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

半城湖

▲上世纪 90年代,汪介培与冰心先生。

从1952年师范学校毕业担任乡村教师,到现在每周依然拖着病躯授课,汪老执教已66载。教师节前夕,这位已然83岁的老先生,说起自己的教与学,精神十足:“我教了一辈子书,没教够。”

那些连“先生”也不敢称呼的时代、那些被批斗游街的岁月,仿佛不曾在他心中留下伤痕。“通会之际,人书俱老”,汪老初心依然。

退休后,他以一位“穷教员的身份”向当时文学艺术界名家征集以歌颂教师为主题的诗文、书画作品上千件,并用十年时间先后主编了《烛光颂》《师魂颂》《春蚕颂》《情系师魂》等大型系列诗文、书画集,以呼吁提高教师的社会地位,重视教师的社会价值,让教师这个职业在新时代背景下,赋予新的历史使命。不以位卑而忘忧、不以乡僻而小志,汪介培当得起大写的“师者”,真正的“士子”,所谓“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村校虽小,郎朗书声,却是一家一族一村未来的希望所在

1935年,汪介培出生于山东省肥城县汶阳镇汪家城村。小村地处四县交界,三面环河,村中的汪氏祠堂,一门一殿两厅,匾额、中堂、对联、条幅,以及园中参天松柏下的十几方祖碑,或雄强古朴,或俊逸奔放,均出自名家之手。汪介培自小常于祠堂观摩书法,多有所得。

1952年,汪介培从肥城师范毕业,于离家28里的小村任教,每月可得若干小米和烟叶。7个月后,工资制取代“买分制”,他每月可以领到18.5元。

他自己做饭,睡在大门板上,一个月也回不了一次家。作为唯一的老师,他负责四个年级的语文、算数、修身、音乐和美术,很快摸索了一套复式教学的经验。对于朴实的农人而言,小小村校的读书声、歌声,就是一家一族一村未来的希望所在。小汪老师也颇有“灯火纸窗修竹里,读书声”“如听箫韶奏九成”的感慨。

建国初,百废待兴,没文化没法参加工作,找对象也会被嫌弃。所以17岁的他,还有26岁的学生。他利用晚上给农民扫盲。有人是拿着针线活儿学,有人是抱着孩子听。

农家活儿重,每到开学,总有学生拖拉半月乃至一个月才能复课。小汪老师年轻却不“面嫩”,第一天就把学生找齐,直接开讲新课。因为教学有方,1958年,他被调到县重点学校担任教导副主任,既教又导。没人愿意教一年级,他就自己教,天天晚上搂着学生一个被窝里睡,褥子天天都是尿湿的。

他的语文课重点突出、情节生动,成为全县的示范课,被实录推广。文革期间,这份荣誉却成为汪介培现成的罪状:智育第一、白专道路。示范课选的是刘少奇的一篇文章,汪老师又是乡党委的组织委员,自然而然地被列为刘少奇的“孝子贤孙”。逢集日,校长和两个教导主任就一起被推到集上批斗。

几次之后,就由文斗变成了武斗。他愤而挂冠:我回家种地去!

教师们归队后,他留在本村教书。那些批斗并未凉了他的教学热情。如果说汪氏祠堂是他幼年的文化背景,那么返村的汪老师就把自己活成了孩子们的文化平台。

1970年,组织上又开始”重用“他,调他到汶阳田家东史学校。这是一所从小学到高中的一贯制学校,教学秩序严重混乱。他担任校长后,并不怕“白专”标签,狠抓教学。当年,他就被评为先进教育工作者,参加了泰安地区先进工作者会议。

在汪老的言说中,这是一段特别“喜人”的经历。家里没房子,他利用空闲自己盖,衣服破烂不堪还常带着泥巴,跟个“要饭的”似的。但秀才不怕衣裳破,就怕肚里没有货。不管社会风气如何,他始终笃信: “兴衰资于人,得失在于教”。

1972年,他被调到教育局,处理群众来信和落实知识分子政策等等。教师们向他哭诉被抹上白油、被撵去挑大粪、被挂上破鞋的经历,没有职业尊严、没有社会地位、没有生存条件,如何会对自己的工作有价值认同?

▲罗曼·罗兰有言:“为着安慰善良的心灵,为着歌颂高尚的事业——这才是人间最光辉的艺术。”汪介培的“三颂”等大型书画集,当得起这样的评价。

有“三颂”存世,草堂不陋、德馨可传

所谓人过五十不学艺。但50岁那年,他报考了中国书法函授大学书法专业,并四处拜访名家。之后,他又继续报考了河南书法研究生班的学习。他的书法形成了雄浑奔放的风格,作品多次获奖,他被中国标准草书社等专业机构吸收为成员。他仿佛回到幼年的汪氏祠堂,在晨光里在秋风里细品书法的魅力,也更加渴望教学相长的境界。

经再三请求,1986年,他调任肥城师范。作为校领导,汪介培先生主持开设了书法专业课。没有教材,自己编写了《中师书法讲义》《中师书法实用教材》,举办了多次讲座,定期搞班级壁报大赛,把书法专业搞得轰轰烈烈。其学生作品,多人多次被选送往省市展出并获奖。部分学生已成为书法界的实力派。

退休后,汪介培先生到老年大学教授书法多年。直到现在,他还无偿带着学生,高兴于一个孩子在学校的书法竞赛中得了第一。

66年的教育生涯,他始终坚信:教书是最快乐也是最有成就感的事情。为了弘扬师德、让全社会尊师重教,他倾其所有,征集编辑了全国著名文学家、书画家、学者、教授的书画集。

请谁写书名?谁题词?谁做序?请哪些书画名家?

他翻阅了几年来积攒的《书法》《中国书法报》《书法报》《中国书画报》,思路渐渐清晰。他九进北京、发函12000件。没有电脑和复印机,为了打动各位名家,他亲自撰写不同的信函草稿四五十万字。有的名家先后致函二三十次。

经费没有来源,他就自己拿,让孩子凑,跟亲戚朋友借,当地政府和一些企事业单位也给予了支持。

第一次带着信函和拼凑的几百元钱出门,刚到济南,就被小偷偷了。

中国书协联络部主任邹德忠先生非常热情,提供了珍贵的资料和部分书画家的联系方式。

冰心先生说:你做的这个事情了不起啊。我封笔多年,这个书名我写。并欣然题词:教师是最辛苦而又最快乐的职业。

与欧阳中石先生是邻村老乡,虽然初次见面,待陈述拜访原因后,欧阳中石痛快地说:我支持你。之后的活动都得到了中石先生的无私支持,并为其书斋题写:“三颂草堂”。

一个人,一辈子做好一件事情足矣。有三颂存世,汪老的草堂不陋、德馨可传。

拜访臧克家先生时,先生听明原因称赞:你做的这个事情,功德无量。并深深地向汪老师鞠了一躬。

大师的热情和肯定让汪介培更添信心。90年代初,书画界尚未市场化,他靠着几十元的工资,带着干粮和小米绿豆等土产就这样北上南下。

开国中将崔田民听说此事,欣然题词,还帮助约请杨得志、张爱萍、段君毅、王任重、赵健民、阴发唐、张承先、梁步庭等首长题贺。

通过时任的中国书法协会的副主席佟韦先生、邹德忠先生、《解放军画报社》的李力生先生帮助汪介培先生向全国发了征稿函。在半年的时间里,收到了全国各省市自治区著名书画艺术家墨宝500多件。

1991年9月,《烛光颂----中国当代书画名家作品集》由教育科学出版社出版,《人民日报》、中央电视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等29家新闻媒体做了报道和宣传。这是我国第一部以歌颂教师、尊师重教为主题的大型书画集。该书由启功、沙孟海、冰心等老先生题写书名,王学仲先生作序。

《烛光颂----中国当代书画名家作品集》出版后,在社会上引起了强烈反响,朋友纷纷来信要求再出续集。根据启功先生的建议,文学家部分定名为《春蚕颂---文学家作品集》,于1994年5月由山东友谊出版社出版。同年8月,《师魂颂》书法卷、国画卷分别面世。三颂四书收录了当时文学艺术界的代表性诗人、文学家、书画艺术家以及部分青年书画精英作者的诗文、书画作品近两千件。这批作品涉及的文学、书画艺术家之多、作品之精良,在当时可谓首屈一指。“三颂”出版至今,已过去近三十个春秋,但其艺术价值和社会价值并未完全体现。

“三颂”出版后,一些艺术家给汪老寄来了一封封情感真挚的作品和信函,充分肯定了三颂的价值。1995年,汪介培先生又把这些作品与信函编辑成册,由冰心老人在病榻上题写了书名《情系书魂》。因为资金问题,出版的事情一拖再拖。1998年,冰心老人去世,汪介培先生才四处求助,将此书付印。

汪介培先生二十几年来,吃了不少的苦,遇到了许多困难,但是艺术家们的作品和信函、信封一份不少,完整保存了下来。

怀疑他的人不会懂得:作为一个县城的穷教员,他和当代名家们的交流和情感共振,才是他津津乐道的财富。

山东一位原民办教师卢均阔,为“”三颂”创作的《他,在太阳底下哭泣——一个告老还乡的民办教师引起的思绪》让汪介培先生终生难忘:

……

月薪五元钱,嚼着地瓜干

演算着永远解不完的方程式

月薪十元钱,吞着窝窝头

兴奋地朗诵者马卡连科的教育诗歌

……

托着太阳升起的人

阳光却没照亮你自己

……

历史的空白处,

隐藏的都是些默默无闻的名字

……

该诗为“三颂”所做,却在当年无法收入“三颂”。直到2001年,才被收进《情系诗魂》。它真实地再现了民办教师的境遇,也是新中国教师位卑过往的真实写照。

时任中国书协代主席沈鹏在《师魂颂》序中回忆:父亲大学毕业教书为业,却在旧社会难以温饱,常常发出“百无一用是书生”的叹息。欣然提笔的作者们,正是和沈鹏一样,为了“臭老九”们免于饥饿与恐惧的未来,才共同成就了这样的奇迹。

三颂出版后,汪介培先生又萌发了新的心愿。他希望从选择优秀作品,做成书法碑刻,建成三颂博物馆或书画院,让作品集中收藏、定期展出,在肥城形成一个尊师重教、弘扬师德建设的文化中心。

近几年,老人手疾,挥毫困难。70岁时,他学会用电脑撰写诗词楹联,以颤抖的手在键盘上敲击出了五百余首习作。一首《春蚕》,不经意成为了自己一生的写照:

愿做春蚕献此身,食桑饮露爱清贫。吐丝结茧倾其力,编织绫罗惠众人。

▲《三颂》收入的名家作品。从上到下依次为:启功、萧娴、臧克家、魏启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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