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這場最大化戰爭貫穿了李開復30多年的職業生涯,他擁有一個商業偶像的完美履歷:畢業於學術頂尖的哥倫比亞大學和卡內基·梅隆大學,工作過技術最頂尖的科技公司,蘋果、SGI、微軟、谷歌,而後在2009年創辦創新工場,投身中國的創業熱潮。智明星通的CEO唐彬森說,10年前覺得李開復不像個投資人,每天叮囑他關注技術趨勢,「老發一些沒什麼用的話」,「我們還在創業苦哈哈的,滿腦子想的還是人怎麼招啊,工資怎麼發啊,他老說要all in移動互聯網,老說比爾·蓋茨的名言,『人們永遠會高估一兩年的發展,而低估了未來10年的發展。

坐在李開復對面是一種持續的挫敗和絕望。技術要比人性更根深蒂固地活在他身上,那種感覺很像是跟Siri聊天,全程剔除人類情緒。這讓人產生一種不太對勁的迷惑:如果他參加圖靈測試,能通過嗎?

這種最大化的氣質只在一種狀態是合理的,那就是科學家的實驗室。這原本可以成爲一個最典型的科學家故事,一個天才,迷戀技術,與機器共存,活在實驗室裏。但顯然,李開復早在30多年前就放棄了這條路,這也是他的故事中最有意思的一部分——天才決定離開實驗室,投身複雜、渾沌、充滿侷限又充滿活力的商業社會,活在人羣中。

文丨李斐然編輯丨朱柳笛

攝影丨尹夕遠

最大化戰爭

李開復的西裝褲口袋是一個精確測試後確定的尺寸,它和最新款iPhone的尺寸貼合,既不會淺到放不進去,又不會深到不容易取出來。在重要場合,他會戴寬度7釐米的細領帶,比市面上大部分領帶細1釐米,因爲他經過實驗發現,這樣的搭配顯瘦。就連他的笑容,都像是一個受過專業訓練的職業偶像營業時的「idol smile」,這是他大部分照片裏的固定微笑的弧度。

坐在這樣的李開復對面是一場持續的心理危機。他的人生經歷被量化,像一個可查詢的數據庫,他的回答基本上全部出自他出版過的8本書,以及迄今爲止發表過的公開演講、訪談和文字記錄。如果你讀過這些內容,就可以準確預測他每一次的答案。因爲不管問題是什麼,他都會繞回到這些公開信息的範疇之內,邏輯落點始終是——「世界因你而不同」,每個人都要「做最好的自己」,而現在,我們應當關注「AI未來」。這些是他的自傳標題,也是他研究後發現最適宜大衆傳播的話題。

他的生活是一場最大化的戰爭,在有限條件裏,最大化時間,最大化效率,最大化確定性,不允許冗餘。偶爾助理給他在兩個時間段中安排了休息,會遭到他委婉的批評:時間沒有得到充分利用。

這場最大化戰爭貫穿了李開復30多年的職業生涯,他擁有一個商業偶像的完美履歷:畢業於學術頂尖的哥倫比亞大學和卡內基·梅隆大學,工作過技術最頂尖的科技公司,蘋果、SGI、微軟、谷歌,而後在2009年創辦創新工場,投身中國的創業熱潮。

在每一個階段,他都創造過最大化的奇蹟:在蘋果,他曾將尚處於實驗室階段的前沿語音識別系統,壓縮了1000倍後應用在當時的蘋果電腦裏;在微軟,他創建了微軟中國研究院,這成爲後來世界知名的微軟亞洲研究院,走出來許多AI領軍人物,被《麻省理工學院技術評論》稱爲「世界上最火的計算機實驗室」;谷歌中國也在他的推動下,從一個人到700人的團隊,實現了最具歷史意義的本地化。

過去10年中,他的最大化戰場是中國的互聯網創業。創新工場所投資的項目超過350個,已經誕生了17家估值超過10億美元的獨角獸,基金規模超過20億美元。「創業本身就是一場最大化。人們在創業環境中得到的成長,是在其他環境裏不會得到的。創業就是做出了有限性和無限性之間的連接,達到了人的最大化。」

技術造就的商業奇蹟,是過去10年間中國互聯網的獨特景象。技術高度集中化了效率,放大了個人的力量,讓所有人親歷了一場肉眼可見的奇蹟——一個創業者能改變所有人購物的方式,一個聊天工具能顛覆此前所有的通訊龍頭企業,一個網紅主播能直接決定一款口紅的生產……中國市場成爲全世界資本最爲矚目的新大陸,它吸引着一個又一個人投身這片土地的最大化戰爭,在這裏,任何一個人都有可能親手創造一場影響14億人的奇蹟。

「看到時代的變遷,看到迎頭而來的機會,總在想怎麼去調整自己,才能捕捉到這些機會。如果你讓我每天做一樣的事情,我會枯燥到死。」李開復說,「每一年我說不出來我做了兩三件很驚人的事情,好像就白活了。」

不過,這場最大化戰爭也多少吞噬了人性。在家裏,他陪家人的時間是經過精密規劃的最大化策略,「既不會少到讓她們抱怨我不是好丈夫、好父親,又不會多到影響工作效率」。妻子謝先鈴有次跟他吵架,氣到離家出走,不接電話,不回短信。結果,李開復選擇用技術回應。他在Google搜了大概1000條道歉短信,從裏面挑了50條比較接近他的口吻的,自己又寫了50條,湊成了一個100條道歉信的數據庫,然後寫了一個程序,每隔45分鐘隨機發送短信,不間斷地一直髮,連續發送到第三天的時候,妻子敗給了程序,認輸回家。

創業夥伴陶寧從微軟時代就認識了李開復,那時候,連跟他喫飯都是一場智力競賽,要一邊喫一邊玩難度極高的推理遊戲。她注意到,同樣使用語音輸入,李開復的語音轉化準確率要比周圍所有人都高。因爲他常年訓練自己,用機器習慣的穩定狀態說話,「不要只train機器,還要train自己」。

與他結識近14年的黃蕙雯是創新工場現任CMO,起初她並不想接受這份工作,就跟李開復說,北京霧霾好重,我不要搬過去。結果過了一會兒,她在微信上收到了他的答覆,他依次發來中國氣象局的監測結果、社科院的研究報告,以及第三方機構的觀察統計。李開復糾正她,準確的事實是,北京的空氣質量已經有了大幅改善。這構成了李開復強悍的說服力,但也讓黃蕙雯不得不衝他吐槽:「你一定要每天都過得這麼用力嗎?」

所以,坐在他對面是一種持續的挫敗和絕望。技術要比人性更根深蒂固地活在他身上,那種感覺很像是跟Siri聊天,全程剔除人類情緒。這讓人產生一種不太對勁的迷惑:如果他參加圖靈測試,能通過嗎?

這種最大化的氣質只在一種狀態是合理的,那就是科學家的實驗室。這原本可以成爲一個最典型的科學家故事,一個天才,迷戀技術,與機器共存,活在實驗室裏。但顯然,李開復早在30多年前就放棄了這條路,這也是他的故事中最有意思的一部分——天才決定離開實驗室,投身複雜、渾沌、充滿侷限又充滿活力的商業社會,活在人羣中。

與複雜共存

商業世界有一些暗號。特別是創業者見投資人時,他們一般不會直接說出自己的想法,你只能去捕捉一些訊號——聊天中他有沒有看手錶,中途接電話有沒有回來,如果聊了半小時他還在提問,要麼這次有戲,要麼他不懂這個賽道,想讓創業者幫他普及一下背景。最直接的失敗徵兆是,「我後面還有個會」。

但是,李開復會給出不太一樣的訊號。他愛談論技術,見他需要準備好充分的數據材料,以備他實時提問。他尤其鍾情於技術天才,有時甚至會打破自己縝密的時間規劃,跟他們多聊。可是,如果技術天才只講技術,他會直截了當地告訴對方,「你的想法太天真了。」

他的本質是一個計算機科學家。在成爲投資人、創業者、職業經理人之前,他是足以躋身世界一流的人工智能專家。計算機博士李開復設計過一款人工智能博弈程序Bill,擊敗當時奧賽羅棋世界冠軍;他還使用一種叫做「隱馬爾可夫模型」(HMM)的方法,建造出世界上第一套非指定語者連續性大詞彙語音識別系統Sphinx。學術界一種開玩笑的說法是,衡量一個人的研究高低,就去看他的論文能在多少年後還持續折磨着後輩入行必讀。而李開復的論文,直到今天還有程序員將其翻譯成中文,細細研讀,距離他發佈這些論文已經33年了。

走出實驗室後,他親歷過這個時代幾乎每一次最重要的技術變革,參與它們的落地。陶寧記得,即便在微軟、谷歌這樣的頂尖公司,想要讓技術進入產業也是一場惡戰,李開復要反反覆覆做演示,跟不同人羣磨合,他們之中大部分人不懂技術,「99%不是你的技術同類」,但他們又有自己的立場和顧慮,李開復的工作就是需要彌合這種人羣之中的認知差異。

商業是人構成的戰場,在這裏,贏的關鍵是學會與複雜共存。尤其在中國創業,是一場全世界最殘酷的戰爭。所有參與者將最大化推向極致,只有親自下場,你才能明白這種現實的顛覆性力量。天才的最大失利往往不是技術缺憾,而是誤讀了人,誤讀了人性,誤讀了人羣之中的風向。

在微軟的時候,到美國總部開會,坐滿一屋子的天才工程師總提中國盜版,討論的主題都是怎麼抓、怎麼告、怎麼正版化、能賣多少錢。「我說你們根本不懂中國人的思維,我就帶他們來中關村,教微軟的人怎麼理解中國市場。」

李開復設計了一套小實驗,他讓來北京的美國高管們先去一趟當時的電腦大賣場海龍大廈,每人發同樣的錢,買一個電腦回來,去親眼看看在中國做生意是什麼樣子。結果在中關村購物一圈,連最理性的CTO都陷入了中國充滿感染力的消費亢奮之中,回來熱情地跟李開復說,什麼都有,什麼都有,什麼都有!那是一種誰也阻止不了的商業生命力。只有親歷才能明白,你沒法跟一顆破土而出的種子講道理,靠理智否定它的生長。它會不惜一切代價活下來,最優解是與它共生。

過往的經歷把他訓練成一個務實主義者。2006年,他參加香港科技大學前沿研究討論會,臺上坐着諾貝爾物理獎得主楊振寧,時任科大校長、物理學家朱經武,還有著名數學家、菲爾茲獎和阿貝爾獎得主邁克爾·阿蒂亞爵士。他們熱烈地討論「詩人科學家」這個議題,數學好美啊,數學充滿想象力,只有他不太同意。

李開復很客氣,這是他身上的另一個重要特質。他婉轉地提醒:「這個世界需要有像他們那樣偉大的科學家,留在高校研究院,來探索數學之美,但是也需要像我們這樣的工程師,來把它做成有價值的東西,解決人類的問題。這兩者缺一不可。」

他必須要學會在人羣中生存。王詠剛是創新工場CTO,也曾在谷歌工作了10多年。他知道,跟形形色色的人談技術,是個苦差事,講深了大家聽不懂,講淺了大家覺得沒有用。碰上完全不懂技術的人,尤其是傳統產業的老闆,也得講得下去纔行。他有一次聽到李開復不得不跟一個地方老闆解釋,「AI是一種新時代的Excel」,因爲Excel對他們來說已經代表了複雜,他耐心地解釋,「像Excel那樣,你把數據填進去,結果就能算出來。」

「我就沒有開復那樣的好脾氣,講不明白我就不想說了。但是他還是很有熱情,能在不同場合,耐着性子,讓所有人聽懂。」王詠剛說。

「市場接受了,技術就得到了承認;市場不接受,再奇妙的技術也不名一文。」李開復曾這樣寫道,市場是一切技術的試金石,只有不適應市場的技術,沒有不適應技術的市場。就算是地球上最偉大的科技公司,技術不能落地,也在市場一文不值。

整個過程都要對抗人羣中的懷疑、不解和誤會。智明星通的CEO唐彬森說,10年前覺得李開復不像個投資人,每天叮囑他關注技術趨勢,「老發一些沒什麼用的話」,「我們還在創業苦哈哈的,滿腦子想的還是人怎麼招啊,工資怎麼發啊,他老說要all in移動互聯網,老說比爾·蓋茨的名言,『人們永遠會高估一兩年的發展,而低估了未來10年的發展。』我當時心想,手機屏幕就這麼點大,性能又特別差,能怎麼樣?」

如今,技術奇蹟驗證了李開復的判斷。前不久,創新工場10週年紀念,他給李開復發了一條信息,「偉大的時代需要有偉大的想象力。」

然而,人羣之中,質疑總免不了。出現負面評論的時候,陶寧和李開復經常爭論。李開復希望能把事實解釋清楚,但陶寧告訴他,如果他相信,自己事業的目標是把技術落實進產業裏,就必須專注於技術的落地,「活在一種不理解中,學着與噪音、反對、誤解共存」,對這個世界說,那好吧。

「你說他沒有生氣過10分鐘、1小時,他肯定是不高興的,但是他得用理性的方式去處理。」陶寧說。「況且,創業中太多你想要做的事情,已經填滿你的時間了。像開復這樣從學界跳到工業界,面對客戶、投資人、產品、團隊,他已經生活在人羣之中了,必須學會接受過程中的噪音。」

這大概就是時代留在他身上的一種複雜性。他的技術信仰分成兩半:前一半是個科學家,能寫最複雜的論文,調教機器理解人類;後一半是個商人,能洞悉客戶的需求,教會人類理解機器。自始至終,他都是流動在兩者之間的人。

吞噬與救贖

技術將李開復的最大化戰爭推向了頂峯,他不僅要最大化技術在商業上的效益,還要最大化自己的影響力。

微博最熱的時候,他給自己的微博寫了一個AI程序,讓機器自動抓取實時熱門的話題,以及與他有交集的主題,以影響力排序轉發,連發送時間都是精準實驗的結果,間隔10分鐘發會掉粉,間隔40分鐘發又不能實現每天發送量最大化,衡量過後得到最優解,間隔30分鐘發一條,每天發送25條,以實現每天穩定漲粉的目標。機器全程模擬人類發送的隨機性,避開整點發布,以免留下機器痕跡,機器甚至能代替他自動回覆留言,爲他增加粉絲互動頻率,維持熱度。

那段日子,向來平靜的李開復持續生活在一種強烈的情緒衝擊裏,憤怒、喜悅、興奮、焦躁,所有血流都衝向大腦。他每天都會檢查自己的粉絲數,如果沒有達到增長預期就會不高興。他變得對最大化數值有所偏執,「一場演講沒有1000個人我就不去,每天微博不新增1000個粉絲我就不開心,一個記者來採訪我,讀者不夠多我就拒絕。」

一切都是最大化的工具。曾經的創新工場合夥人王肇輝結婚,邀請李開復致辭,儀式結束後,他發現李開復寫了中文發言稿、英文發言稿,在微博、推特、臉書全平臺上都發布了一遍。作爲新聞發言人的他感到高興和感動。但是,李開復大女兒上大學收到的父親的信,也被父親同步發在了網上。雖然贏得了點擊率,女兒卻非常不高興。

今天回憶起這一切,最大化影響力的念頭「就像腫瘤一樣長在我身上,頑強、固執,並且快速擴張」,直到疾病的突然到來。

在經歷了常年的熬夜、高壓、疲勞作戰的生活後,李開復的體檢報告裏檢測出腹部存在26個腫瘤,醫生確診爲淋巴癌四期。當整個中國互聯網在井噴似的蓬勃發展時,李開復花了17個月養病。最大化戰爭暫時休戰。

休假對於他來說,是一個非常陌生的概念。一開始,他還不能正確融入這種生活裏面。在動完手術的幾個小時後,他還試圖再度投入工作。他在家的臥室裏搭建了一個工作臺,用金屬臂把顯示器懸掛在枕頭上方,躺着回覆郵件。

因爲生病的緣故,他提前立下遺囑。寫遺囑的時候,他第一次認真注視自己手裏的筆,「那支筆曾在上萬冊書上簽名,暢銷的自傳,鼓勵中國年輕人努力工作、開拓事業的書,這些書每一本反響都很好,如今,同一支筆卻見證了我的失敗。」

寫完遺囑,他坐在母親旁邊,母親已患阿爾茲海默症多年,只能勉強認出他。直到那一刻他才意識到,自己最大化的影子還有另一面。自傳是一個朝氣蓬勃的故事,但對當時在美國陪讀的母親而言,那是寂寞的回憶。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兒子上課的時候,她只能在家對着電視,一臺一臺換。因爲語言不通,她只看得懂一個猜價格的節目,節目很熱鬧,但她也只能猜測這種熱鬧。從天亮到天黑,只有捱到兒子回家,纔有人跟她說話。

成功人生的所有細節都顯現了另一個模樣。在臺灣養病期間,他試着參與家裏的裝修,兩個女兒告訴他,過去他花了大工夫,把房間佈置成公主房,買小星星的貼紙,自己一顆一顆貼在天花板上,但其實,她們並沒有想要成爲公主。

小女兒說,她更想要收到爸爸的信,因爲爸爸過去經常寫信,寫給爺爺奶奶,寫給媽媽,寫給姐姐,但是他已經很久沒寫了,自己高中畢業的時候,還會收到爸爸的信嗎?

生病期間,李開復重讀了許多年前自己父親寫來的家書。原來早在他事業的最開端,父親就曾在信裏,反覆叮嚀 ——

「先鈴、開復:

先後接到你們來信,一則以喜,一則以慮(我未用『憂』字)。喜看開復的研究受到別人的注意、重視,但我要說一句話是,做學問的要有自尊心,但更要有謙遜心。學習是無止境的。」

經過了這麼多年後,他終於開始理解,和自己渴望的最大化不同,父親治學的根基恰恰是渺小。父親70歲的時候選擇當教師,教了幾十個學生。學生寫給他的訃文裏反覆提到這位老師謙遜的治學觀點,他相信研究任何歷史最忌諱的是「成見」,「歷史是沒有官方說法的」,自己的觀點也不是最終的答案,應該歡迎反駁,包容不同的意見。

「我才發現,他寫給我的每一封信裏都隱含着一些人生建議。他教我怎樣去做一個更好的人,不要爲了一些沒有價值的事情讓自己太忙碌,做人要謙虛,千萬不能驕傲。父親通過這些信,以非常溫和的方法來傳遞他的愛,而我感知得太晚了。」

在臺灣養病期間,住在他家附近的鄰居楊柏林是一位畫家。他看了李開復的故事,送來一幅畫。這幅畫是很多種顏色一起在流動,黑色包裹着紅色,藍色流向了金色,畫面正中央是蔓延開來的白色,如同水一樣,不斷流動,這是他所理解的李開復。

楊柏林說,他在李開復身上看到了自己。這位畫家一直以來的創作理念就是「影子和自我」,而在李開復身上,他看到這個主題的又一次呈現——「真實的我是影子的救贖,而影子的另一面,是我更遼闊的世界。」

回到人羣中

病癒回到工作中,李開復回到了他的平和狀態。他是一個始終很客氣的人,很少生氣,總是保持弧度穩定的微笑。最大化模式並沒有完全消退,連軸轉地飛行、演講、開會。妻子常常問李開復,「你到底要幾歲退休啦?」

他還不想退休,多久都不想。他還在享受流動在人羣中。今年秋天,李開復去烏鎮的世界互聯網大會演講,飛回北京沒幾天,又到釣魚臺國賓館參加中國發展高層論壇。在會議間隙的大廳,遇到的幾乎每個參會者都會跟他打招呼,停下來聊一聊。他像水一樣流動在不同羣體之間,對決策者解釋技術的苦處,得給民營企業一些幫助,然後鼓勵研究員多參與實踐。

只是,贏已經不重要了。「經歷的災難多了,人就學得會客觀了。人從挫折中學到的東西,遠比成功裏學到的多。碰到好多問題,上報紙了怎麼辦,大會不能開了怎麼辦,他們說,開復你怎麼還這麼鎮定?我說我都被微軟告過了,這算什麼?我都得過癌症了,還怕什麼?」李開復說,「這一生活得已經很值了,得到了超過我能想象的很多東西,我已經很感恩了。如果我失去一切,那也值了。」

在互聯網世界,這也許是一種不合時宜的平靜。他的辦公室位於中關村,就在樓下吸菸區,休息時間會有許多掛着工牌的人聚在一起抽菸,他們鎖着眉頭,抱怨美國貿易管制黑名單、競爭對手使過的黑招、擴大市場的壓力……互聯網,一種焦慮、廝殺、競爭的象徵,是全世界最殘酷的競爭市場。焦慮是他們被這個技術時代所塑造的一種底色。

經歷過技術時代屢次變革,現在的李開復覺得,在10年中國互聯網中誕生的最有價值的不是產品本身,而是產品背後精於執行的人。「我覺得中國創業者是很強大的一批人,整體來說他們不會是很恐懼的人,一方面有自信,相信自己一定能完成,萬一真的做不成,那就公司關了再創一家,做一家倒一家,倒一家就再開一家,真正厲害的創業者都是這樣起來的。」

一個重要的領悟是,人的最大化,不能做簡單的量化。一個不能透露姓名的創業者說,當時他有一個合夥人,很多投資人不看好,都不願意投。但李開復對他說,「我知道這個事你肯定會踩坑,但我也知道如果出了問題,你也可以收拾得了,所以我們冒一點風險,還是會投。大不了到時候麻煩一點,幫你解決問題。早期多犯點錯誤,總比後邊犯錯成本小得多。」事實證明,他的合夥人果然出了問題,但這名創業者也的確熬過了這個錯誤,帶着公司成長爲市場的關鍵玩家。

最近,李開復開闢了一個新的最大化戰場——讓AI落地。

他在創新工場設立了一個人工智能工程院,給學生做技術夏令營,找傳統產業談合作,還聯繫了大學,幫忙設計人工智能的教材。作爲人工智能工程院的執行院長,王詠剛常常和他一起出差,去工廠考察。他在一家工廠車間呆了一天,生產線上1000多個人,王詠剛挨個去看每個人的工作,看看能不能用自動化取代。車間工人用很細的鑷子,貼一張小小的貼片。一個工人一整天困在自己的工位上,反覆這個枯燥的動作,拿起來、貼上,再拿起來、再貼上。這是一個亟需得到解放的重複性勞動,但是,今天的AI只能在虛擬世界起效,做語音和人臉識別還可以,一旦進入真實世界,又粗糙又笨拙,遠遠不能取代細活兒。

「那天出來我就在想,未來AI是一個無論怎麼想象都不過分的發展。讓它發展取代工人,這不是一個效率問題,而是一個人道問題。人類是不應該被困在這種枯燥的重複性勞動裏的,應該做一些更自由的事情。今天的AI還在非常非常早期的起步階段,如果AI真正能落地達到90分的話,世界會變得非常不一樣。這是我或者開復,以及一些做AI科研的人所相信的AI。」王詠剛說。

這又將是一個漫長而複雜的過程,就像是他所親歷的每一次技術落地,又要跟決策者建言,又要面對陌生人的迷茫和質疑,想辦法讓人聽得懂,又要耐心勸服創業者相信,這背後是下一場技術奇蹟。但李開復似乎很享受這件事,每天連軸轉地面談,演講,參加討論。

1983年,李開復在卡內基·梅隆大學計算機科學系攻讀博士學位,那裏是世界人工智能尖端研究的前沿陣地。他的博士生研究計劃中這樣寫道:

「人工智能是人類學習過程的闡明,人類思考過程的量化,人類行爲的解釋,以及對智能原理的瞭解。它是人類瞭解自身的最後一步,我希望投身這門新的、有前景的科學。」

今天重讀這番宣言,李開復似乎的確在用自己的時間,踐行着這場實驗,他把自己訓練成機器的思維模式,量化自己的行爲,去教機器理解人類,更重要的是,通過對機器的理解,把它推向人類,實現「人類瞭解自身的最後一步」。

「我確實是用了20年的時間,才慢慢地瞭解他,他不是一個完美的人,也不是個最理性的人,他是一個像我們一樣的人,是一個領導,一個下屬,一個朋友,一個長輩,一個丈夫,一個父親,一個兒子,他是一個生活在人羣之中的人。」陶寧說,「他的主線是忠於技術,圍繞着技術他做了所有事情,做了研究,做了產品,做了投資,收集了人才,也獲得了很多朋友。技術改變了他的人生,他也因爲身處這樣的技術時代,改變了別人的一生。」

只屬於自己的房間

現在的李開復試着活在一場最大化的寬鬆裏面。他已經不怎麼再發微博了,自動定時發佈的程序已經終止了,他只會偶爾上去看看評論。過去看電影,他會按照IMDB排序,從9.2到6.5依次看,他在家裏裝了160T的服務器,確保他準確擁有全部6.5分以上的電影。現在也沒關係了。他最近在重看《教父》,看了好多遍,他現在喜歡教父那樣的英雄,說不上是英雄,卻也並不是壞人,一生與人性的種種複雜面共存,是一個活在人羣中的人。

李開復有一個祕密,那就是喫。他熱愛美食,也熱衷於研究美食。每年大董上新菜,他都會受大廚邀請試菜,跟大廚討論菜品。曾有一家出版社知道了他的美食喜好,想給他出一本美食書。但是,在李開復決定之前,王肇輝就直接拒絕了:「我說不行,只要我還在PR這個崗位上管事,就不可能有機會。我不希望開復的公衆形象變得不專注。我希望科技、投資是佔他人生符號99%的東西。不能讓人感覺不務正業,跑去做美食了,這不合適。我不同意這樣的事情出現。」

不過現在,這個祕密也不需要隱藏了。講述美食時候的李開復,有一種毫無掩飾的由衷快樂,他花了整整10分鐘時間,認真描述如何煮一顆最完美的雞蛋。這是他經過反覆試驗、調試,推算出的完美雞蛋烹飪數據。

他選擇谷歌工作的其中一個條件是,參與谷歌中國餐廳的籌建。幾乎每個和他在谷歌共事過的人都記得,每天中午的試菜環節,會看到一個神采奕奕的李開復點評菜,面試大廚,提很多專業問題。

現在不需要爭奪最大化流量了,他開始允許自己說點真正想說的話,喫到好喫的東西,他會給它們拍特寫,傳上網。其實,如果沒有其他人反對,李開復還挺想寫美食的。但是,他是一個溫和的人,不喜歡跟人起衝突。他也尊重別人的專業,只要是他認定的資深人士的建議,他大多會接受。所以,這個出版計劃最終流產,李開復只說了一句話,「那好吧。」

病癒之後,爲了讓更多人對AI感興趣,李開復願意去展露更多真實。他參加了奇葩大會。在去錄製的車上,他準備了一份詳盡的發言稿。助理提醒他,那兒鼓勵現場即興,你自由發揮就好啦。但這是李開復所不習慣的場景,他反問,「自由……怎麼自由?」

結果,奇葩大會收穫了嘉賓語音聲波最平穩的一期節目。錄製結束後,蔡康永跑來找他的助理:「開復在幹什麼啦,讓他來玩的,一上來就講課,也不跟我們打招呼,難道他是緊張嗎?」

習慣是不容易更改的,他還是喜歡活在精確的最大化裏。臨近採訪結束的時候,李開復展示了自己手機相冊,裏面有兩部評分7.9分的電影。「這是我最近發現的兩部電影,我還沒有看過。」他說回家後會把這兩部電影下載來看,所以此時此刻,寫稿還不能寫「李開復看過IMDB上所有6.5分以上的電影」,準確的說法是「所有6.5分以上的電影,減去兩部」。

生活也依然追求一種最大化,但如果沒做到,那也沒關係。李開復在家裏追求極簡,一切都要藏起來,相冊藏在抽屜裏面,電視藏在油畫後面,電腦藏在飄窗裏面,音響藏在房間隱蔽的壁龕後面。他試圖也把妻子的化妝品藏起來,爲此設計了一個能夠裝400個瓶子的鏡櫃,完美容納妻子現有化妝品。然而,住了一段時間後,滿載的鏡櫃外面不知道爲什麼又冒出來100瓶。於是,他從自己的護膚品裏拿了20瓶出來,也放在外面。李開復說,這是適應環境的新策略,既然要存在冗餘,就讓冗餘也搭配着來,在一種新的平衡裏,與冗餘共存。

他再一次開始寫信。小女兒畢業上大學那一年,他給她寫了一封不再公開發表的信。信的最後一段是:

「我問媽媽想說點什麼,媽媽讓我告訴你,我們非常愛你。我問她,這句話是不是應該說,我們愛你,比昨天多一點,比明天少一點。她點點頭,眼睛裏閃爍着一點光,那就像是在你小時候第一次聽到這句話時,同樣的光芒。」

後來不久,小女兒把回信文在自己的身上。一個是「Stay Gold」,它出自美國詩人弗羅斯特的詩,原意是,美好總是容易消逝(Nothing Gold Can Stay),但她改了一下,對她來說,美好也可以永不消失。另一個是一組數學符號,那是長大之後終於領悟的父親的關心,一個大於號,一個小於號。

今天的創業依然是一場最大化戰爭,但作爲親歷者,他也得到了珍貴的經驗:「最大化會發揮人的潛力,但也會犯錯誤。我學到的就是不要去算計到這麼細,分清楚哪些是自私的最大化,哪些是真正對世界有意義的最大化。」

李開復的家裏現在有兩間書房。一間是給外人看的,是他完美一面的呈現,乾淨到空無一物的書桌,所有物件都可以完美收納,曾經的獎狀、獎盃和畢業證書,整齊地排列在櫃子裏,是展示給世界看的戰利品。

另一間書房非常狹小,裏面完全沒有裝飾,沒有吊頂,沒鋪地板,抬頭就是黑壓壓的暖氣管道,屋裏只有一把歪到有點散架的椅子,勉強可以坐下。這裏放着他在家裏佈置的服務器,以及所有不想被外人看到的東西。

這裏藏着所有他生活的祕密回憶。曾經手寫給妻子的情書,父親寫的信,自己的病歷,過去工作用的舊名片,只對自己有意義的工作紀念物,亂糟糟地堆在一起。他跟自己約定,老了退休了,他就把這些回憶按順序整理好。但現在還不用,這樣就好。

只有在那個房間裏,他不用活在最大化裏。這是他精緻的家裏唯一一個亂糟糟的地方,沒有條理,沒有分類,不用小心翼翼。他時不時要去那兒維護服務器,跑數據的十幾分鍾時間裏,讀一會兒信,發一會兒呆,想念父親和母親。所有情緒都允許得到短暫的表達,懷念,生氣,懊悔,沮喪,難過,也有希望。這是最大化戰爭的一條縫隙,只在這裏,活着一個真實的李開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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