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人或許知道白先勇先生是一個勇敢的同性戀作家,1976年,他寫了有同志戀情題材的小說《孽子》,這也是華文文學同性戀書寫的開山之作,是劃時代的作品。

但關於白先勇的戀情,更能表達他自己的是那篇感動千人萬人的“以血淚、以人間最純真的感情去完成的生命之歌”——《樹猶如此》。

這篇散文,是爲紀念他的同性戀人、生死之交王國祥而作。白先勇說,他和王國祥的感情裏,“包括朋友、愛人、兒時默契的夥伴等多重含義。”

下文節選自《樹猶如此》。在書的附錄中,面對訪談,白先勇還講述了自己關於同性戀的一些看法。

白先勇:從小我就朦朦朧朧感覺到自己是個同性戀者

《樹猶如此》節選

白先勇:從小我就朦朦朧朧感覺到自己是個同性戀者

理想國叢書《樹猶如此》

白先勇 | 著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十年樹木,我園中的花木,欣欣向榮,逐漸成形。那期間,王國祥已數度轉換工作,他去過加拿大,又轉德州。他的博士後研究並不順遂,理論物理是門高深學問,出路狹窄,美國學生視爲畏途,唸的人少,教職也相對有限,那幾年美國大學預算緊縮,一職難求,只有幾家名校的物理系纔有理論物理的職位,很難擠進去,亞利桑那州立大學曾經有意聘請王國祥,但他卻拒絕了。

當年國祥在臺大選擇理論物理,多少也是受到李政道、楊振寧獲得諾貝爾獎的鼓勵。後來他進伯克利,曾跟隨名師,當時伯克利物理系竟有六位諾貝爾獎得主的教授。名校名師,王國祥對自己的研究當然也就期許甚高。當他發覺他在理論物理方面的研究無法達成重大突破,不可能做一個頂尖的物理學家,他就斷然放棄物理,轉行到高科技去了。當然,他一生最高的理想未能實現,這一直是他的一個隱痛。後來他在洛杉磯休斯(Hughes)公司找到一份安定工作,研究人造衛星。波斯灣戰爭,美國軍隊用的人造衛星就是休斯製造的。

那幾年王國祥有假期常常來聖芭芭拉小住,他一到我家,頭一件事便要到園中去察看我們當年種植的那些花木。他隔一陣子來,看到後院那三株意大利柏樹,就不禁驚歎:“哇,又長高了好多!”柏樹每年升高十幾呎,幾年間,便標到了頂,成爲六七十呎的巍峨大樹。三棵中又以中間那棵最爲茁壯,要高出兩側一大截,成了一個山字形。山谷中,溼度高,柏樹出落得蒼翠欲滴,夕照的霞光映在上面,金碧輝煌,很是醒目。三四月間,園中的茶花全部綻放,樹上綴滿了白天鵝,粉茶花更是嬌豔光鮮,我的花園終於春意盎然起來。

一九八九年,歲屬蛇年,那是個凶年,那年夏天……有一天,我突然發覺後院三棵意大利柏樹中間那一株,葉尖露出點點焦黃來。起先我以爲暑天干熱,植物不耐旱,沒料到纔是幾天工夫,一棵六七十呎的大樹,如遭天火雷殛,驟然間通體枯焦而亡。那些針葉,一觸便紛紛斷落,如此孤標傲世風華正茂的長青樹,數日之間竟至完全壞死。奇怪的是,兩側的柏樹卻好端端的依舊青蒼無恙,只是中間赫然豎起槁木一柱,實在令人觸目驚心,我只好叫人來把枯樹砍掉拖走。從此,我後院的西側,便出現了一道缺口。柏樹無故枯亡,使我鬱鬱不樂了好些時日,心中總感到不祥,似乎有什麼奇禍即將降臨一般。沒有多久,王國祥便生病了。

白先勇:從小我就朦朦朧朧感覺到自己是個同性戀者

白先勇與中學時代至友王國祥合影

同/性/戀/ /我/想/那/是/天/生/的!

(訪談者:PLAYBOY雜誌,以下簡稱 P)

P:你在什麼時候發現自己有同性戀的傾向?

白:我想那是天生的。

P:在外國,尤其是在英國,中學、大學的學生之間的同性戀現象相當普遍。在臺灣和香港,由於社會和道德的壓力,這種事至少在表面上不常發生……

白:那也不見得。臺灣的中學,因爲男女分校的緣故,同學之間有親密感情的也不見得會太少,儘管這種感情是過渡性的。你可以問問臺灣的男孩子,他們在中學時期,大都有形影不離、分不開的好朋友,他們之間的感情也很曖昧,也許是不自覺的。香港的情況不一樣。說到香港,我倒要問,香港到現在(同性戀)還是違法的嗎?

P:還是不合法的。

白:就是嘛,有了法律的規定,就不一樣了。臺灣沒有那樣的明文規定。

P:不過,香港的青少年未必都知道有那麼一條法律,他們只是有一種犯罪感……

白:但犯罪感還是因爲法律而生的,法律上規定不許那樣做……

P:在大陸,許多男孩子牽着手在街上走……

白:對,滿街都是。

P:外國人見了一定會以爲他們是同性戀的,但在中國,那卻是很自然的事。

白:我覺得那是一種珍貴的感情。人與人之間,發諸自然的感情都是可愛的,自覺地去扼殺這些感情倒是污辱人性。

白先勇:從小我就朦朦朧朧感覺到自己是個同性戀者

白先勇

P:你剛纔說,中學生之間近乎相愛的感情往往是過渡性的。事實上,無論過渡是自然而然,抑或是自覺的壓抑,絕大部分人到了一個階段就會改變。

白:絕大部分都是如此的。對同性的愛慕是青少年時期的感情,大部分人到了一定的年紀,就會把感情改放在異性的身上,當然也有人繼續下去。改變的原因複雜不一:對異性的渴求、對家庭的嚮往,又或者由於社會的約束和壓力。美國的情況很有意思,一方面很開放,許多州都取消了反同性戀的法條,但在另一方面,美國社會對這問題的態度雖然比較香港寬容得多,但也要看哪個圈子。文藝界、文化界基本上是相當寬容的,所謂straight society的“端正”人士,卻仍舊相當忌諱這個事情。

我覺得人很奇怪,爲什麼不能容忍別人的不同?爲什麼每個人都要一樣呢?人生下來,本來就各有不同嘛,即使是異性戀,每對戀人的愛情都不一樣。我覺得凡人都需要愛,無論是怎樣的人,而且除了在感情的領域之外,同性戀者跟其他人並沒有什麼不同。

P:同性戀跟對異性的畏懼有沒有關係呢?《寂寞的十七歲》裏的楊雲峯害怕女孩子,你自己年輕時是否也有過這種心理?

白先勇:從小我就朦朦朧朧感覺到自己是個同性戀者

《寂寞的十七歲》

白先勇 | 著

花城出版社

白:我想一般年輕的男孩子對異性都有或多或少的懼畏。成熟之後,這種心理就會消失。不光如此,我覺得同性戀不但不怕異性,而且往往能夠與異性結成好朋友,建立很積極的友情,也許那可以說是另一種形式的愛吧?當然,肉體的結合是一種很寶貴的經驗,但有時候,不論是同性還是異性之間,超肉體的、精神上的結合是可能的,而且也是很可貴的。美國詩人Allen Ginsberg(艾倫·金斯堡,“垮掉的一代”代表人物之一)與他的男朋友……

P:Peter Orlovsky。

白:對,Peter Orlovsky。他們第一次見面時,一談就是好幾個小時。Ginsberg後來在回憶裏稱那次交談是soul exchanging,靈魂交換,好像在這世上找到另一個自己。我對同性戀是這樣看:異性戀所找的是一個異己、一個異體、一個other,同性戀呢,找尋的往往是自體、自己、self,在別人的身上找到自己。這是同、異性戀一個基本的不同。

P:男女相愛而結婚或同居,生孩子,好歹是一輩子的事,一對同性戀人卻似乎很難保持一生一世的關係。

白:那是一定的,因爲異性的結合有家庭的鼓勵、社會的保障、法律的約束、對兒女的牽掛等等因素把兩人鎖在一起。感情因素當然很重要,但夫婦關係的維繫並不單隻憑感情。相反地,一對同性戀人在一起生活,可以依賴的卻只有互相的感情,而人的感情是多變的、脆弱的,往往禁不起考驗,再加上外界的壓力,就更難長期地維持下去。因此,同性戀人要長久在一起,必須克服加倍、加倍的困難。不過,在同性戀人中也有白頭到老、終身廝守的動人故事。我寫過一篇談《紅樓夢》的文章,文中所論很能代表我個人對同性戀的看法,題目是《賈寶玉的俗緣》,希望你有機會找來看一看。

白先勇:從小我就朦朦朧朧感覺到自己是個同性戀者

《白先勇細說紅樓夢》

白先勇 | 著

理想國 |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我覺得人性是一個非常複雜、非常神祕的東西,古往今來,沒有一個人敢說他真的百分之百了解人性。人性中有許多可能性,男女之間的關係也一樣,一百對男女有一百段不同的愛情故事。儘管在法律上可以規定一夫一妻、結婚年齡等等,人的感情卻不可能因此而理性化、制度化。同性戀,同性之間所產生的愛情也許也是人性的一部分。

同性戀不是一個“突變”,而是一種超文化、超種族、超宗教、超階級、超任何人爲界限、自古至今都一直存在的現象。其實我也不懂得其所以然,只知道它的存在。世俗的法律規定只是爲了方便於管理一羣人,這些規定往往能夠適合大部分人,但不一定適合其餘的那一小部分。法律如是,社會的習俗也一樣。社會上大多數人是異性戀——金賽報告說,人類百分之九十以上是異性戀——因此也難怪全世界都以異性戀爲正常,世界各國的法律都以異性戀爲標準。然而,從來沒有一套法律、沒有一個社會能夠消滅人性中同性戀這個部分。

對於同性戀,像對人性中其他的因素一樣,我們應該深入地去了解,瞭解也許可以助長人與人之間的互相容忍。同性戀者也有權去表達他們人性上的需求,因爲他們也跟任何人一樣,都需要愛情、友誼和溝通。我的看法是這樣。我並不同意美國同性戀解放運動中某些人的言論,他們走到另一個極端,認爲同性戀者高人一等。我並不認爲有特別抬高同性戀的必要。其實,大家都是人,平等的人,最要緊的是互相瞭解,瞭解之後就會產生容忍。

P:雖說人人平等,但在實際的社會里,人卻並不平等。在世人——社會上的大多數——的眼裏,同性戀始終是一種異端邪行。你小說中的人物,就往往處於“邊緣人”的位置。

白:我就是覺得marginal man最有意思。我最不會寫中產階級、“典型”夫婦的生活,可能我不擅於描寫“大多數”。

白先勇:從小我就朦朦朧朧感覺到自己是個同性戀者

白先勇書籍封面

P:在西方著名的文學家、藝術家之中,同性戀多得不可勝數,有人甚至認爲同性戀是藝術家和作家的“理想人生”!

白:其實那也有點道理。同性戀一向是社會上的少數派,社會的道德習俗都不是爲他們而設的,有時甚至是反對他們的。因此,他們不從俗,對事物有獨特的看法。那的確是思想家和藝術家的材料。藝術家不能自囿於成例、俗見,必須有獨往獨來的感性。處於“邊緣”的個人以及民族,如猶太人、愛爾蘭人等,有大成就的着實不少。這同時也因爲他們受到中心社會的排斥,經常要提高警惕,注意四周,因而對人和事物往往都比較敏感。

P:但被排斥、受壓力,長期處於社會“邊緣”的處境是不好受的吧?你從來沒有想過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隨俗而安?

白:我當然體會到、感受到外界的壓力。不過我想我自小便是一個蠻能保持自我的人,即是說,我不會因外界而改變自己,也不會有任何外來的壓力足以改變我。

PLAYBOY中文版,一九八八年七月號

同/性/戀/ 這/個/事/情/ /我/一/向/不/認/爲/是/種/羞/恥

(訪談者:劉俊,以下簡稱劉)

劉:您在談到《玉卿嫂》改編成電影的時候,您說主要是反映一個小孩子在成長過程中遇到的死亡和愛情問題。小孩子在成長過程中,認同危機是個比較大的問題,您本人有沒有這個問題?

白先勇:從小我就朦朦朧朧感覺到自己是個同性戀者

《玉卿嫂》劇照

白:有,絕對有。

劉:有,那麼具體內涵是……

白:很多方面。一方面是社會歷史的背景,這個跟我的歷史觀的變化很有關係。一九四九年以前,我在大陸的童年世界,雖然已經有很多波動,因爲我童年經過抗日,但那還是一個比較穩定的世界,在我個人來說,家境那時候也好,可以說是我爸爸得勢的時候,在中國那時已經是蠻高層的家庭,我們其實是不自覺地過着那種貴族的生活。後來一下子,四九年以後到臺灣去,我父親的政治地位跟整個社會、整個國民黨,突然間的一種轉換。那時候我當然不是那麼懂,可是我想對我產生了相當大的衝擊。這對我認同感方面的問題影響很大。

第二,在文化方面,現在回頭想想,我父親他們那個時候,以他的那個年紀,我們家裏,並不是《家》、《春》、《秋》那種東西。其實我媽媽也很反封建,也是一個革命分子。她奶奶要裹她的腳,她大反抗,她那時才七八歲,腳痛得“哇哇”大哭,跑去踢她奶奶的門,後來放掉了。她跟我爸爸結了婚以後回廣西去唸師範,還參加過學生遊行。我爸爸那時候參加辛亥革命,在他那個時代他們是第一代往前走的人。我出生在那麼一個家庭,慢慢也很受儒家的思想薰陶,但我們生爲第二代,往前更跑得快了。

剛剛說同傳統衝突,其實我們中國這幾十年來文化危機一個一個接連不斷,除了歷史、政治以外,我們回頭看看,二十世紀是中國文化大崩潰的時期,而我們就捲入其中。後來我們從桂林到重慶,然後到上海,住在上海。在中國來講,上海是西方文化的窗口,洋派。在這種環境下,我對西洋文化,已經有些沐染。然後在香港,又是一個洋化的地方。到臺灣後又念西洋文學,所以西方文化對我的衝擊必然造成認同上的各種各樣的適應問題。那時也不懂,現在回頭想想那時一定很複雜的。所以我想文化上的認同也有各種的衝突。

第三,我個人的成長。我意識到自己是個同性戀者——我在很小就開始朦朦朧朧地感覺到,在這種情形下,就覺得與人不同。

劉:大概什麼時候?

白:我大概很早,童年時候就覺得與人不同。我在很早就意識到這種,揹負了一種認同上的……

劉:那時候您父母不知道?

白:他們不知道,我自己朦朦朧朧的,覺得這種個人感情好像與人不同。這樣子以後,尤其在我青少年那個階段,我就變得很孤立。這個identity,這種認同,對我也很重要,對我整個的文學創作,很重要。因爲同性戀者的認同必然地覺得自己是受了社會的排斥,他們是少數人,他們的道德觀也不接受世俗的道德,他們有很獨立的看法,很多很多文學家、藝術家,都跟這個有關。這個跟我的獨立思考很有關係,我青少年時代的認同危機,也同這個有相當大的關係。

劉:您是在什麼時候在心理上很坦然地對待這個問題的?

白:很坦然告訴別人的時候?

劉:不一定是告訴別人,就是您自己心理上沒有負擔了,您自己已經釋放自己了,認爲自己在道德上……

白:我一向不認爲這個事情是種羞恥。

劉:很小的時候?

白:一向不認爲。而且在我來講,可能我比較奇怪一點,我感覺到自己與衆不同,還覺得是一種驕傲,有不隨俗、跟別人的命運不一樣的感覺。我想我跟很多人不同,有些人有同性戀的問題,因爲社會壓力,覺得有些難以啓口,抬不起頭來。但同性戀對我來說,造成我很大的叛逆性,這個是滿重要的一點。

一九九〇年九月於上海靜安賓館

— / END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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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石頭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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