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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世紀以來漫長的書寫傳統,

和一間小小的書房之間,

你得以理解一位作家的歷程。

——許知遠

繕寫室是歐洲中世紀製作書籍的地方,但《繕寫室》不是一本關於中古手抄本或者它們的繕寫員的書,而是中世紀文學博士、詩人包慧怡的一本私人文學地理,一本記錄在其成長過程中影響甚遠的作家及其作品的閱讀筆記。

對愛麗絲仙境、騎士文學、肖像傳統、中世紀花園、中古地圖的非典型解讀,對於莎士比亞、劉易斯·卡羅爾、王爾德、“珍珠”詩人、安吉拉·卡特、甚至米開朗琪羅的珍視與讀解,不僅呈現出作爲手藝人論手藝的精妙細膩,更表現出以寫作這門手藝爲自己在這流離潰散的世界築造真正之家的努力。

內文選讀(文/包慧怡)

1

繕寫室(orium)是歐洲中世紀製作書籍的地方,但《繕寫室》不是一本關於中古手 抄本或者它們的繕寫員的書。簡而言之,這本書寫的是那些在我生命的“軟蠟期”刻下過特殊形狀的作家們。軟蠟,因爲他們大多是我青少年時代就已遭遇和喜愛的作家,是我個人閱讀史上較爲接近起點的那些路標。而我寫下關於他們的文字時,也處於自己(作爲一名寫作 者)的軟蠟期——書中超過一半的文章寫於 25 歲之前,最早的一篇(《身爲藝術家的批評家》) 寫於 20 歲。

莎士比亞、劉易斯•卡羅爾、王爾德、“珍珠”詩人......我曾經想要藏起自己對他們的鐘情,藏起寫下過的所有關於他們的片段,因爲再也沒有什麼比檢視起點更可怕的事了。然而,同樣可怕而正確的一件事是,“關於你自己,再沒有什麼比年少時熱愛的作家能告訴你更多”。 我已經過了年輕到拒絕瞭解自己的年紀。

2

本書中被評論的那些作家,用布羅茨基的話說,是我想要取悅的影子。他們是多年來活躍於我心靈繕寫室中的隱形人。

“隱形”,一如中世紀作者對“原創性”的理解——他們往往把本人的獨立貢獻藏起,宣稱自己的作品不過是對前人的彙編。比如萊亞門(Layamon)就在長詩《布魯特》(Brut)的序言 中說:“萊亞門把這些書攤開在面前,並且翻動書頁......摘錄下他認爲可靠的那些段落,並把這三個文本壓縮成一部完整的書”——今日作家對抄襲嫌疑避之不及,萊亞門卻公開說自己是個抄書員。喬叟在《善良女子殉情記》引子中自稱拾穗者:“於是我步其後塵,俯首拾穗 / 如能撿到他們遺留的任何好詞句 / 我的心裏就會充滿了喜悅”;又在《特洛伊羅斯與克麗希達》第二卷序言中言之鑿鑿,“我所寫情感並非個人杜撰 / 而只是把拉丁語譯成本國的語言......如有的詞語不妥,並非我的過錯 / 因爲我只是複述了原作者的話”。

此類看似過分謹慎的自我保護,其實深深植根於中世紀的手抄本文化——每一本書都以珍貴的手繪插圖或獨一無二的首字母裝飾令人目眩神迷,每一本書都耗費巨大人力且不可能完美複製。在這個今天業已消失的文化基礎上,寫作者首先是一名書籍製作者。恰如波納文圖拉在十三世紀所言:“有時一個人兼寫別人和自己的字,但以別人的字爲主......他就不能被稱爲作家,而只是評論者。又或一個人兼寫自己和別人的字,而用別人的字來作爲證據,他就應該被稱爲作者。”若要把波納文圖拉的標準搬到今天,那麼所有“兼寫別人和自己的字,但以別人的字爲主”者——大部分書評和文藝評論作者——都將 被逐出“作者”的行列,只能被歸入“評論者”。

在這一意義上,《繕寫室》沒有一個可被指認的作者。與其說它是我的個人“作品”,不如把它看成一塊“織物”。

古英語中 ,“ 女人 ”( w i f ) 一詞來自名詞 “ 織物 ” (webbe),並且可以進一步追溯到動詞“編織”(webbian)。在伊薩卡,佩內洛普白天編織,晚上拆毀織物,在這樣的循環往復中度過了等待丈夫從特洛伊歸家的二十年,捱過了兩部荷馬史詩的長度,推遲了一百零八名求婚者的進攻——翻飛於佩內洛普指間的豈是奧德修斯父親的殮衣,卻是光陰本身,是被“編織”這個動作鎖入颱風眼而懸停的時間。在編織中成爲女人,在編織中成爲主人。假如佩內洛普未能以編織拖延那一百零八個求婚者,她失去的將不僅是對自己身體的主權,還有對伊薩卡的主權,她還將失去未如人們所料在戰爭中死去的奧德 修斯;荷馬將失去他的《奧德賽》。

“評論者”的工作恰是“編織”。作者和作品的影子是他的布料,深陷閱讀中的目光是線;在閱讀中觸摸文法的經緯,在編織中抵達存在。評論是一種缺席在場的寫作。

3

繕寫室文化——或曰手抄本文化——使得博爾赫斯筆下的通天塔圖書館不再是一種比喻,而是一張實實在在的、由書籍及其互文性疊織而成的巨網。艾柯《玫瑰的名字》中迷宮的原型就是這種手抄本文化。作品作爲書,其內涵和外延往往邊界模糊。由於以現代標準衡量的文獻可靠性、翻譯準確性和文學原創性在一部典型的中世紀作品中都幾乎無法找到,我們常常難以斷定哪兒是一本書的終結,哪兒是另一本的開始。在這一意義上,可以說,所有的中世紀作品都是匿名的。類似地,我們也可以說,所有的評論在本體論意義上都是匿名的。

不過本書的織架上並不純然是影子,還有編織者自己的生命。雖然成年之後的光陰大多獻給了寫論文、寫專著、寫詩和故事,我並未忘記,自己最初想成爲的寫作者,是那種爲世上 某個角落裏的陌生人完成一次“點亮”的寫作者。

點亮是一種邀請,推門的動作卻必須由陌生人親自完成,爲了此刻他或她內心深處的靈犀一現,爲了讓更多陌生人悄然加入這傳遞火光的亙古隊列。

我亦曾這樣被點亮,並循這微小的火光來到此地。手捧這本小書的陌生人,願你們能走得更遠,直到地圖之外的地方。

作者:包慧怡

1985年生於上海,愛爾蘭都柏林大學中世紀文學博士,復旦大學英文系講師,上海市“浦江人才”學者。出版詩集《我坐在火山的邊緣》,散文集《翡翠島編年》;出版譯著十二種,包括畢肖普詩集《唯有孤獨恆常如新》、普拉斯詩集《愛麗爾》、《島嶼和遠航:當代愛爾蘭四詩人選》等。獲中國首屆書店文學獎、DJS—詩東西評論獎、愛爾蘭文學交流會國際譯者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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