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一首

黄昏的豇豆田

一根竹竿向另一根倾斜、交叉

无数竹竿交颈而立,成林成架

于是,无数道细流向空中,蜿蜒、攀爬

向上攀爬的还有目光、气温和心情

拉上架子的还有日子、黎明和黄昏

豇豆的小蛮腰在叶下忽明忽暗

那花,开在情理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藏着掖着又显摆得很

多像闪闪的星星,多像笑弯的眼睛

母亲从豆架下出来,一定是

穿着围裙。抱着豇豆的样子,像

抱着孩子。那时候,母亲多么年轻

可是,现在,豇豆田空着

你斜着身子,和一根拐杖相互支撑

不会有一根藤蔓爬上来。只有黄昏

芦 花

拢一篷月光,从水天相接处走来

白玉梳子,梳理着风的长发

你的倒影,让我无法辨认前世、今生

一只蝴蝶在水面飞

那么多水波扇着翅膀

那么多蝴蝶没有抖落泪水飞起来

你的天空很低,你的雪很大

一根指头按住夕阳的洞孔

我是被风送回来的一声箫音

我的心多想折叠成那只蝶,翻啊、翻啊

把月色翻到最初那页

三十岁以后

凌晨纳光,就是一个人对自己的

晚景说不。三十岁以后

请别叫我牧童,那些年的草料场

容不下林教头,也容不下一头老牛的反刍

这岁月教给我的,我将交给家人和朋友

这些年仇人已经够多,我就不一一细数

向一杯酒妥协,向身体里的伤痛

握手言和。三十岁以后

走斑马线,排队购物

与一棵农村来的行道树,相坐良久

与己书

繁华相送,一个人就临寂寞

更近一点。一个人贴紧纸心

一个人就和单薄有了缘分

一个人按住了这一撇,却又守不住那一捺

人呀!从古至今都是那几个字

有时装懂,有时不懂

等倒懂不懂的时候,又说:晚了

半夜醒来

半夜被房屋的抖动吓醒

定了神,想着另一个房间的爱人与孩子

坐起来,一切又静谧如斯

夜晚的大鱼在鼻息间游动

原本的震动只是心跳

“砰砰”的声音像是一种

执拗的敲门声

侧卧,听着自己的心跳

想了很多事情,不开心的、开心的

在黑暗中,像是一个人

看着河对岸

一群马在奔走

深夜航班

深夜,浦东机场

机场跑道水泥地面,引航灯

收集着夜色,像力不从心的老人

助跑,在抖动中升上天空

舷窗下,璀璨明亮如黄金的人间

也是点点羞涩的灯火,将它包围的黑暗

如海洋般浩渺,如我们永远不会知晓的盲区

职业化的嗓音告诫着准则

疲惫的旅客,大多数,在天空

孤零零地睡着了

黑夜,永远是准确退潮后

留给人类的岛屿

余 年

先给满目疮痍的城市打个招呼,虽然它一直沉默

告诉它,这好比晚年分居

余年,我做樵夫,去守望故乡的青冈林

我更愿掘田养鱼。把头发蓄成鱼肚白

在黄昏里将老屋慢慢扶起

不做垄亩民,就低头读诗

或者呼唤一只与我一样年事已高的狗

高高在上的树是年少时早就预定的棺木

余年的尾声

最好的局面,是与一堆落叶在一起相守

故 乡

我也想策马扬鞭,像一个将军回家,站在瓦尖山上

指着山下的乡愁

但我却无力衣锦还乡

除了鸟鸣,落日

我回故乡的路天色向晚

我对着群山喊:时光啊,你停下来

再不停我就回不了故乡

希望碰见读书郎,他听得出我的乡音

希望碰见隔壁的大婆,她还

识得我年少的模样

而我无法回到你的近旁

我只在远方,把通江翻译成我的故乡

异乡的风吹疼我的故乡

那年我梦见祖父在大口大口地咳血

血滴落在磨盘上

一朵朵梅花扎疼了日子

喜鹊静默,捂在怀里的灰

撒向天空,胡须一样的往事

像个伤心的孩子

在秋后的大地上抖索

行走异乡的风霜,漂泊着无数眼泪

月光的浪尖上

荒草把呐喊扔得满地都是

故乡已看不到我了

我在热情的跑道上把瘦小的故乡抛在脑后

越扔越远

风的背面,山冈静默

陪祖父走完最后三年的小黄狗

它耷拉的耳朵,攥紧一根绳子

和它失眠的影子说话

它忧郁的心里,哽咽着

生死离别的较量

我要喊出体内的另一个自己

余生的光阴,要用闪电的马匹

喊出体内的另一个自己

喊出隐忍着的天雷 暗涌的地火

喊出蛰伏体内的盐 奔腾的万马千军

喊出黄土地上沙粒一般普通、粗糙的名字

喊得春愁黯黯独成眠

喊得春风得意马蹄疾

喊得锋利的翅翼,在岁月的掌心

变得温柔和安静

喊得它铁打的腰身,将我

体内的卑微一次次压低

像屋檐水一样停留

因为这冰天雪地

我在大兴村又住了一晚

一滴匆匆来去的水

为这一年中艰难的冰冻

又安心挂在从前的屋檐上

多停留了一晚

母 亲

小时在大兴村

喊妈妈

长大后回大兴村

喊老娘

喊着喊着

真把母亲喊老了

把一头青丝

喊成了满头白发

刊于《青年作家》2018年第7期

转载自《青年作家》官方微信

一个人张灯结彩

作者:田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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