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旭：演戏不要演戏，要演人来自人民日报评论00:0007:59

睡前聊一会儿，梦中有世界。大家好，我是党报评论君。今天我们来聊一聊不久前过世的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老爷子”朱旭。

朱旭在舞台上有过三次食言。他先后把《北街南院》、《屠夫》及《生·活》当作谢幕演出，但出于对话剧的眷恋，又回到舞台给观众以惊喜。但这一次，老爷子真的走了，第四次食言再也不会出现。

他带走的，除了一身能耐，还有话剧《哗变》的魁格、《推销员之死》的查利和电影《洗澡》的老刘等经典人物。可就是这样一位艺术家，涉足表演，用他本人的话，不过是“历史的误会”。没有奶油小生的外形，没有“娃娃腿”的幼功，还是灯光师出身，更难以置信的是，这位在《哗变》中上演了教科书般7分半钟独白的演员，曾是个结巴。老演员李滨说，“心灵、手巧、口吃”六个字，成就了朱旭独有的表演性格。此言不虚。

与口吃“搏斗”，朱旭练就了过人的基本功。语言是话剧的重要支柱，口吃无疑是大忌。通过日复一日的绕口令练习，通过借鉴戏曲艺术的道白特点，通过将台词内化为思想，朱旭逐渐纠正了口吃的问题，并且练就了带有书卷气的过硬台词功夫。老爷子开玩笑道：“若不是为了改掉这个结巴，我还兴许成不了什么表演艺术家呢！”

基本功扎实，充其量是个匠气十足的“熟练工”，要达到表演不露痕迹，离不开生活的滋养。大到修沙发，小到修钟表，文能拉京胡，武能打排球，拉于是之钓鱼，跟英若诚下棋，拥有一双妙手，正是朱旭的过人之处。不仅如此，琴棋书画，花鸟虫鱼，煎炒烹炸，他无一不会；球队主力，围棋三段，书法从小就练，手工风筝参展，可谓样样精通。“功夫在戏外”，他一头扎进生活，一个表情，一个叹词，一个动作，为表演提供了无尽的素材。别人“玩物丧志”，“杂家”朱旭反而“玩物兴志”。

蓝天野评价，从刚入行饰演工人徒弟、美国大兵等龙套角色开始，朱旭就找到了正确的演戏方法。而这主要归功于“心灵”。他不厌其烦地把台词写成小卡片，无时不刻不在揣摩，82岁高龄时，为了《甲子园》姚半仙出场的第一句台词，他练了整整五天。通过动脑子，他把扎实的功底化作了自然的人物，把真实的生活提纯为出彩的艺术。

搭起生活与艺术的桥梁，从生活真实过渡到艺术真实，是现实主义文艺的一大传统。而生活与艺术的距离远近，决定了演员水准的高低。现实中，无论是“小鲜肉”面无表情的表演，还是抗日神剧反科学的桥段，根源是不合情理、缺乏生活。坐在屋里“拍脑门”想出来的表演，要么缺乏层次，要么夸张失实，与生活无干，与艺术绝缘，画虎不成反类其犬。而当演员将生活的元素“赋形”到作品当中，将“艺术生活化”，逐渐就能达到“仿真”的水准。

当然，一人千面和千人一面都是“仿真”。有的演员被称为皇帝专业户、警察专业户，虽说有一技所长，却逃不出“演了一次茄子，以后是个紫的就找你”的命运；有的入戏过深、难以自拔，甚至将“生活艺术化”，把“讲述者”变成“剧中人”，那些动作夸张的戏曲演员、使用朗诵腔的话剧演员即属此列。模糊了生活与艺术的界限，虽然丰富了艺术实践的场景，但难免在生活中产生尴尬。相声前辈说“相不游街”，也就是不应把台上的玩笑不分场合地带到生活中，以免违背谑而不虐的宗旨。这对于其他表演艺术而言同样适用。

真正的艺术家，之所以能径入装龙像龙、装虎像虎的“自由王国”，在于生活与艺术“不即不离”。朱旭秉承“演戏不要演戏，要演人；说话不要说词，要说意思”。他表演的外国人，情绪源于生活，但又不在“斯坦尼体系”的模仿还原中亦步亦趋，他把浓重的翻译腔说出地道的中国味，让观众得神忘形、得意忘言；而他的生活依然故我，没有屠户、没有船长、没有阿Q，只有朱旭，那个老爷子。不少语言大师在生活中沉默寡言、喜剧大家在日常也很严肃，他们让生活和艺术保持恰如其分的距离，分清彼此，自由出入，这是极高的艺术境界。毕竟，戏如人生失之平淡，人生如戏过于波澜，这或许也是“艺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另一层深意。

最近，我们相继送走了常宝华、单田芳和朱旭等大家。当人们感叹“一个时代已经结束”时，实际是对后继乏人的惆怅。之所以有徒不如师的现象，很大程度上是，只向师父学习，必然只能得其一隅，充其量也就是得个小林连昆、小马三立的称号。破解之道，需向生活取经、创造性发展，方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话说回来，朱旭演了30年才第一次成为主角，戏骨非一日炼成。演一辈子，活一辈子，就得咂摸一辈子的滋味，甚至用一辈子干一件事。

史家胡同56号院，是老人艺的演员宿舍。金雅琴在院里学唱单弦，黄宗洛边炒菜边学着吆喝修皮鞋，这里成了另一个北京人艺。早些年，在56号大门口，无论多晚也围坐着一群刚刚下戏、兴奋不减的演员，其中必有朱旭。不是笑呵呵地在棋盘前你来我往，就是受人央告歪着头拉胡琴伴奏。如今，56号的门牌换成了20号，深夜闲聊的老人们也都一个个走了，惟愿，朱旭代表的人艺传统代代相传、历久弥新。

这正是：台下结巴嗑，台上若悬河。莫道人生尽如戏，戏外有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