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也在看 | Alex Katz告诉你，绘画的核心问题是：怎么画？

亚历克斯·卡茨：怎么画和画什么

文 · 苏也

人们似乎永远都在关注绘画艺术里应该“画什么”，就如同当你拿起一支画笔时，你的脑海里在想些什么，你为何迟迟不敢下笔？作品的主题，也就是画家画了些什么，这当然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但是，一个艺术作品更为重要的，最为核心的东西，也就是显露这幅作品的本质和水平的问题却是：一幅画该怎么画？

如何把脑子里想到的、眼睛里看到的世界转换成纸上或是画布上的平面图案？如何在创作的过程中完成角度的选择和细节的取舍？如何实施那些形态的变化和情绪的转折？这才是高级的画家之于普通人不一样的地方。

Alex Katz, Untitled 1959， Oil on canvas

如果我们能够去试探一幅作品的灵魂和温度，仔细去观察画布表面上显露出来的能量，就像是在一句诗歌中去分析它的句法和韵律，那么我们就能通过这些方法去真的了解一位艺术家的风格与个性。而这些“怎么画”的处理，才是决定了一件艺术作品是否能够穿透我们的皮肤、进入我们的心灵，或者是根本不奏效的真正原因。

Alex Katz，Ada， woodcut，2011

由此看来，从一无所知到百看不厌，美国画家亚历克斯·卡茨（Alex Katz）已成为了我最爱之一，很大程度上就在于我喜欢看他“怎么画”。卡茨的画在内容上非常简单：人物和风景，和类似于以上两种主题的细节放大而形成的抽象画。我无数次的在各地的美术馆里看到卡茨的绘画，有的画幅很大，有时作品很小；有时色彩浓郁，有时轻描淡写。但至少每一幅作品都做到了画面内容的通俗易懂，进而让我把大量的目光和思考放在了考察他是“怎么画”的活动上。

1927年出生在纽约的布鲁克林，亚历克斯·卡茨老爷爷今年已经九十一岁了，但依然活跃在当代艺术圈里。

卡茨是一个前苏联移民的儿子，出生在一个犹太家庭。1928年，他们全家搬到纽约皇后区的圣奥尔本斯，卡茨就在那里长大。1946年，卡茨考上了纽约的著名学校，库珀联盟学院（The Cooper Union College）。那是一座位于曼哈顿区的私立学校，由于其地缘优势和极其少见的、能够为全部学生提供全额奖学金的巨大资源，一直吸引着络绎不绝的怀揣梦想的年轻人。

卡茨（右边）与妻子Ada（左边）

1949年到1950年，他继续到缅因州的史考细根绘画和雕塑学院学习（Skowhegan School of Painting and Sculpture），在那里，卡茨接受了“生活中的绘画”这一对其画家生涯至关重要的艺术概念。从那时开始，卡茨就把绘画的目光集中在自己的生活周围，家人和朋友成为了自己的模特，每天遇见的风光和景色就成为了画布上的世界。

“我愿意将我的生命奉献给绘画。”卡茨这样说。

《黄房子》1982，卡茨画过许多次的缅因州林肯维尔的住所

每年从6月初到9月中旬，卡茨都会从纽约SOHO的工作室里离开，回到他在缅因州林肯维尔的住所，那是一间19世纪建造的隔板农舍。自1954年以来，卡茨一直是林肯维尔的夏季居民，他在这里与当地的艺术学院和普通人建立了密切的关系。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当纽约正沉迷在美国抽象表现主义的宏大气概和波普艺术的流行元素时，卡茨却远离了这股力量，独立在缅因州完成了许多精致的静物画、风景画和人物画。卡茨似乎并不关注艺术的革命与创新，反倒是本本分分地扮演好一个画家的角色。他就像一个仁爱的父亲、顾家的丈夫，平静的家庭生活和恬淡的自然风光，爱人和孩子们的脸庞——他们一直是卡茨画作的主题。

Alex Katz, Round Hill, 1977, Oil on Linen. Los Angeles County Museum

这几十年里，艺术圈有过无数次关于绘画艺术的讨论，包括先锋艺术运动的历史，绘画与摄影艺术的承载与抗衡，绘画的行为和绘画的心理学——这些讨论常常讨论着讨论着就变成了有关精神哲学和文化历史的思考。

但是，卡茨的绘画则像是在这股大讨论中保存下来的一个带着家庭温暖的微观视角，诚恳记录下来一个画家的目光。他的画面虽然内容平易近人，但绝不索然无味，处处流露着画家对于时尚、生活、政治和戏剧等艺术活动的观察与思考，从内容到风格都做到了丰富多彩。卡茨有一次对美国画家大卫·萨利（David Salle）说，“让你的朋友感到无聊是一件很不礼貌的事情；就像是你不想画一幅无聊的画一样，那是一种粗鲁的举动。”

Alex Katz，The Green Cap，1985，Whitney Museum

这份创作的活力和情感就是卡茨最吸引我的地方。

这位老画家所具备的生活动力和对生活本身的饱满情感，都直接地表现在了他的画面中。如果你仔细地去观察他的作品，就会感到这种活力和情绪。卡茨总是毫不掩饰自己的喜好，对于“什么是一幅生动的绘画”处在一个十分警觉的位置上。作为一个专注于生活的艺术家，他知道一幅主题鲜明且具有代表性的绘画长什么样子。于是，在他的艺术中，我认为最是出色，也最为不朽的部分，就正是体现在他“怎么画”的上面。

卡茨为妻子Ada创作的肖像之一

卡茨为他的妻子共创作过超过250幅的肖像画，但在色彩和构图的处理上总不令人乏味——他仿佛在对每一个丈夫说，看看，与你相伴一生的爱人，她的侧脸在不同的衣服和光线中，会绽放出何等不同寻常的光芒。

再比如，那些关于树木和花草的风景画，在接近傍晚的天空中，一片白色松树的影子，就像是画家的回忆一样，清扫过画面，留下悉悉嗦嗦的印记；再比如说，一片瓦蓝瓦蓝的天空，整个画布被一种平静而均匀的蓝色布满，每一处都充满了关怀，画面的颜料就像是糖霜饼干一样的薄而脆，而在画布的右上角，冲出一只白色的海鸥，定格在这片俊俏的蓝色天空里，像一位准备上战场的俊美少年。

卡茨画中的海鸥（细节图）

似乎，卡茨很懂得根据不同的画面内容做出相应的安排和画法，怎么样映衬出爱人的安详，如何用笔刷描摹出自然的写意，哪种勾勒最能体现出事物的动态之美？卡茨很懂得“怎么画”。在每一次的笔触完成后，画布上都能留下不一样的视觉效果。这种结果来自于他每一次不一样的内心发力，制造出画面独特的节奏感。

Alex Katz，Pink petunia No.2 , 1968 （细节图）

除此之外，卡茨还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颜色大师。

在我心中，卡茨对于颜色的把握就像是当代艺术中的马蒂斯——美感与情感兼具。要知道，在绘画艺术里颜色都不是单一存在的，而是有关系的。一种颜色基本上不会被自顾自地接受和感知，我们人类总是会因为一种颜色的对比而看到另一种颜色，再由这两种颜色看到第三种，诸如此类。

Alex Katz，Sarah，2011

同时，还会有许多别的因素在影响着我们如何去感知颜色。好比说是色彩的明度（一个东西的颜色有多深或是多浅），还有色彩的饱和度（一种颜色看上去有多浓），但是在我看来最重要的因素是——那种精心设计的，一种颜色与另一种颜色之间的间隔色。

颜色在一种连串关系中产生的东西就像是制造了一种连锁反应，从眼睛直接影响到了大脑。就像是每天出门前，我们给自己精心搭配的一身衣服：藕色和灰色搭吗？或者是干脆全部换一套黑色的衣裙？

Alex Katz，Summer Picnic，1975

而在绘画中，色彩的特异性是至关重要的。同样是一种黄色，卡茨就能玩出千百种花样：“这一种”橙色就必须安排在“这一种”黑色的旁边，还得再加上一点儿“那种”准确的灰绿色的阴影作为过度。这种“斤斤计较”的设计有点儿类似于音乐家的谱曲创作，每一个细微的差别都能改变最终乐章的旋律。

Alex Katz, Black Hat 2，2010，oil on canvas

一个极好的例子就是卡茨的《黑色帽子，2号》：画中人物脸部和背景的颜色处理极具代表性，不同程度和特性的粉色、棕黄色、橙色和黄色看上去十分接近，却在整体上形成了一种坚定而自信的气场，让观众的眼睛不得不去注意到帽子和太阳镜的那种深沉浓烈的黑色。这就像是乐章中一个过度到高音部分的视觉表达。这种能力——可以把人们的感知力和绘画材料的具体属性相结合的能力，在我看来，就是艺术家能够点石成金的关键之所在。

Alex Katz， Roof，1989，oil on canvas

我总能在卡茨的作品中看到他对于生活的敏感度。就像是他长着一双与常人不同的双眼一样，他总能成功地在看了一千遍的事物中寻找到一种值得被画下来的景色，并且在艺术处理之后，赋予这件事物一种摄人心魂的美。

就像是戴着太阳帽的女士，灯火初上的城市，映衬着月光的乡村小径，雪天的松树倒影，或是海滩上的一把阳伞——卡茨懂得在一次又一次的绘画行为中，不断确定自己的绘画风格。那种“卡茨风格”，带着浓郁的颜色和干脆利落的边沿，就像是一种标签，让它在美术馆的墙壁上、杂志的插页里和橱窗的一瞥而过中，都会提醒着人们它的存在；同时，也会让看到这些画面的观众，重新去观察和欣赏自己所见的日常世界。

Alex Katz，Winter Landscape ，1993

在亚特兰大的高等艺术博物馆（High Museum of Art）收藏了不少卡茨的风景画，包含了几幅他创作的体积最大的风景画，如《黑色小河》、《冬日风景》和《暮光》。在这些精心绘制的油画作品中，人们可以看到卡茨在绘画技术上的高超造诣。

Black Brook, 1992 Aquatint in four colors 30 3/8 x 66 7/8 inches

面对这些树木、小河、晨光等熟悉的对象时，人们会首先被一种静谧等气氛吸引，像是小河中石头的近景模样，这画面里，除了一长条矩形的石头块连串着横过整个画面之外，啥也没有——它们既不像英雄般熠熠生辉，也不是什么丰富故事的主角，人们在这里看到的就是一个时间一点点流失的生活真相。

Alex Katz， January 7， 1993，oil on canvas

无论是这些石头、树木还是空气，其实并没有起到什么叙事和表现的作用，它们就是待在画面中，如同静静地守护好我们的日常生活一样。但是不知怎么的，卡茨就能把它们变成了一幅叫人迷醉的画面。

纯粹的造型，单一的内容，常常就是一些伟大画家的坚持和能力。就像是莫兰蒂画的各种瓶子，蒙德里安画的各种方块一样，卡茨的这些油画也很简单，就是日常的生活细节。

Alex Katz，《小黑裙》系列作品之一

在他刚开始画画的前十年中，卡茨亲手烧掉了自己的一千多幅画作，为的就是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风格。自20世纪50年代以来，他一直坚持在作画，无论外界的政治运动是什么，别的艺术家在推广什么理念，卡茨直埋头致力于创作自己心中的艺术。他的作品看起来很简单，但根据卡茨自己的说法，“它们更具有还原性，适合我的个性。”

Alex Katz，Night House, 2013

在卡茨的绘画中，人们很容易就会发现他在“画什么”，而观看他的一幅作品，找寻他“怎么画”则会给人一种翻新现实生活的感觉。因为艺术家脑中早就清楚自己要画什么，所以他下笔很坚决，动作很快，且让颜料保持了一种不紧不慢的态度。他的所有油画，在色彩上都是那样的出色和迷人，给人一个坚固而结实的感觉。无论是亮橙色还是深到发乌的紫罗兰——它们都是这样的固定，这样的确凿，在体积和力量上给你一种安心的气质。

Purple Wind, 2017 Silkscreen in twenty-two colors 73 x 55 inches

而与此相比，还有一些看上去反差极大的东西，那就是绘画的行动性。因为绘画的材料常是液体的，而绘画的行为却让它们汇在了一起，形成了一个固定的形式与组合，在画面里叙述一种空气的味道和阳光的湿度，而这些的存在感又常常是透明而飘渺的。即使你这辈子都没画过一幅油画，你也能从卡茨的画面中，感受到艺术家绘画技术的精妙之处。

最后，附送给大家我珍藏的一些卡茨的绘画作品，希望你们也会爱上他。

💛 明黄色的卡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