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六十年代中期,週末晚上,董蕾常去南京西路的凱司令咖啡店,和顏師及同學聚談,顏文樑總是用風趣的實例傳授藝術道理。董蕾老師翻開早年出版的《顏文樑》畫冊,計劃臨摹5幅顏師最輝煌的意大利時期畫作。

2019年是顏文樑等發起的蘇州美術畫賽會創辦100週年,畫賽會正是三年後蘇州美專誕生的序曲。值此蘇州美術畫賽會百年、蘇州美專創建97年之際,推出“口述·蘇州美專”系列。

90歲的董蕾是尋訪中的唯一女性,畢業後曾就職上海電影製片廠,後旅居日本從事藝術創作。晚年受柯靈先生召喚,迴歸故土重拾畫筆。滄浪水畔的羅馬大樓,既是她心中的“水晶宮”,也是藝術之夢的起點。

“須知過去永不復返,未來決不先到。今日爲昨日之未來,急起直追,坐言起行,努力於現在之力行。”對於顏文樑先生的激勵,董蕾始終銘記,澎湃新聞獲悉,目前她正在克服骨折傷痛,臨摹顏文樑經典的“威尼斯油畫系列”,以期努力向世人還原一位真正的顏文樑和他的藝術探求。

2012年,董蕾參加蘇州美專師生12人展,回到蘇州滄浪亭。

“我自小就對西畫着迷,從1949年入學蘇州美專,開始了我夢寐以求的藝術生涯。離開學校以後,仍經常去顏師家求教。在50年代末,身處逆境,顏師對我說,一個人的一生不會永遠不幸,幸福的人也不會永遠不變。顏師給了我自信,使我能含着淚水拼命地畫,是畫筆讓我懂得了在生活裏,任何事物不是永遠不變的,也不是任何事物都是黑白分明的,在黑白之間有一系列的中間色。如今調色板上那一層層刮不去的斑斕色彩,便是60年人生的印記。”

董蕾上海家中畫室2019年4月 

這段文字的作者董蕾,1930年出生於江蘇常州,1952年自蘇州美專西畫系畢業後,進入上海電影系統工作,上世紀八十年代末至新世紀初,旅居日本從事藝術創作。在澎湃新聞“口述·蘇州美專”系列採訪中,她是唯一的女性,美專滄浪亭最後一屆畢業生。年屆九十,兩度骨折,卻握緊畫筆,頑強站起。

青果巷的種子,滄浪亭的根

1912年初,蔡元培任南京臨時政府教育總長,主持修訂教育部學制,第一次在政府法令條文中宣佈教育上的男女平等。翻開劉海粟《上海美專十年回顧》,記錄着1919年上海美專首次招收11位女生。1920年,南京高等師範學校實現了男女同校。蘇州美專成立次年(1923),女學生徐慧珍入校,成爲蘇州男女同校之始。一年後,第三期招生時,40名錄取者中,女生已超過10人,東校舍特闢三間爲宿舍。今天滄浪亭北面,隔水相望,東側翠樹環繞的一壁黛瓦粉牆處,就是當年的女生宿舍。

顏文樑《佛羅倫薩廣場》1930油畫

19歲的董蕾,曾在這裏度過三年。“青果巷的種子,滄浪亭的根”是她一生的寫照。一條青果巷,藏有半部常州史:有書畫家惲南田、唐宇昭、唐於光;有語言學家趙元任、周有光;也有無產階級革命家瞿秋白,名士大家遍及文學、哲學、藝術、教育、醫學、政治、實業各領域。出身於知識分子家庭,少女時代的董蕾,與《芥子園畫譜》,素描畫冊,美國《LIFE》(生活)雜誌相伴。滿腦子“學畫夢”,又對西畫着迷的她,聽說“解放後,學校裏學生少,老師都回家了,現在可以欠費讀書”,便走出青果巷,告別“兒時的回憶”,來到了“滄浪亭的象牙之塔”。

“當我入校時,男女同校已經不是問題。滄浪亭學生的勤奮好學,是別的學校看不到的。當時,孫文林老師還在堅持教素描,顏先生主要在上海,每次回來上大課,一上課就是半天談透視。素描教室裏,從早到晚,燈光明亮,大家自覺學習,高年級的羅爾純畫得出色,我們就站在身後看,同學間也互相學習。那種脫離社會的生活,以後再也沒有了。”董蕾回憶說,“那時,學校窮,沒有食堂和膳食,宿舍簡陋,每人分配一張牀,自帶箱子。我和同班女生唐令淵,中午用一個小的碳爐做飯,晚飯就在滄浪亭附近的三元坊,喫一碗餛飩麪。這麼過日子,大家沒有叫苦,日日夜夜學畫。”

1950年,董蕾(左)與唐令淵(中)等在滄浪亭。

給董蕾留下不可磨滅印象的,還有每日晚飯後漫步滄浪河邊,經過教室的一幕:“隔河相望,希臘式大柱的素描教室,燈火通明,倒映水中,美到極致,那是我永生難忘的夢中水晶宮。”

儘管,當時美專師生已處於“最艱苦中”,“值茲國家在困難中求新生”,但男女同校的時光,仍是美麗又清新的。女生往往是男生注目的焦點,一些大膽的男生常以畫賽會事務,班級問題,寫生郊遊等爲藉口接近女生,笨拙舉動難免招致譏笑。有位工友,負責清掃垃圾、收發信件包裹、通報客人,她能叫出女生樂意接待者的名字,也能對女生不喜歡的男賓聳聳肩,發出逐客令。據說,男生中有的羞怯,有的大膽,有的已婚,有的在家鄉和沒受過教育的人訂了婚,還有的雖然對某位姑娘有意,卻不知怎樣去追求……

“凱司令”咖啡廳的課堂

上世紀五十年代初,董蕾畢業離開美專,融入真正的生活,成爲上海電影製片廠最普通的一員,她畫科學動畫背景裏的熱水瓶,怯怯地攀上三腳架畫主席像,繪製電影海報,在電影學校輔助教學,在特技車間通宵達旦做“繪畫接景”(電影特技之一,通過繪畫連接人物與場景),參與《上影畫報》復刊。她在電影系統兜兜轉轉,“砸下三十二年”和整個青春。

央視《中國電影人物》節目,採訪電影特技設計師董蕾

六十年代中期,週末晚上,董蕾常去南京西路的凱司令咖啡店,和顏師及同學聚談,顏文樑總是用風趣的實例傳授藝術道理。

“大家的話題不離開繪畫,譬如,紅色在陽光下是飽和色,但在咖啡廳日光燈下,藍色是飽和色,穿紅色顯得暗,藍色就鮮明瞭,顏校長就是在咖啡廳裏,給我們灌輸色彩學。閒談中,他也聊人生問題,常常安慰學生。顏先生就是這樣一個善良的人。”董蕾說。每次聊天散場,總在晚上11點左右,顏校長關照同路人一定要先送女生回家。一次雨夜,送客男生不夠,年近古稀的顏校長,乘三輪車把董蕾送回家,再返回寓所。這些業餘生活與師生情誼,給予過董蕾不少慰藉。

李宗津《顏文樑像》1975

以絲線立足日本

1980年代初,董蕾嘗試紗線編織藝術,用不經調和的綵線形成畫作。當時一些畫家輕視工藝美術,92歲的顏文樑坐着輪椅到青年宮,參加工藝美術協會爲董蕾舉辦的個人展覽時說:“畫能否打動人,不在工具材料。”

1986年,退休後的董蕾,決定獨闖日本,重拾中斷三十餘年的藝術夢。從語言學校,到舞臺美術專業研究生,幫助她立足他鄉的,就是被顏文樑肯定過,由董蕾獨創的絲彩畫(注:毛線在日本被稱爲毛絲)。

董蕾 絲彩畫《鄧麗君》

在董老師家的客廳,有一幅絲彩畫《鄧麗君》。她告訴記者,初到日本,自己對油畫沒有把握,見到毛線品種多樣,中間色豐富,足夠充作顏料,便研究出絲彩藝術,沒有料到,一經創作,便難以罷手。“先將絲線剪成一釐米的點狀,按顏色區分,貼到勾好稿的畫布上,再壓平,用固定液固定。一幅約40釐米長,30釐米寬的《鄧麗君》,一星期就能完成。”從東京到靜岡,每一回個展,她租借畫廊,印製請帖,買家和粉絲都是普通百姓,一場展覽,少則三成,多則七八成,作品都被競相購買。

1998年,董蕾接到柯靈來信。讀到“飄泊異邦逾十年,甘苦自知,倦鳥思還,落葉歸根,自是善策。歡迎你及時回來,與家人安度晚年”時,董蕾泣不成聲。2003年,她結束了十六年漂泊,迴歸祖國。

1998年5月20日,柯靈寫給董蕾的信(董蕾供圖)

還原顏師藝術,臨摹威尼斯系列

晚年《自畫像》中的董蕾,左手執調色板,右手輕搭靠椅扶手,耳鬢亞麻色短髮,襯托出清秀的鵝蛋臉龐,眉目含情。這位看似柔軟的老人卻異常堅強,2018年以來,兩次跌傷,導致髖骨與頸椎中植入人造骨。今年三月,因臥牀康復,她先謝絕採訪,後推遲半月,又提前一晚,在稿紙上寫下談話重點。

董蕾 《自畫像》油畫 2013 

董蕾說:“回到闊別16年的上海,有點陌生,孤家寡人,據說我的畫是工藝美術,不是繪畫,於是決定割愛放棄,重拾油畫筆,迴歸滄浪,靜下來補習油畫課。又一個十年寒窗,我在故鄉和上海爲親友舉行彙報畫展,繼續想要完成的夙願。”

聊天中,爲使記者錄音清晰,腿腳不便的她主動起身,挪近椅子。她呼喚鐘點工阿姨,原以爲吩咐添茶,不料是爲記者掛起大衣,以免褶皺。

眼下,董蕾老師十分牽記的還有顏先生的畫作,採訪一開始,她就直言:“近年,看到有些畫展和網上有不少顏先生僞作,很不像樣,顏先生的真面目被遮蓋了。”

1993年,董蕾於意大利威尼斯聖保羅教堂前。

八十年代,董蕾曾追隨顏先生早年足跡,到意大利寫生。在威尼斯聖保羅教堂前一抹餘輝中,顏文樑最具震撼力的《威尼斯聖保羅教堂》浮現在眼前。董蕾無數次想畫下這幅傑作,“我想象當時顏師作畫時的激動,情景交融達到了最高點,以迅猛筆觸一氣呵成,創造了永恆的動人畫面。”

董蕾老師翻開早年出版的《顏文樑》畫冊,計劃臨摹5幅顏師最輝煌的意大利時期畫作。《威尼斯聖保羅教堂》《佛羅倫薩廣場》《威尼斯水巷》《威尼斯運河》等畫作,尺寸與原作相等,均爲長24釐米,寬16釐米。“這裏的印刷顏色偏藍,書上的色彩偏暗,看不太清晰,但是原作看不到。”董老師邊看邊說。

顏文樑《威尼斯運河》1930年  圖片翻印自《顏文樑》畫冊

2019年8月19日,距離第一次採訪將近5個月,董蕾老師在微信上回復記者:“五張都動筆了,一張發現用筆差距比較大,取消,只畫四張,現在掛起來慢慢琢磨,四張放在一起考慮後再加工,好在時間充裕。下月開始要着手準備顏文樑藝術促進會十一月畫展的作品。腳傷進展甚微,謝謝關心。”

董蕾正在臨摹的顏文樑1930年的《威尼斯運河》

在澎湃新聞記者陸續採訪中,今年94歲的陳徵封筆了,91歲的曹有成去年收筆了,87歲的朱曜奎和83歲的薛企熒仍在堅持,百歲的畢頤生身體已不適合堅持作畫,董蕾是唯一繪畫至今的女性。晚年的她,再次走進“水晶宮”。

在《懷念顏文樑老師》一文末尾,董蕾寫道——

“進入21世紀,顏師的教誨更清澈展現:‘須知過去永不復返,未來決不先到,責乎過去,今日爲明日之過去,望乎未來,今日爲昨日之未來,急起直追,坐言起行,努力於現在之力行,而來安於現在,則更願吾同學共勉之。’時間不會倒走,我是蘇州美專最後一屆的弟子。師生情結,懷念顏師,貫穿了我藝術生涯的始終。顏師離我們那麼近,我們幾個弟子經常在一起,切磋技藝,一如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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