力主元初说。根据这一说法,书中的蒙元元素,当为元初刊刻时,补充或增加进来的。

至于明初1436年说,年代如此明确,证据何在呢?除去书籍本身的纸张和形式风格上的特征,主要证据来自傅路德语焉不详的那几本目录书,也就是张志公这里提到的《文渊阁书目》和《竹堂书目》。前者为明代杨士奇编,成书于1441年,其中记“《对相识字》一部 一册 阙。”后者为明正统年间叶盛编,亦载“《对相识字》一册”。此外,据王重民先生在《中国善本书提要》中著录《新编》“一册(北图)”,并且说:“北京图书馆藏一钞本《内阁书目》皆载正统以前书,已有《对相识字》一册,则明初即已有此类刻本。”不过,将哥大藏本《新编》的刊刻时间断定为1436年,毕竟只是一个大致的估计。而该书因为沿袭祖本而保留了不少宋、元时期的内容,以及个别字的书写特征,也是难以否认的事实。以上几部书目的著录,并没有给出《新编》出版时间的上限,而既然题作《新编》,则由此下推一段时间,也并非没有可能。

(三)

为了更好地了解这本《新编》的刊刻时间和传承流变,我们还可以拿它跟《魁本对相四言杂字》来参照对读一番。

哥大东亚图书馆的善本室收藏了一册和刻本《魁本对相四言杂字》,由稀书复制会发行所(米山堂)于大正九年(1920)七月影印出版。书末有印章:“印行三百部之内,第二六四号。”此书不著编者姓名,首页题右牌记曰:“洪武辛亥孟秋吉日金陵王氏勤有书堂新刊。”洪武辛亥即洪武四年(1371)。该书分别在一至三页、第六和第八页的边框外的右下角,刻有“伯寿”二字。据日本珠算学家户谷清一的考证,当是元末旅日刻工陈伯寿。

2012年,凤凰出版社印行金程宇编《和刻本中国古逸丛刊》,其中第十五册收入《魁本对相四言杂字》(以下简称《魁本》),与哥大藏《魁本》完全一致。惟书末印章和编号不存,恐为影印时略去。稀书复制会1920年影印该书时,曾有山田清的《〈魁本对相四言杂字〉解说》单行本,但笔者未见。据大冢秀明转述,此书原刻本毁于大正十二年的震灾中。

1920年影印的《魁本》,显系日本复刻本,刻印时间不详。其书体版式多少保留了某些元刊风格,但起笔藏锋和笔划之间的映带,都显得过度夸张,且在边框外右下角刊刻工名,或许更近于和刻体例。全书共收392字,比《新编》仅多出两个双音节词“牙刷”和“客店”,但全书顺序全然不同。此外,图像字体均另起炉灶,彼此之间看不出传承关系,字的写法也多有差异。

就字词而言,《新编》通常趋简和趋于规范化,很少看到《魁本》中的异体字,比如“棕”、“虱”、“石榴”等,即是如此。但也有一些别的差异,如“”(不作“”)、“姜”(不作“姜”)“抱肚”(不作“抱腹”)、“莲房”(不作“莲蓬”)等。还有一处重要的不同,就是《魁本》的“筐”字,不像《新编》那样少了一横。

从图像来看,《新编》也更趋于疏朗整饰。凡物体斜置者,通常每行之内保持一致,上左下右。而且每格周边留白,而不像《魁本》那样填满。此外,“凳”作条凳,而非《魁本》中的靠背椅;“衣”、“衫”皆无腰带,与《魁本》大异。“书”的封面无题,而《魁本》则题作《四书》,而我们知道,《四书》的说法,直到南宋朱熹过世之后,才逐渐流行起来。两相对照,这两个本子在图像上相去甚远,不胜枚举。

总之,从内容上说,《新编》与《魁本》大体相同,上述差异主要体现在版式、字体和图像方面。《魁本》的底本虽出自明初洪武年间金陵王氏的勤有书堂,但保留了清晰的宋元坊刻,尤其是元代建阳刊本的一些特点,同时也揉入了和刻的风格。此外,其中所录的算盘图,梁上二珠,梁下五珠,一共十档。倘若能够追溯到1371年的原刻本,而非复刻时增改所致,则有关算盘历史起源和流行的时间,又可以上推到元代,甚至更早,可与《清明上河图》的例子相互参证。不过,考虑到“筐”字的处理,张志公先生对《新编》刊刻时间所做的推断,可能用在《魁本》上会更为恰当。与《魁本》形成对照,《新编》采用欧体,结体匀称,工整稳健 。此外,版面疏朗大方,也与《魁本》有显著的差异。它或许代表了稍后的明代风格,也不排除私刻或官刻的可能性。

张志公先生于1965年购得一本石印复制本的《新编》,刻印时间当在十九世纪后期之后,但从书影来看,与哥大藏本《新编》几乎完全相同。他手边还有一本清代绿慎堂刊《魁本四言对相》。两相对照,发现《魁本》改动了一些字的较为偏僻的写法,而且删去了荅护”、“一撒”、“”等词。另外,把“水履”改成了“木屐”,图像也做了相应的调整。这本《魁本》只收了三百三十六个字,二百八十图,显然是在底本的基础上删削调整而成。张志公先生当时并没有看到和刻《魁本》,所以认为石印本的底本是《新编》。但他得出的上述结论,也基本适用于石印本与和刻《魁本》的关系。

另外,日本学者大冢秀明也在此基础上,对《对相四言》的各种刻本做出比较。他把现存的六个本子,分成三类,逐一分析。对于其中涉及的名物,也引用了一些日本和韩国的文献材料,加以补证,并且介绍了清刻本的改动,以及十九世纪和刻本的增删情况。由此可见,这个识字读本并没有销声匿迹,但又不是一成不变,而是与世推移,呈现出了不同的面貌。

值得注意的是,《新编》的内容尽量贴近当时的社会生活,对今天的读者来说,具有难得的历史价值。但作为一本初级识字课本,这也造成了它的致命弱点: 不难想见,一旦时过境迁,其中的一些语汇就变得不合时宜,更不属于常用字词的范围了。仍然拿它当识字入门读本,就不得不适当增删。可是增删的幅度过大,则又不如另起炉灶来得方便,更何况它尽管采用了四言格式,却不像《千字文》那样通篇合辙押韵。其中的单字有押韵的部分,却也不尽然。吟诵起来,做不到朗朗上口。而且通篇只是字词的并列,缺乏有机的内容结构和内部的逻辑关系,也不便于记诵。由于这样两个原因,在修改的过程中,自然出现了拆散重组的现象,甚至可能变得面目皆非。而在与其它蒙学读物的竞争当中,也逐渐失去了优势。等到了祝荫庭的时代,《新编》作为识字读本,已经不再具备多少使用价值了。他更看重的,是《新编》的历史价值和版本价值。

(四)

祝荫庭收藏的这本《新编》,后来究竟转入谁手,又怎样被购入了哥大图书馆?这方面的记载通常甚少,可遇而不可求,但北大图书馆的一份档案,给我们带来了一个意外的惊喜。这是哥大藏本的一个晒蓝复制本,书中夹有一封英文信件与两幅照片。信是当时北平国立图书馆的秘书写给Walter Fuchs的:

亲爱的W. Fuchs博士:

谨告知您前天出示的那本配图识字并非宋本,而是出版于明代。此书虽然极为罕见,但据知还有其它几个本子传世。因此,向您报价的这本并非孤本。

上述信息是我们善本部的赵万里先生所提供的,他也是辅仁大学的中国目录学的讲师。他的意见是,这本书至多只值索价的三分之一。

这封信的时间落款是1940年1月4日。附件中的两幅照片,分别是《新编》的首页和尾页,首页书题下题“祝氏藐园所藏”,并附有他的印章,尾页后有他的题跋,声称该书为“宋本”。这正是哥大藏本。信中转述了赵万里先生的意见,显然针对的是祝荫庭的这一说法。收信人Walter Fuchs,中文名字叫福克斯,当时在Catholic University即辅仁大学任教,曾参与辅大《华裔学志》的编辑事务。这是一本研究中国古籍的学术刊物,以英、法、德文面向海外出版发行,1935年创刊,原名Monumenta Serica,中文刊名是陈垣校长亲自选定的。欧洲许多著名的汉学家曾担任该刊的编辑,福克斯稍后加盟。从信中得知,他十分关注善本书的市场,当时或许正在为某个研究机构或大学图书馆代理这方面的业务。至于这封信和哥大藏本的晒蓝复制本,为何存入北大图书馆,其中的详情,已不得而知了。

此后不久,这本《新编》被哥大图书馆购入,并于一年后漂洋过海,运到了纽约。时值抗战,北平和上海先后沦陷。1932年,上海商务印书馆的涵芬楼,遭到日军飞机的轰炸,几十万册书籍,在一日之间,化为灰烬。而私家藏书也未能幸免于难,郑振铎先生曾回忆说,“一二·八之变,储于申江东区之书,胥付一炬,而清集十去其七。”到了1937年,情势更加恶化。

八·一三后,古书、新书之被毁于兵火之劫者多矣。就我个人而论,我寄藏于虹口开明书店里的一百多箱古书,就在八月十四日那一天被烧,烧得片纸不存。我看见东边的天空,有紫黑色的烟云在突突的向上升,升得很高很高,然后随风而四散,随风而淡薄。被烧的东西的焦渣,到处的飘坠。其中就有许多有字迹的焦纸片。我曾经在天井里拾到好几张,一触手便粉碎。

对嗜书如命的学者、出版家和藏书家来说,这些如雪花般随风飘落的紫黑色的焦纸片,恍若是世界末日的噩梦。海内外人士在震惊之余,忧心如焚,发起了各种抢救计划。也正是在此期间,美国的几个主要大学的图书馆分别购入了一些古籍善本,《新编》恰巧就是其中的一种。

几十年下来,时过境迁,除了哥大藏本,赵万里先生当年提到的其它几个本子,是否保存完好呢?华印椿先生提及《新编》一卷,据说民国二十三年(1934),曾见于北平图书馆,登录在《善本书目》第三卷四十七页之二“子部类书类”。王重民先生也曾著录北图本一册,但经查证,该书已不见于北图。据恒慕义说,国会图书馆当年也购入了一册《新编》,比哥大藏本晚出,但遍查善本书目,均未见著录。北图和国会图书馆的两个藏本,皆无着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呢?

实际上,北图藏本《新编》的命运,并非一个孤立的事件,而成为一大批北图善本书在战乱年代颠沛流离的历史写照。原国立北平图书馆的甲库善本藏书,上承清内阁大库、翰林院、国子监南学和南北藏书家的藏书精品,具有极为重要的文物和文献价值。1931年“九一八”事变之后,整个华北和京、津地区告急,为了保护这批国宝免遭战火荼毒,或为日军所劫掠,国立北平图书馆决定将甲库善本暂时转移到上海租界。此后的故事,当事人已多有记述,为了方便起见,无妨参见一篇近期报道的简要综述:

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前夕,日军时常进入上海租界搜查劫掠,善本安全受到极大威胁。时任馆长袁同礼通过当时驻美大使胡适与美国政府斡旋,同意将存沪善本寄存美国国会图书馆。

在当时万分危机的情况下,由王重民、徐森玉等先生选出102箱善本,由驻沪办事处主任钱存训先生分批通关上船,运抵美国国会图书馆,使这批珍贵古籍化险为夷,免遭日军劫掠。

抗战胜利后,钱存训先生奉命赴华盛顿接运寄存的善本书回馆,因交通断绝,未能成行。这批善本在寄存美国国会图书馆期间,由该馆拍摄一套缩微胶卷。1965年,在未征求中国国家图书馆意见情况下,将本属中国国家图书馆的这批珍贵善本寄存台湾,暂存台北“中央图书馆”。其后,这批书又转移至台北故宫博物院暂存。为此,钱存训先生在《北平图书馆善本书籍运美经过》一文中说:“希望不久的将来,这批历经艰辛曲折而迄今完整无缺的我国文化瑰宝,得以早日完璧归赵。”

这一段历史,还交织了一些惊险的插曲,今天读来,仍然扣人心弦。而前辈学者在民族存亡之际,当仁而不让,以保护中华古籍为己任,殚精竭虑,历尽艰险,也令人为之动容。

由上述记载可知,北图的那一册《新编》正是北平图书馆甲库善本藏书中的一种,也因此长期处在“寄存”的状态,从国会图书馆,后来又辗转到了台北。所以,王重民先生著录的北图本,即是恒慕义所说的国会图书馆藏本。而他认为该本为1436年版的复刻本,想必也咨询过当时正在国会图书馆善本部任职的王重民先生,因为根据王重民先生的意见,该书出自嘉靖、万历年间。而这个1436年的刊本,在傅路德和他咨询过的几位专家看来,就是哥大藏本。如上所述,此说仍有待进一步证明,未必能推到1436年去。而据目前所知,可以用来比较的,就只有北图的这个本子了。除非还有别的更早的刊本出现,哥大藏本很可能即是《新编》一书现存的最早版本。

1967年4月,香港大学出版社刊印了哥大馆藏《新编》一书的影印本,印行1000本,副标题是Fifteenth Century Illustrated Chinese Primer《一部十五世纪图文对照的中文识字课本》,由傅路德教授作序,并于1975年重印。傅路德1894年出生于北京通州的一个美国传教士家庭,1920年就读于哥伦比亚大学的研究生院,1946年开始执教于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系(当时只包括中国和日本两个研究领域),曾任系主任,执丁龙讲座教授教席,并于1956-57年当选全美亚洲学会主席。他与房兆楹夫妇共同主持编撰的《明人传记辞典》,规模宏富,精工细作,成为海外明代研究必备的工具书。他本人著有《乾隆的文字狱》等书,以严谨博学享誉于西方汉学界。傅路德不仅为《新编》一书的影印本作序,而且还将全书的388字译成英文。于是,这本明代的看图识字读本,又增加了中英对照一项,不仅为原书锦上添花,也为研究中西方教育史、阅读史,以及文化史的学者提供了不可多得的参考资料,可谓功德无量。现将傅路德的英文序言的中译本,附在书后,作为该书研究史的一个记录,也以此见证它与哥大东亚图书馆和东亚研究的一段缘份,以及过去七十余年的历史渊源。

记得两年前,在东亚图书馆的善本室,第一次看到这一函《新编》,对它本身的情况和背后的历史,茫茫然一无所知。这一年多来,陆续汇集了一些零星散见的材料,希望能把断了线的珠子重新串联起来,而这毕竟也只是一个希望而已。但终于在冥冥之中,渐渐地看到了它的轨迹,如同一道微光,时隐时现,从十五世纪,甚至更久远的过去,划入二十一世纪!

并非每一本书都有不同寻常的经历,然而《新编》一书的经历,却成就了不可多得的传奇。我们关心它的传奇,如同是一个人的命运,也暗含了一个时代的缩影。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的确可以为一本书作传。但我们也同样关心它自身的故事,也就是它通过语词图像所讲述的那些故事。而这又涉及到了许许多多经手的专家和关心的读者——没有他们日积月累,集腋成裘的搜寻、发现和考辨,这本《新编》和它的故事,恐怕至今还没在漫长的黑暗之中,默无声息。掩卷沉吟,感慨系之,因以为序。

二零一四年十月写于曼哈顿

本文转载自微信公众号尔雅国学报(ID: eygxb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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