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造自然》平装版、精装版

书名小识

不像哥伦布或牛顿,洪堡没有发现一片新大陆或物理学上的新定律。他不是以某一项事实或发现著称的,而是以他的世界观;他的自然之观点已经渗透到了我们每个人的意识之中。

不像从小就知道大仲马和小仲马的区别,在没有读本书之前,我一直以为洪堡是一位地理学家兼语言学家。于是那本有着巨长名字的语言学著述——《论人类语言结构的差异及其对人类精神发展的影响》就被我冠于集大小洪堡于一身的想象人物中了。

现在我终于知道了,威廉是兄(语言学),亚历山大是弟(地理学)。

黑白者为威廉·冯·洪堡,彩图者为亚历山大·冯·洪堡

当然,简单地把两兄弟贴上一两个学科的标签有失偏颇。尤其是本书的主角亚历山大·冯·洪堡(以下简称小洪堡),更是一位通才。不过以我浅见,本书虽然讲到了小洪堡的全能,但目的却不只是让世人惊叹一下"世界上曾有过这样的人"。本书的主题其实在书名上。本书叫做《创造自然》(The Invention of Nature)。

如果不读本书之前,较真的人会觉得这个书名太有问题了。"自然"不是皇古的时候就存在的嘛,小洪堡又不是盘古,何德何能创造一个"自然"出来?只有阅读了本书之后,读者才会对这个书名会心一笑,原来小洪堡虽然没有创造一个自然界的事物出来,却是把自然这一概念启蒙出来的人。作者用一个引人误会的书名点明了本书要写的核心,那就是自然(也可以引申开为生态)是怎么被洪堡发现的。(本书的副标题是Alexander von Humboldt's New World,边和教授把它翻译成"亚历山大·冯·洪堡的科学发现之旅",用"发现"与"创造"作对来提示读者,也非常有意思)。

自然之网

洪堡认为,那些只知道把万物简单划分成植物、动物和岩石的人“永远都不会真正接近自然 ”。

我们晓得不想当厨子的裁缝不是好司机,如果小洪堡当年只是兢兢业业得搞搞生物分类学,那么他估计就是个普通的博物学家。洪堡的"迷哥"歌德也不爱划分万物,书中这样写道:

歌德对分类学不感兴趣,但着迷于形塑生物体的力。他将内在的力(生物体的“原型”)与外在的力(影响生物本身的环境)区分开来。

一个有洞悉力的人,自然不会满足于枯燥分类工作,而更愿意把知识上升到哲学,去寻找万物纷繁背后的秘密。毫无疑问,小洪堡找到了一个万物秘密(他的小迷弟达尔文也找到了一个),那就是:

自然是一张生命的大网,是一股覆盖全球的力量。

这句话在我们现在看来好似稀松平常,实在不是什么高见。因为即使我们不爱环保,也见多了生态文明建设的宣传。然而越是稀松平常,越是可以说明洪堡影响现代世界之深。书中对洪堡之前人们的意识有这样的描述:

上千年来,人类对于自然的态度都是以自我为中心的,这种立场上可追溯到亚里士多德的“自然万物为人而生”,下可延伸至2000多年后的1749年:植物学家林奈认为,“所有事物都是为人的利益而创造的”。长久以来的通行看法是,上帝给了人类支配自然的权力。毕竟《创世纪》中明确写着,人类应该繁衍后代,“神就赐福给他们,又对他们说:‘要生养众多,遍满地面,治理这地;也要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和地上各样行动的活物’”。

17世纪,英国哲学家弗朗西斯·培根宣称:“世界为人而造。”同时代的笛卡尔主张,动物实际上是自动机(automata)——可以有很复杂的构造,但没有理性思考的能力,因此劣于人类;他写道,人类是“自然的拥有者和主上”。

很显然,"人类至上的世界"被洪堡创造的"自然"所取代了。

那么小洪堡是如何发现自然之图(Naturgemälde)的呢?这依靠的就是他重要的美洲之行。我不知道其他读者读本书的第二部分《到达:收集想法》(即美洲之行)过不过瘾。我个人总觉得武尔夫可以把本书更多的篇幅分给小洪堡的美洲之行。这种"目睹野马与电鳗残酷搏斗"以及"脸颊冰冷,但脚底却饱受火山内部蕴藏着的热力灼烫"的冒险实在太精彩了。而且当洪堡到美国,以及回到欧洲之后,他重要的工作都与他这次美洲之行有关。

野马与电鳗的搏斗

安第斯山之心

自然之图

“自然之图”描绘了钦博拉索峰的纵剖面,以一张维系万物的大网将自然呈现在我们眼前。洪堡标示了不同海拔高度的植物分布,其中包括深埋地底的菌类,以及雪线之下的地衣等多种植物;山脚是热 带棕榈树的地盘,再往上是喜欢温和气候的橡树和类似蕨类的灌木。洪堡根据亲眼见到的每一种植物的所在地,将它们排布在图中。

“自然之图”(Naturgemälde 是个很难翻译的德文词,字面意为“自然之图”,但同时强调自然统一的整体性)。洪堡后来解释说,他想“在一页纸上展现微观的宇宙”。

学者风采

洪堡是一个通才,但是读了本书之后,我更欣赏的是他的学者风范(本来想用"大师"一词,不过总觉近年"大师"一词变了味儿,好像骂人是个神棍一般)。洪堡为学有几点值得玩味,试列于下。

第一当然是他仿佛无穷的精力了,书中写道:

一位来访巴黎的美国人注意到,洪堡的工作安排十分紧凑,甚至把“夜晚和白天融为一体”,工作、睡觉和吃饭之间没有明显的分界。为了赶上进度,他只能尽量缩短睡眠,而且只在不得不睡时才睡。如果半夜醒来,他就披衣起身工作;如果不感到饥饿,就不按时进餐;如果感到疲惫,就喝更多咖啡。

这描写的无疑是一个工作狂。我以为学问这种东西,当掌握了研究工具之后,比拼的就是精力。谁花的时间多,谁熬得住,谁就能做出成果来。每每看到搞生物的大牛在实验室里一天待近二十个小时,搞政治的一天只睡四五个小时(这个可以参考周恩来),以及"早上四点钟的洛杉矶"等等。唯有有足量的工作时间,才能在一些领域有所建树。当然高效率也很重要,小洪堡迷弟达尔文一天只工作四个小时,但是可以干出如此业绩,但是人家的效率是极高的。而且他的休息其实在为高效率工作做铺垫。

另外有一个"玄学",书中写道:

从童年时在泰格尔的林中漫步,到成年后在安第斯山脉的艰苦跋涉,洪堡从未停止行走。即便到了 60 岁,他仍然可以凭着旺盛的精力连续步行或登山数小时,令他的俄国旅伴大为惊讶。

窃以为长期步行这一点可能也是洪堡活力的来源。印度那位甘地也是走路大神,如果不是被谋杀,甘地应该不止能活78岁。

第二是小洪堡学术乃天下之公器的意识,比如在对待他带回欧洲的钦博拉索峰的岩石等标本时,本书写道:

洪堡不打算将藏品据为己有,而是将它们寄给居住在欧洲各个地方的学者,因为他相信,唯有分享才能促成更新、更伟大的发现。

很显然,这种开放的意识是促进学术发展的动力,本书中还记载了那么一件事情:

欧洲战火未息,海上航行仍然充满危险,洪堡担心他珍贵的标本会被敌船截获。为了分散风险,邦普兰建议将物品分为两份:一份运往法国;另一份则经由英国运往德国,并附上说明:如果货物被敌船截住,就将其转交给伦敦的约瑟夫·班克斯。自从30年前随同库克船长的“奋进”号航行归来后,班克斯逐步建立了遍及全球的植物收藏渠道,来自各国的船长都知道他的名字。班克斯还长期致力于帮助法国科学家获得前往国外的护照——尽管英法两国在拿破仑战争中相互为敌,但他相信科学家的国际社群应该超越战时的国家利益。班克斯曾经说过:“两个国家的科学可以和平共处,尽管它们在政治上剑拔弩张。”把标本交给这个人最安全。

看来,小洪堡算是"科学无国界"的早期践行者了。当年的学者能做到如此真是让今人汗颜。

第三,除了科学共享,洪堡还有一点很值得我们思考,那就是他对大量收集到的美洲信息的整理(可见本书附录的洪堡著作简介)。众所周知,基础工作一向容易吃力不讨好,洪堡愿意几十年做这样的工作,所谓"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旅行故事》(Personal Narrative of Travels to the Equinoctial Regions of the New Continent during the years 1799-1804)书影

《旅行故事》(Personal Narrative of Travels to the Equinoctial Regions of the New Continent during the years 1799-1804)洪堡的7卷本拉丁美洲考察游记既有旅行文学,又有科学知识,按时间顺序记述了洪堡和邦普兰的旅行。事实上,洪堡从未写完这本书。最后一卷记述到1801年4月20日他们到达马格达莱纳河时——还不到全部旅程的一半。

《植物地理学随笔》英文版书影,这是洪堡离开拉丁美洲后完成的第一部作品。

第四,对其他学者的帮助。书中写道:

洪堡尽其所能地帮助年轻的科学家,不管是分享想法还是解囊相助。他的财务状况并不乐观。卡洛琳娜曾经担心那些所谓的朋友是在利用他的好意:“他自己吃干面包,却让那些人吃肉。”但洪堡似乎并不介意。他处在滚动的巨轮中心,一直向前,总是乐于建立联系。

因为各种帮助,所以洪堡其实不富裕。以至于到后来"他甚至没有一整套自己的著作——因为书价太贵,自己完全买不起。"仗义疏财,侠客风范。我书评的题目叫"我们的朋友小洪堡",其实是取中国一位有名的学者。那位先生也是善于"开风气",并且帮助后学。

第五,严谨谦虚。我们如果过分强调小洪堡的博学,就会忽略一些东西。比如本书写道:

因为《宇宙》涵盖的门类如此庞杂,所以洪堡能够在一切可以想见的方向上展开自己的研究。他明白自己未曾,也不可能掌握一切知识,于是招募了一群助手:其中有科学家、古典学家和历史学家,都是各领域的专家。见多识广的英国植物学家们周游诸国,很乐意将大量植物列表寄给洪堡。天文学家与他分享观测数据,地质学家提供地图,古典学家则为他解答古文献中的疑问。

这种意识也是一个优秀学者才会具有的。一个人有了些名气总愿意不懂装懂,一物不知,儒者之耻。然而真正的博学却要靠海纳百川,而非不知为知之。

最后,亲身体验也是洪堡治学的重要方法。书中写道:

他属于这样的一类科学家:不仅想从智性上理解自然,还希望能够切身地体验自然。

如果没有洪堡的亲身体验的学风。那么他就难以发现自然这张大网。而他的迷弟梭罗、缪尔等等,也无不继承了这种意识。他们相信"在理解自然的过程中,个人感受和科学数据一样重要。"

以上是我整理的几点洪堡的学风,应该说洪堡的学风贯穿了洪堡创造自然的一生。与洪堡的成就互为表里,是洪堡"通才"名声背后的精神。

然而如此之学者,本是人类之幸运。然而时代却还是使这样的天才做出更好成就。我们可以看到,洪堡的一生很多时候受制于宫廷。比如因为多年来出版自己的作品已经让他“穷得像只教堂里的老鼠”。,所以他必须从巴黎回到腓特烈·威廉三世身边当廷臣,小心翼翼地在自由主义的政治信仰与宫廷义务之间寻找微妙的平衡。他有些害怕,因为在这些“左右摇摆的意见之间”,几乎不可能保持中立。这倒也提醒了我们,没有RMB真得很难搞学术。欧洲的学术大牛在当年很少有不依附于宫廷的,而后来的学者也多有从富贵家庭所生。要把生命奉献给所谓无用学术,RMB必不可少。

此外,读过本书的读者应该会对小洪堡没有去成印度十分遗憾。出于各种考虑,东印度公司高层就是不愿意"热情支持洪堡的旅行计划",小洪堡的思想如"废奴"等等都为这些利益集团所怵的。没有好的社会政治环境,学问自然也是做不成的,此可为当朝所戒也。

余论

在学术上,洪堡开放宽容。在政治观念上也是如此,所以他"欣赏美利坚合众国关于自由和平等的理念,却从未停止批评这个新生国家对奴隶制的纵容。"洪堡还颇有人类学家之风,比如书中这样提到:

和大部分欧洲人不同,洪堡并不认为这些原住民是野蛮人;相反,他十分着迷于他们的文化、信仰和语言。在目睹了殖民者和传教士对原住民的粗暴举止之后,他把这种行为称为“文明人的野蛮性(barbarism)”。他会把这种对“野性(savages)”的全新描述带回欧洲。

由上面的描述看来,小洪堡实在是充满了个人魅力。以至于作者不厌其烦地花了大量篇幅来为他的一个个迷弟作传(其实这部分过于累赘,如果能精简一些会更好)。关于小洪堡,还有太多的东西可以讲,如小洪堡于生态之贡献,于科学工具之贡献种种。就待读者从书中寻觅了。(当然还有八卦如"洪堡却经常对男性友人产生依恋之情",以及洪堡对他母亲的态度"母亲的死并未触动他,因为母子二人多年以前就已经‘形同陌路’。在过去的几年中,他尽量避免回家,即使不得不回去,也总在离家的时候倍感释然。"这些料也可以从书中寻觅。)

本文转自豆瓣书评,经作者 NADPH 授权后浪发表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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