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万物,终将回归死寂

“tutto nel mondo ritornerá presto nel buio della morte”

卡拉瓦乔,这位叛逆的现实主义大师或许并不知道,他执拗倔强的表达将成为后世竞相追随的典范。有时,狂放与不羁往往会带领人到达彼岸

早在发展出“明暗对比法”之前,卡拉瓦乔就依靠独到的洞察力,和笃信真实的内在驱使,创作出史上首幅意义特别的静物画--《水果篮》

Basket of Fruit,Caraviggio

生命稍纵即逝”的主题,赋予这些青春明媚的画作“时间”与“死亡”的哀愁。枯萎的水果及干瘪的叶片,仿佛刹时拥有了与历史画卷同等的地位和价值。

主题和象征流淌于交叠的双手与低垂的目光中:

桃子的颜色不再艳红,葡萄逐渐失去光泽,熟透的水果仿佛正渐趋腐坏;而叶缘干枯蜷缩甚至下垂的叶片,更加深了这种耗损的意象。

卡拉瓦乔的创作,昭示着静物完全可以成为独立的绘画种类。当宗教偏见和历史局限渐趋衰弱,客观现实的魅力却始终源源不绝。

Still Life with Flowers and Fruit

“虚空”之缘起

静物”Still Life的意思近似于“死寂的自然”。不仅是对静止物体的描绘,更包含宗教伦理范畴的象征意义。

文艺复兴末期,静物画开始倾向于“空虚”和“虚无”的主题---Vanitas,作为象征性的艺术题材,意味着无意义的尘世生活和短暂的虚荣心

虚空”源自旧约《传道书》:『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脱胎于中世纪的陪葬艺术,展示对于死亡和衰败的困惑执念,带有某种明确的病态观念。

1544年,25岁的奥朗奇王子何内过世,雕塑家Ligier Richier制作的陵墓上——裹着尸布的枯骨将心献给上帝,身后敞开的丝绒袍子,代表他在尘世的名誉与地位。

文艺复兴后,随着静物画的普及,虚空议题找到新的安身之所——提醒人们生命的短暂、欢愉的虚幻及死亡的必然

汉斯‧梅林《虚空与救赎》三连作,左右的死神与地狱场面,强化了中间揽镜裸女的对比,美貌的无常与生命的皈依从未如此昭然若揭。

Earthly Vanity and Divine Salvation

这种对死亡的极端描绘,引发人们深刻思考生命的意义,感慨生命的脆弱和幻灭。反映在艺术上,逐渐给各种物品赋予具体的象征含义,颇有“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意味。

“骷髅”的舞蹈

“死亡”与“虚空”图像体系的真正盛行还是16、17世纪。

彼时宗教改革和科学革命引发信仰危机,频繁袭来的瘟疫激起的死亡恐惧,宗教战争引发的社会动荡,反宗教改革所鼓励的视觉迷狂,还有海外拓殖与商业冒险所激发的欲望膨胀。。。

这一切的一切,都对“死亡”的图像表征产生了影响。

De triomf van de Doods,死亡的胜利

作为“死亡”的替代物,“骷髅”表达的绝非“个体死亡”引发的哀悼;而是“真相指示”激起的恐惧。是摆脱了世俗欲望的纠缠后,所洞悉到的虚无真相

它只要出现,必定会生发出一股升华般的力量,让平凡变成崇高。

对于骷髅的自然主义描绘,无论出于死亡本身的迷恋,对恐惧的迷恋,抑或二者兼具,终是通过对死亡和恐惧的触目在场,来完成与它们的肉搏。

用破碎的形象、无意义的自然、世俗的颓败来讽喻世界的无常

自然、历史、罪、牺牲、救赎。。。铺陈在死亡的主题下,通过骷髅形象的在场,与死亡的凝视交织,在分裂性的对峙中变成意义缝合的手段。

如文艺复兴马萨乔的《圣三位一体》。祭坛敞开的石棺内放置骸骨,上题:“你的现在即是我的以前,我的现在即是你的将来”。

死亡的凝视和耶稣的凝视共时运作:与天堂的正道相对,世俗空间的死神正言述俗世的虚妄——在此,“死神的凝视”成为启动意义缝合的机制。

15世纪后期瘟疫横扫欧洲,骷髅图像随之兴盛,并形成表征范式。最有名的当属两位德国艺术家:诺特克Bernt Notke丢勒Albrecht Dürer

诺特克为圣尼古拉斯大教堂所绘祭坛画《死亡之舞》,这个主题在16世纪的欧洲极为盛行,从戏剧文学到图绘形态。

The Dance of Death

“死亡之舞”:人格化的死神召唤俗世各种人物的代表挽手共舞。下方配有诗节,描述在不可避免的死亡面前,人生万物皆空无,名利权势如浮云。

例如巴黎“无辜者公墓”的《死亡之舞》和意大利比萨公墓的《死亡的胜利》。

纯属符号化的行为,既表达了对死亡的恐惧,也是对死亡恐惧的象征性制服——只有放弃人间的欲望,自愿承受死亡的降临,恐惧才能被真正泯灭

与“死亡之舞”强调以承受自然法则,来达成对死亡的驯服不同,丢勒赋予了死神宗教般的力量,例如以圣经《启示录》为题材的《四骑士》木刻组画。

“四骑士”分别代表瘟疫、战争、饥饿和死亡,他们齐头并进,如向前冲杀的英雄,手上的弓、剑、天平与铁叉,象征着人类的正义与公理。

而面前迎风倒地的,是那些被践踏的尘世可怜人,包括国王、市民和无辜的农民。

四骑士既象征神的公正裁判,也隐喻了疾病、战争和死亡的破坏力,是对时代历史情状的真实描摹。

作为终极思考的激活装置,“骷髅”总是指涉死亡和虚无,但诺克特和丢勒的作品,依然代表了不同的图像体系

Memento Mori still life

丢勒是“以宗教的力量来实施对死亡的收编”,对应“宗教寓意画”。

诺克特则是“以死亡的触目在场来表达存在之空无”,对应“虚空画”;

“宗教寓意画”VS“虚空画”

以17世纪西班牙塞维利亚画派两位画家为例:苏巴朗Francisco de Zurbarán和莱亚尔Juan de Valdés Leal。来阐述两种“死亡”绘画的区别与联系。

——“宗教寓意画”——

苏巴朗是隐修士式的画家,受卡拉瓦乔黑暗主义的影响,以高反差的明暗对比凸显事物的内在品质。

Saint Jerome Writing,Caravaggio

他的静物有着圣徒般沉静和内省的心灵,而圣徒则有着静物般沉着和稳定的造型。《沉思中的圣方济各》就是这种静物式的肖像的典范。

苦行的隐修士方剂各紧握骷髅,暗示方济各会的宗教信条:世俗皆空此处的骷髅完全驯服于观者的注视,也代表“信仰”对死亡和虚妄的制服

Saint Francis in Prayer

耶稣受难的地Gulgôlet,意为“骷髅地”,因亚当埋葬在此得名。所以十字架旁的骷髅也代表“亚当的骷髅”。

亚当顺从私欲而违背上帝的意旨。基督教则认为其有“原罪”。原罪给人带来更深刻的苦难,包括必然的死亡。所以象征死亡的“亚当的骷髅”也象征罪恶

基督教认为,人由于顺从自己的欲望,违背上帝意旨被赶出伊甸园,从此迷失方向,产生了各种无意义的行为和失误的举动,如此罪孽无法通过自身改变,因此需要外来的救赎“耶稣”。

因此宗教寓意画中,耶稣的圣徒旁常伴有亚当的骷髅,暗示宗教对于死亡和原罪的救赎。

小荷尔拜因的名画《大使们》。风华正茂的年纪英姿勃发,然而韶华易逝,无限风光的世俗权势,依然无法摆脱死亡的如影随形。

The ambassadors

下部扭曲的头骨,寓意着再光辉绚烂的荣华富贵,也不过是浮华的欲望和幻象。最左上角隐隐而现的十字架和耶稣,则暗含了其中的宗教隐喻。

——“虚空画”——

如果说苏巴朗对“死亡”的隐喻属于丢勒的传统,那莱亚尔就属于“死亡之舞”的传统——虚空画

1648年鼠疫夺走塞维利亚近半数生命。紧接1651年饥荒来袭引发民众骚乱。哈布斯堡王朝也从此衰落——世俗的繁华与荣耀,终究不过是一场虚空

莱亚尔就以表现这一虚空的主题而闻名,让死亡以触目的方式出场,唤起视觉的惊悚效应。

此世的荣耀之物和彼世的骷髅,并置在梦魇般的空间,形成转喻性的意指语境,完成意义的穿越,使画面的说教意图直接呈现。

劝诫世人:生命是短暂的,欢愉是无意义的,而死亡是必然的

The Knight’s Dream,Antonio de Pereda

空虚画”的符号包括骷髅——明确的死亡提醒;腐败的水果——象征着腐朽和衰老;泡沫——象征生命的短暂和死亡的必然;

另外,动物遗骸、沙漏、怀表、燃尽的蜡烛、即将腐败的水果花卉,须臾而逝的烟雾也都以某种教化的方式,传达着好景难驻,快感短暂的信息。

画家J.Falk甚至在《虚空静物》中写下:“所有人类都是烟雾、阴影、空虚的舞台形象”。

皈依新教的荷兰转喻圣经于日常生活,静物画透过杯盘狼藉,象徵人去楼空,暗喻人生无常,而应寄托来世于天堂乐园中。

17世纪荷兰画家大卫·拜利David Bailly的典型虚空画。年轻的艺术家手执腕杖,桌子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物件。

画家本人的“实像”,镜中的“虚像”,骷髅指代的“拟像”,和表征技艺、艺术和自然的物件并置,形成既互涉又回指的图像矩阵:虚空的意向不断内褶。

西班牙孕育了独特的“虚空画”形式“世界的幻灭”Desengaños del Mundo。在此之前,拉丁古籍《死亡的艺术》Ars Moriendi,给基督徒提供“更好地面对死亡”的范本。

安东尼奥·德·佩雷达的《骑士之梦》就是这种流派的著名代表。

沉睡的骑士在梦中看到琳琅满目的奢侈品:象徵权力与征服的冠冕、地球仪与盔甲,代表尘世娱乐的乐谱、钱币与面具。骷髅如熄灭的蜡烛,警醒着人世的虚空与无常。

天使凝视着睡梦中的骑士,似乎想为其无穷的慾望画下休止,摊开的警句布条上写着:「高位名利,如梦似幻」。

在培瑞达的另一幅《虚空寓意》,重复相同的象征物件,只不过天使展示出查理五世的浮雕,作为「哈布斯堡王朝争霸时代」的主角,他曾开启西班牙日不落帝国时代。

Allegory of Vanity,1640

地球仪正是象徵他曾经的地位与权势,然而,百年过去了,整个欧洲都分崩离析。。。可见任何显赫的权势,在生命流动之中都只能黯然臣服

世事虚虚实实,万物生生灭灭,生命起起落落,最后全都归于虚空。

浮华与深沉并置,所有的矛盾与冲突在和谐的表现中包容与升华。

Vanitas with Sunflower and Jewelry Box

至于荷兰画家敏隆Abraham Mignon的花卉静物,貌似没有显著的虚空画风。

Composition of flowers and small animals

然而在那活泼自然界中,鸟的骸骨却不易察觉的隐于其间,生命是如此短暂无常,一如传道书所言:「尘土仍归于地,灵仍归于赐灵的神

那些充满吸引力的静物被赋予了思想道德,在深邃的背景中,诉说着时间的短暂、生命的无常、快乐的徒劳和死亡的必然

Vanitas,N. L. Peschier ,1661

例如阿德里安·范·乌得勒支的画作中,花卉暗喻的“虚空”,使静物具有了哲学思考甚至道德教化的倾向。

Still Life with Bouquet and Skull

在西班牙画家莱亚尔的画作中,虚空画则阴暗诡秘,生命的元素完全消失。

Juan de Valdés Leal

终极之答案

只有神可以战胜死亡,而你我皆凡人。既然战胜不了,又该如何面对?

在《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对这个问题给出了终极答案:生命意义上的倒计时法——“向死而生”。

“向死而生”不是对生命的有限产生焦虑,反而是在知道了生命的长度后,去拓展它的宽度,把有限化为无限,“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种方式的意义在于:由于面对死亡而珍惜生命,进而活出价值。“把每一天都当作最后一天来过”。

Vanitas Still Life with The Spinario painting

每个人都是自己生活的编剧和主角,只要觉得有意义,便了无遗憾了。

最后,把《漫长的告别》中的一段话送给你:

故事的结尾并不重要,生活唯一确保我们的就是死亡。

所以最好不要让那结尾,夺走了故事的光芒。

耀匀独家前线专栏

建筑设计硕士,

美国斯坦福艺术史专业,

回国后清华规划院做地产策划。

热爱艺术

查看原文 >>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