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近黃房子邊緣的時候,我們似乎就能聽到一種破碎的聲音,尖銳而密集,直刺我們的心靈。可恰巧就是這種聲音的碎片修補了黃房子的殘缺,讓這座只有兩層高的小木樓成爲世界上最高的建築,讓法國南部一個叫阿爾的小鎮因爲這座黃房子不朽光芒的照射,呈現出一種詭祕的色彩而令人仰視。

我卻更願意把這座黃房子看作一位大師心靈的故居。

梵高的黃房子

我不知道緊臨著名的羅納河三角洲的阿爾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景象,但有一點可以讓我盡意去想象:這個小鎮的人們一定特別喜歡種植一種叫向日葵的植物。或者,根本就不需要他們種植,這種植物就會年復一年自然而然地從這座小鎮的每一個空間長出來,因爲一位大師早就在這塊原本寂靜的土地上撒下了滿地不朽的種子。

然而,一個令人痛心的事實是,這位傻乎乎的大師還沒來得及收穫自己種植的向日葵,就聆聽着羅納河波濤的低吟淺唱,從一片金黃的麥田開始起程,踏上了他地老天荒的精神逃亡之旅,從此再也沒有回到這個當時異常冷清的阿爾小鎮。唯有他用畫筆種植的那片向日葵,一直寂寞地守候着阿爾的那座黃房子。直到不知哪一天,有人突然被黃房子裏的向日葵如同正午的太陽般強烈的光芒刺得睜不開雙眼,黃房子緊鎖的門窗才被打開。也就從那一刻開始, 曾經像厭惡一隻黃色的甲蟲一樣厭惡過黃房子的阿爾人,不得不抬頭仰視這座破舊的小木樓。

我這裏所說的黃房子便是荷蘭畫家文森特·凡高的“南方畫室”。

我們都知道,“南方畫室”是凡高的繪畫藝術步入一個登峯造極的高度的聳天雲梯。但我卻認爲,從某種意義上,“南方畫室”更是凡高的精神墓穴。因此,從這個意義上,我們完全可以如是追認,凡高生前在黃房子裏創作的那些在當時比黑夜還寂寞的畫作,其實都是他的陪葬品。它們在凡高飢寒交迫的時候既不能給他換來一件衣服一塊麪包,也不能給他換來一枚硬幣,它們只能忠誠地陪伴這位在色彩和陽光裏狂奔而死的窮光蛋不屈的魂靈,靜靜地沉睡在這座幽深而又遼闊無垠的藝術墓室裏,等待人類有一天能給予它們和凡高哪怕一點點溫情。

誰也沒想到,一旦被開掘,這些陪葬品就以其太陽般熾熱的光芒映亮了整個歐洲。

人們終於發現了這批世界上最奢侈最昂貴的陪葬品。

於是,墓穴轉眼成了宮殿。

凡高也開始復活。

這就是一位大師的生死輪迴?

面對這樣的質疑,正在十八世紀法國南方阿爾小鎮的麥天裏靜坐着的凡高用他對生命貫有的熱情對我們投以友善而寬容的微笑,而且還帶有一點點自卑。

當然,凡高的自卑並不是與生俱來的。

恰恰相反,凡高是一個藝術狂人。在他所接觸到的一大批頂尖級畫家中,他只認定德拉克洛瓦、倫勃朗、德加、蒙蒂塞利和高更。

凡高的自卑都是緣於他一直就在用色彩的火焰照徹整個世界,而世界卻從沒看他一眼。以至於後來,他終生最信賴最親密的朋友高更居然都想吹滅他那熊熊燃燒的色彩,他能不自卑嗎?

在法國南方的小鎮阿爾,我們至今還能看見凡高的背影,他那投射在被陽光照耀的麥田裏的瘦弱的身影,就像一株被寒風冷雨摧倒的麥子,堅韌而有孤寂。

阿爾註定要成爲凡高生命和藝術的最後歸宿。因爲按照通常的狀態,凡高從他的故鄉津德爾特步入法國巴黎這樣一個世界花都,在這個奢華的世界藝術大都市,他有更多的機會接觸和融入主流藝術,也有更多的機會接觸來自世界各地不同流派不同風格的藝術家,他應該很知足了。可是,這個從荷蘭北布拉幫特省一個村莊裏走出來的傢伙,卻似乎覺得法國的空氣都是凝固的寒冷的。他渴望的是故鄉津德爾特麥田裏的那股清風和那片流動的陽光。

這樣的一種渴望或者說懷鄉情結,很可能促使凡高隨時都會回到他的故鄉津德爾特去。然而,這只是我們對鄉情的片面理解,可凡高彷彿要故意同我們作對一樣,並沒有按我們正常的推測回到他的故土,而是選擇了南方偏遠的農業小鎮阿爾。

凡高作出如是選擇的直接原因,則是緣於一位當時還並沒有什麼大名氣的非主流畫家。

他就是蒙蒂塞利。

我們可能難以置信,像凡高這種連許多主流藝術大師都不放在眼裏的藝術狂徒,居然在十八世紀的法國會對一個在當時並沒有什麼影響力的蒙蒂塞利崇拜得五體投地。

當然,後來的事實可以充分證明,凡高的確是個具有獨特眼光和藝術主張的天才。他是在蒙蒂塞利並沒有什麼名氣地位時就那樣固執地癡迷於這位法國本土畫家在色彩上那濃郁厚重、直抒胸臆的藝術風格的。我們從凡高的一系列畫作裏,尤其是他的花卉畫,都不難看出他那種直接將顏料擠到畫布上使植物的花瓣枝葉具有實物的質地和雕塑的立體效果與蒙蒂塞利的花卉畫藝術那一脈相承的關係。

凡高在巴黎的兩年時光,儘管也嘗試過各種風格和流派作畫,但他始終都沒有改變對蒙蒂塞利的追逐。在他在巴黎所畫的50多幅包括《向日葵》在內的花卉畫中,一直都浸透着蒙蒂塞利色彩的熾熱和旋律。蒙蒂塞利的畫裏有一種最經典的個性,那就是其色彩有着一種火焰般的搖曳和激流般的旋轉奔騰。而我們在凡高的《向日葵》裏就看到了這種燃燒的激情,在其《星月夜》《麥田飛鴉》裏就聆聽到了一種向我們席捲而來的生命與靈魂的旋渦與激流!

正是緣於蒙蒂塞利如此根深蒂固的影響,凡高對這位儘管在色彩上可與德拉克洛瓦媲美但終身都沒像德拉克洛瓦那樣幸運地成爲色彩大師的法國畫家始終情有獨鍾。我們都不能想象,後來成爲世界藝術巨匠的凡高在他還默默無聞的時候居然會有如此幼稚的舉動,他居然在看到蒙蒂塞利身穿黑絨夾克和白色褲子、戴金黃色草帽、戴一副黃手套、拄一根金色手杖的肖像畫之後,會效仿蒙蒂塞利戴上一頂黃草帽去畫自己的肖像,而且,還像蒙蒂塞利那樣夜以繼日地瘋狂作畫。

非常遺憾的是,儘管凡高對蒙蒂塞利濃塗厚抹的色彩和不跟任何流派或藝術機構接觸往來的我行我素的個性達到了着迷的程度,但他們卻從未謀面,而且當時的蒙蒂塞利很有可能根本就不知道有這麼一位紅頭髮的荷蘭人在如此崇拜他迷戀他。凡高又何嘗不想去拜見這位晚年一直隱居在故鄉馬塞潛心作畫的偶像呢?不湊巧的是,凡高到法國只有三個多月,蒙蒂塞利就在馬塞去世了。這之後,凡高對蒙蒂塞利的繪畫個性一直就追逐有加。正是緣於對這樣的一種藝術本質的追逐,促使凡高總是想找到一片像蒙蒂塞利所擁有的那麼一片有陽光、有麥田、有農莊、有鄉村教堂、有藍天、有海濱的藝術聖地。終於,在來到法國兩年後,凡高在結識了同樣我行我素的高更並與之成爲非常親密的朋友之後,便毅然決然地一步跳出了法國的燈紅酒綠,來到法國南部與蒙蒂塞利的故鄉普羅旺斯省的馬塞十分臨近的小鎮阿爾。

阿爾也因爲凡高而成爲一個世界藝術神話。

然後我要說的是,如果是蒙蒂塞利成就了凡高,那麼,是高更毀滅了凡高。

我們都知道,凡高完全是受蒙蒂塞利的巨大影響纔去阿爾小鎮尋找他的藝術陽光和麥田的,因爲這裏離蒙蒂塞利的藝術精神最近,因爲這裏擁有蒙蒂塞利從馬塞輻射過來的人生的光芒和色彩的火焰的照耀。凡高深信自己在這裏找到了一塊藝術的淨土。而事實上也是如此,因爲他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在阿爾創作出來的。

凡高一生最大的錯誤就是不該邀請高更來到阿爾,來到黃房子。

不能否定,凡高一次又一次寫信邀請自己最好的朋友來他的黃房子——“南方畫室”,是有其良苦用心的。在法國巴黎時就一直渴望有一個畫室的凡高,在來到阿爾之後,就一直想將“南方畫室”建成一個能吸引許多畫家前來作畫交流的藝術聖殿。他知道憑自己當時窮困潦倒又默默無聞的境況,是不可能有人到他的黃房子裏來的,是不可能實現“南方畫室”的藝術夢想的,因此他便想到了當時已小有成就的好友高更,並想要高更來擔任“南方畫室”的領袖。他覺得只要高更來到了阿爾,來到了黃房子,其他的畫家就會被吸引,就會源源不斷地來到阿爾的“南方畫室”。

凡高也真是太單純太善良了,甚至還有些卑微。

這個可愛又可憐的紅頭髮男人其實也早就知道,當時的高更已在他的繪畫基地布列塔尼的阿旺橋村疾病纏身,落魄潦倒,而且在阿旺橋那樣一個歐洲土著村落,幾乎所有的朋友都斷絕了與他的來往,更別想得到資助了。只有凡高還是那麼單純地將他視爲摯友,在他陷入如此困境的時候誠邀他來阿爾同創“南方畫室”。而且,在高更連來阿爾的路費都沒有的時候,又厚着臉皮向弟弟提奧求援,要弟弟提奧爲其提供路費。

說到凡高的的弟弟提奧,我不能不說,凡高真是一個生活上的無能者。可以說提奧短暫的一生基本上是爲了這個天才而又弱智的哥哥而活着的,他幾乎承擔了哥哥所有的繪畫和生活費用。而且,凡高到巴黎後,住在提奧家裏時,還經常從外面將一些烏七八糟的東西撿回來畫素描,將提奧的屋子裏堆得到處到是這些“垃圾”,爲此,兄弟倆經常爭吵,最終又總是做弟弟的提奧讓步。提奧自己就是個畫商,居然沒辦法賣掉哥哥的一幅畫,這讓提奧也很挫敗和無奈。提奧當然知道其中的原因,那就是凡高的畫缺少主流風格和色彩。因此,當凡高迷上蒙蒂塞利的畫時,提奧非常惱火,因爲那樣的畫在當時不能得到認可,不可能有市場,而提奧是希望哥哥的畫早點融入主流,而不是孤芳自賞無人問津。他是太希望哥哥凡高早日成名了,成了名就可告別那窮困潦倒的日子和精神上那異常的痛苦與孤寂了,可凡高就是要跟提奧作對,寧願賣不出一幅畫而受窮捱餓,也不願隨波逐流。凡高的畫裏經常會呈現一種金黃與紫藍的色澤,那是憂鬱的凡高在用他獨有的色彩語言詮釋他對於這個世界的認識和對於生命的理解。這是一種真正高貴純淨的色彩。無論是他的《星月夜》還是《麥田飛鴉》,我們都不難感知到這樣洶湧的色彩的浪濤對我們生命的拍打和沖洗!著名的《向日葵》雖然讓世界一片燦然,那也只是他對生命點燃的一支熊熊火焰,而這種火焰也是凡高用他貫穿人生始終的金黃與紫藍點燃的一種非常極端的幻境與期盼。活在期盼中的生命,必然就會燃燒,連同痛苦與憂傷!

攤上這麼個固執而又單純的哥哥,提奧只有屈服,屈服於一種巨大的親情和對哥哥凡高的一種偉大而純粹的藝術精神!

所以,當凡高提出要邀請高更來阿爾的黃房子創建“南方畫室”時,提奧依然一如既往地對這位生活上十分弱智的哥哥給予了儘可能的支助。而凡高,就這樣用弟弟提奧對自己的支助去幫助自己的朋友高更,結果,高更的自私和傲慢卻又將這份人間至美的友情徹底肢解了,同時被肢解的還有他的“南方畫室”之夢。

對於高更的到來,凡高傾注了多麼大的熱情和期待啊。

儘管靠弟弟的支助過日子的凡高在生活中常常捉襟見肘,可對於高更的到來,他還是破天荒地奢侈了一次。在他租住的那棟兩層樓的黃房子裏,他將他和高更住的房間刻意裝飾了一番。他將房間的牆壁和門都刷成一種夢幻般的紫羅蘭色,將木牀和椅子刷成了鮮亮的乳白色,在地面上鋪上了紅磚。

更奢侈的一筆開銷是高更的那張牀。這是一張核桃木的牀,這張牀花掉了他三百五十法郎。買了這張牀,他手頭的錢就不多了,爲了節省每一個法郎,他連模特兒都不敢請了,只是對着寬大的鏡子畫自己的肖像。而且,爲了節省買畫筆的錢,他還自作聰明地用蘆葦稈做畫筆。我們現在看到的那些凡高的畫中,有些畫很可能就是他用蘆葦稈畫出來的。曾經水靈靈地在某片水域臨水而立的蘆葦,因爲後來的凡高的不朽,而演繹成一種與藝術相關的神聖植物,也只有它們的靈魂,真切地見證了凡高人生的尷尬、窘迫與堅韌。

在等待高更到來的那些日子裏,凡高開始創作一組專門用來裝飾黃房子的畫,他要畫一批凝聚着阿爾的陽光色彩與氣息的向日葵。法語稱向日葵爲“旋轉的太陽”,而英語則稱之爲“太陽之花”。也許正緣於向日葵與太陽這種超越宇宙與大地的哲學勾連,凡高對向日葵居然有一種無法釋懷的濃情。儘管在巴黎的時候,凡高就已經畫了四幅向日葵了,但那些向日葵似乎只是寒夜裏閃爍的幾束火苗。而只有在阿爾,在素有“太陽的故鄉”之稱的阿爾,在蒙蒂塞利的故鄉阿爾,凡高才真正讓這些向日葵燃燒成一團熊熊的火焰。尤其是我們在後來看到的十二朵向日葵組成的《向日葵》,已完全擺脫了凡高在巴黎畫的《向日葵》系列的那種光和影,而是完全將顏料直接擠在畫布上,用金黃的顏料堆砌成一朵朵向日葵,讓顏料自身所折射出的光和影來透示一種太陽般的熱烈與厚重。

如果說凡高所有的向日葵系列是一部由金黃與淡藍的色調音符組成的交響曲,而在阿爾的黃房子裏的這些向日葵,便是這部交響曲的主題樂章。

然後,一向都玩世不恭的高更便帶着一身的疾病和一身的孤傲,於1888年 10月23日來到了法國南部的阿爾小鎮上一個生意清淡的小咖啡館。高更來到這家咖啡館也是凡高在信中自先安排的,因爲他就住在這家咖啡館樓上,他經常下樓到這個收費最低的咖啡館來喝咖啡和苦艾酒,與咖啡館的老闆吉諾已經成了朋友。也許,凡高以爲在這樣一個浪漫的地方接待高更可能顯得更加有誠意一些。我們後來所看到的凡高於1888年創作的《夜咖啡館——室外》和《夜咖啡館——室內》,畫的就是這家咖啡館。也不知那一天他和高更坐在這家咖啡館的哪個角落?

在高更與凡高在阿爾共同相處的六十二天的時光裏,真正平和友善相處的日子大約不超過半個月。

初來阿爾,走進黃房子,看到爲他佈置的住房裏掛滿了凡高收集的日本版畫和他在不同年月創作的不同意味的向日葵,高更還是非常感動的。當然,這種感動裏,更多的是一種被人近乎謙卑地尊崇的虛榮與滿足。高更有那種寧願放棄做期貨經紀人的優越性生活和妻子兒女漂泊到塔希提島去做島民、到阿旺橋村去過隱居生活的灑脫,那是因爲他骨子裏有一種視藝術爲生命的秉性,這一點與凡高如出一轍,這也是他認可凡高的一個重要因素。可是,這畢竟只是一種遠距離的相互取悅相互欣賞。真正朝夕相處之後,他們彼此才發現,他們是那麼地水火不容。

表面上看,他們的矛盾是由世俗生活引發的。

可我還是偏激地認爲,就算凡高不會生活、不會持家、不會理財,這都並不重要。就算凡高連一盆湯都不會做,高更也不應該指責其像他繪畫調出來的顏料一樣。一盆湯沒做好與繪畫顏料有什麼關係呢?凡高當然無法忍受這樣的羞辱,但一想到自己苦苦盼望高更來阿爾的目的,可愛而又可憐的凡高又忍住了。可這樣卻更加助長了高更的囂張氣焰,他居然將凡高的畫全盤否定了,說凡高根本就不適合這種新印象主義的創作路子,說凡高畫中那些刺眼的黃色簡直雜亂無章、單調乏味!

這樣的爭論讓我們不難發現一個致命的問題,那就是他們在藝術上的相互自戀。兩個過於自戀的藝術家走在一起,阿爾的陽光和清風都被他們越來越尖刻的爭吵攪得一片渾濁。

其實,在這種爭吵的過程中,有一種東西他們彼此都心照不宣,那就是他們對於彼此的相互利用。也許,無論是凡高還是高更,他們的在天之靈對我的這種結論都很可能會深惡痛絕,但我還是要不恭地說,他們潛意識中都是在相互利用。

凡高其實早就知道,高更是不可能留在阿爾的,儘管他們都在嚮往一種純粹的文明,但高更更熱衷於蠻荒之野的清風明月,一種原汁原味的自然與人性,而阿爾卻並不是他最理想的精神寓所。他只希望高更哪怕只在阿爾呆上一年就足夠了,有了這一年,“南方畫室”就建起來了,就初具影響了,就會有其他畫家關注“南方畫室”了。如果按照最初的設想,來“南方畫室”居住、創作的畫家都要送給提奧一幅畫,那麼,一年以後, 提奧就完全可以舉辦一場印象派畫展了,他就可以利用“南方畫室”回報一直支助他的弟弟提奧了。

這固然是一種既功利又很人性的世俗心態,但再純粹的凡高也不能免俗。

可凡高的這種世俗設想卻太幼稚了。

高更內心裏根本就沒想過到阿爾來是爲了同他共同創辦“南方畫室”,他是來作短暫的避難的,他是來作精神和肉體的短暫療傷的。因爲,儘管離開巴黎浪跡南美洲的冒險行爲引起了法國畫壇的關注,也使他贏得了一些名氣,但荒島生活中的經濟狀況卻讓他過得並不如想象的那麼春風得意、自由自在。即使後來輾轉到了阿旺橋村,他的日子過得也每況愈下,而且還患上了肺病。這時的高更正需要幫助,而凡高的邀請恰好是雪中送炭,更何況凡高已經說服其弟弟提奧每月買他一幅畫呢?

這就讓我們不難看到高更那裝滿藝術天賦的大腦裏所潛伏的自私和世故。

一個天才藝術家的另一面已然暴露無遺。

而凡高,卻爲了他的“南方畫室”,儘管在與高更爲藝術和日常生活的爭吵中儘量抑制自己而作出讓步,哪怕是在被高更氣得暴跳如雷的時候,他還試着按照高更的意願去作畫,卻依然沒有得到高更的肯定。

這同樣讓我們看到了另一位偉大的藝術天才的另一面:單純與卑微。

我們不能不爲凡高痛心和心痛!

當然,凡高並不是個怯弱的男人,他在高更面前所有的隱忍都是緣於“南方畫室”,他幾乎把對“南方畫室”的希望全部寄託在高更身上了。他把高更當作一根支撐“南方畫室”的頂樑柱了,他惟恐一不小心就會撞到這個柱子,使“南方畫室”化爲烏有。在法國南方的阿爾,“南方畫室”的烏托邦夢想就像一顆熾熱的太陽一樣懸在凡高的頭頂,令他仰視又一直壓迫着他自由高貴的頭顱。

可是,這顆太陽最後還是隕落了。

難以想象,我們今天看到的這幅著名的肖像畫《割掉了耳朵的自畫像》,居然是一位對生活那麼堅韌那麼熱愛的天才畫家肉體與精神自虐的逼真複製。那委實就是一個天才在極度憤怒與瘋狂的活標本。畫面上那張痛楚扭曲而又潛藏着深切的寧靜的面孔,似乎能讓我們觸摸到一種乾瘦而粗糙的肌肉的永恆存在。

我不知道高更在看到這幅《割掉了耳朵的自畫像》之後,這個直接導致這幅畫的產生的傢伙內心會有一種怎樣的震撼。他會不會一遍又一遍地仔細懷想他和凡高在一起時那讓他終生難以磨滅的六十二個日日夜夜?會不會回顧他一次次用最尖酸刻薄的話語否定、傷害這位單純善良的朋友的話,一步步將他氣得發瘋發狂的全過程?我想,如果高更還有一點良知,他是不會忘記自己在另一個天才身上犯下的這種罪過的。儘管那完全是一種對藝術各自偏激引發的爭執和他固有的玩世不恭,但他卻無法以任何藝術的名義來掩飾和開脫他對一位單純而固執的朋友的致命傷害!

凡高在極度的憤怒與瘋狂中割下自己的右耳的時候,其實就已憤怒地割掉了他對高更的那份朋友溫情和對“南方畫室”的夢想。那一割,就像是要割掉麥田裏的一株有毒的雜草,就像要割掉這個世界所有令他厭惡和絕望的噪音,就像要用毀滅自己的聽覺來毀滅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一種美好或惡俗的話語,只想讓色彩在內心激盪與澎湃……

漂泊在色彩的河流裏,凡高環顧這條河流以外的世界,已然再也分不清東西南北。世界在他的視野裏旋轉,阿爾的陽光、麥田和向日葵便成了一個湍急的旋渦,使一直深深地愛着這個世界又一直缺乏融入這個世界的能力的凡高頭暈目眩。這時,他纔對蒙蒂塞利的畫中那單純的亮麗與奔湧的色彩旋渦有了更深層的領悟。在一種瘋狂的清醒和清醒的瘋狂中,當凡高被強行送進精神病醫院之後,黃房子已然成爲他內心的一堆精神碎片,只有故鄉津德爾特,一直在他的腦子裏不斷地重現:津德爾特家中的每一間老房子,村莊里長滿石楠樹的每一條小路每一個空間,金色的麥田,菜地裏的每一種植物,還有墓地、教堂和那棵守望墓地的高高的銀葉相思樹以及樹上懸掛着的喜鵲窩……

在精神病醫院這種對於故土的懷想,其實已經預示着凡高對於生命中終級意義的梳理。儘管已經割掉了一隻耳朵,但他還是無法拒絕一些尖銳的聲音的侵犯,無法拒絕對於世界的聆聽。只有故鄉津德爾特風吹麥苗的清音和教堂裏吟誦《聖經》的音詩才能讓他迴歸真正的寧靜。

然而,還鄉比離鄉更難,因爲肩負着對故土太多的重荷。生前的凡高几乎是一無所有,他無法衣錦還鄉。在這一點上,凡高跟我們有一種人性中相通的東西,跟我們一樣心懷一種小小的虛榮。

於是,他便找到了另一條迴歸之路。

他走向了他人生中最後一片麥田。

1890年7月27日,這一天依然陽光燦爛,正是作畫的好天氣。可是,這一次,凡高卻只帶了一把手槍,而忘了帶上畫筆。他要用這把手槍描摹他37歲人生中最震撼人心的一幅畫。

其實,在自殺之前的一個星期,凡高已然用他的終生絕筆《麥田飛鴉》向我們預示了這種意味。

我雖然沒有見過任何一個人在生命終結時的前幾天到底是一種怎樣的狀態,但我可以肯定,文森特·凡高在選擇自殺之前斷然不可能渾渾噩噩,他絕對比他生命中任何時候都要清醒,他絕對清楚他在生命行將終結的時候最想畫的一幅畫應該是什麼。

那就是畫出自己靈魂投射在天空中的幻影。

畫出靈魂悠長的尖嘯。

麥田到底是什麼?它是我們每個人都在精心呵護又在肆意踐踏的一種事物。它籠罩着我們的每個空間,曾經碧綠、曾經金黃、曾經衰敗過。我們似乎一直就在這樣一片麥田中神遊飄蕩橫衝直撞,一直就在這樣的一片麥田裏聆聽和駐守,直到有一天,我們和這片麥田一起荒蕪。

我們可憐可愛可敬的凡高,他在麥田的上空歌唱、盤旋了37年,居然在飛得精疲力竭的時候,像天堂的上空墜落的隕石一樣墜入了麥田的旋渦。在下墜的過程中,他還沒忘記抬起他沉重而又不屈的頭顱,望一眼阿爾小鎮上那座精神故居——他的黃房子。

(本文原刊於《奔流》2015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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