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近八旬的何懷碩作爲中國臺灣地區的知名學者、藝術評論家,在海峽兩岸的藝術界可謂聲名赫奕,但殊爲人知的是,他在書畫創作方面也成就卓然。

由北京畫院主辦的“寄情造境——何懷碩作品展”近日在北京畫院美術館對外展出。此次展覽是何懷碩先生在祖國大陸舉辦的首次個展,共展出水墨、書法作品60餘件,《望月懷遠》、《失去的故鄉》等呈現了何懷碩先生濃濃的鄉愁:他的鄉愁,除了故鄉,更有家國、歷史與文化的鄉愁。

何懷碩數十年前曾出版《大師的心靈》一書,影響較大,他系統論述了百年來任伯年、吳昌碩、齊白石、黃賓虹、徐悲鴻、林風眠、傅抱石、李可染8位大家的藝術成就,並從名單裏去除了張大千,他說:“因爲我問了自己的良知,這些人不是因爲我道聽途說他們好我纔去寫,藝術家應該是有‘其人’纔有‘其藝術’。”

“平時我多大量讀書、思索。不料在求知、析理與論衡中‘走入歧途’——那些困惑不知不覺引我‘誤入塵網中,一去五十年’。我寫了五十年,發表許多文章,有人認爲我是理論家、文學家,也有人說我是‘不務正業’的畫家。其實,我若不求解惑,如何探索自己的路?”何懷碩對此次畫展說,“我是那種‘想一丈、畫一尺’的畫家。絕不天天畫畫;我連月月畫畫都不是。與一般中國畫家動輒數萬相比,我平生作品實在太少了,展覽更少。難以相信,這本展覽的畫集距上世紀最後一年那本《心象風景》,已經二十年了。”

何懷碩先生在北京畫院

由北京畫院主辦,北京畫院美術館承辦,羲之堂協辦的“寄情造境——何懷碩作品展”彙集了何懷碩先生從上個世紀六十年代至今創作的書畫作品60餘件。並以“平生寄懷”“心象風景”“平淡真味”三個板塊系統呈現。在展覽中,除了呈現何懷碩的水墨畫作品、書法作品、理論著述,也包括傅申、邵大箴、薛永年、郎紹君等美術理論家對他的評述。

何懷碩作品展現場

展覽主題“寄情造境”詮釋了何懷碩的藝術探索方向,在系統的對美術史進行研判之後,何懷碩將自己的創作定位明確:筆墨出自中國傳統,致力於“現代中國畫”的探索,他的繪畫中多流露出孤寂的鄉愁之感,也有一種先天下之憂的文人態度。

“自少年時代,我覺得把畫畫好固不容易;而畫什麼?怎樣畫?畫的意義與價值何在?更感困惑。於是大量讀書、思索。不料在求知、析理與論衡中‘走入歧途’——那些困惑不知不覺引我‘誤入塵網中,一去五十年’。我寫了五十年,發表許多文章,出版了二十多本書,消耗許多歲月。有人認爲我是理論家、文學家,也有人說我是‘不務正業’的畫家。其實,我若不求解惑,如何探索自己的路?拿起畫筆,如何能超越當世的戀古與崇洋?若不能超越,便必是匠,或者是奴。二十世紀以來,有真見識的中國畫家在現世所遭逢的種種莫衷一是的問題,我大概都面對過,討論過。本來任何問題都沒有絕對的單一答案,畫家各以其才份、體悟、品味、識見、能力而有絕不相同的表現。”何懷碩在此次展覽的畫集開篇寫道。

何懷碩1941年生於廣東,童年時代,文學、音樂與藝術的薰染促使他早年便走上了文學藝術的道路。初中畢業後,他離開家鄉到武漢藝術師院(有附中部與大學部;現爲湖北美術學院)學習,系統地接受了正規的西畫和中畫訓練,自己苦讀中外文學及哲學等經典。他自少獨具眼光,特別尊崇近現代任、吳、齊、黃、徐、林、傅、李等八大畫家。

《雨巷》    何懷碩1984年作品


《古月》何懷碩    67cm×81cm紙本設色

1963年,何懷碩插班臺灣師範大學美術系學習,開啓了背井離鄉的人生漂泊之旅。畢業展時因才華出衆,獲得國畫組第一名教育部長獎,少年成名,頗受社會重視。他在學業上深耕苦讀,成績卓著,但生活上的清苦孤獨與藝術見解的迥異同儕,從他的畫作與大量的文字著述中可見其別有懷抱。情感上的孤寂流露於畫面,在繪畫作品中注入了鄉愁主題。此次展覽中有多幅表現思鄉主題的畫作,如作品《古月》,畫面中題寫了余光中的鄉愁詩句。何懷碩的鄉愁,除了故鄉,更有家國、歷史與文化的鄉愁。作於2019年的《泛宅》,表現了畫家閉目即可浮現的少年大江的回憶,感人至深的故土眷戀。七十年代初,何懷碩應邀前往美國各大學巡迴展覽,並定居紐約。1979年,何懷碩回到中國臺灣,不久參與新創立藝術學院建校的籌備工作,直到學院成立(後改名臺北藝術大學)。然後又回到母校臺灣師範大學美術系任教。他的工作,不論是畫、寫或教學,都力圖在古與今、東方與西方、傳統與現代的時空交匯中尋求中國的藝術發展應然之路。

《李後主詞意》何懷碩  104cm×53cm 紙本設色 2006年

回顧何懷碩的藝術之路,一些藝術研究者認爲,他努力以中國傳統的精華(而非陳規)去採擷西方的優長(而非時潮),融匯貫通,他一直堅持時代精神(而非潮流的浮漚)、民族文化的特質與個人的獨特創造,是天下真正優秀藝術必須具備的三個要素,要融爲一體,且三者缺一不可。他的創作個人風格明顯,構思多來自內心的冥想,着力營造鬱勃、深沉、渾樸的境界,書法尤推崇金石派。

《失去的故鄉》何懷碩  2011年

他在臺北、香港及歐美舉辦多次個人展覽,更多次應邀參加大陸及各地聯合展覽。除書畫作品集之外、文字著述已出版有20餘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有《苦澀的美感》、《十年燈》、《域外郵稿》、《繪畫獨白》、《何懷碩文集》等。1990年代以後都由臺北立緒文化公司出版。有《懷碩三論》(包含藝術論、近代畫家論、人生論共四本書)以及《給未來的藝術家》。2019年5月推出《批判西潮五十年》以及人文藝術論、文學藝術社會批評和散文隨筆等三本,合爲《未之聞齋四書》。

何懷碩書法

原臺灣大學藝研所教授、臺北故宮博物院研究員、藝術史學者傅申說,“青年時代每於大學聯展及裱畫店所見其作品,皆出餘之想像,故甚服之,遂相交,至今已五十餘年矣。餘在臺灣藝界所識同學畫人夥矣!然衆裏尋他千百度,那人卻是學弟何懷碩!”

知名藝術史學者、中央美院教授薛永年說,何懷碩服膺近現代中國第一流畫家,這些大畫家,有的屬於借古開今的傳統派,有的屬於引西潤中的融合派,而何懷碩的藝術追求更開放,更有鮮明的現代感。比起他的創作來,其理論批評的影響在大陸更爲突出。

中國藝術研究院博士後導師、知名書畫評論家郎紹君則認爲,何懷碩是臺灣藝壇獨具個性、不受市場約束、不爲時潮所動、全心全意追求精神表現、作品少而精的畫家。他珍視近百年中國畫的新傳統。他也重視近現代美術的史論研究。總之,無論理性思考還是感性創作,他都有寬博的視野和獨特的見地。

何懷碩書法

知名藝術理論家邵大箴表示,懷碩先生以自己作品格調趣味的純正在畫壇獨樹一幟,他經常在報刊上發表觀點鮮明、文筆犀利、切中時弊的文章,他的大名和畫作、著述成為跨越海峽兩岸以至國外藝術界引人注目和發人思考的話題。

此次展覽是何懷碩數十年來第一次在大陸個人書畫展。也是首次在北京的個展。展覽將持續至12月2日。

對話|何懷碩:藝術家應該是有“其人”纔有“其藝術”

江凌

何懷碩 

與何懷碩約定的採訪時間是在上午十點,地點在杭州濱江區的一個小書店裏。因爲對地址不熟悉,我便提早了一些到書店。採訪的桌子安置在分類爲“向傳統要智慧”的書櫃旁邊,上面陳列着《史記》、《說文解字》、《閱微草堂筆記》等書。期間還有小學生進店,想買朱自清的散文集。

十點剛過,七十多歲的何懷碩準時出現在書店門口,花白頭髮、黑框眼鏡,灰白色西裝外套,因爲天氣熱,袖口挽起了一截,內裏是黑色的翻領襯衫,胸前的口袋裏端端正正彆着一隻鋼筆。他與在場的每個人握手、問好,儒雅而溫和,與文字中的犀利印象相去甚遠。落座續茶,何懷碩自己先開起了玩笑:“我今天是打了‘專車’來的。”有人問:“何老師連‘專車’都知道啊?”他說:“纔剛坐的,每次來大陸都會發現有新變化。”

何懷碩已在臺灣生活了60多年,聊天途中,他時常會停下來,跟我們覈對海峽兩岸對於一些名詞的不同表述,問我們是否聽得懂。而對於我們這些聽着小虎隊的歌、看着臺灣綜藝節目長大的一代人來說,臺灣口音卻是再親切熟悉不過的了。

小心不要像“撞球”

何懷碩是廣東人,初中畢業的時候,有了一個離開家鄉的機會。那時,武漢藝術師範學院(現湖北美術學院)的附中部到湖南、廣東幾個比較大的城市去招生。何懷碩從小就喜歡文學、喜歡畫畫,“可以說我一生出來就走上了這條路,不像有些人唸了大學都還不曉得要走什麼路”,就這樣去參加了考試。

考上之後面臨着一個問題,一個十幾歲的小孩,要不要離開家鄉,去湖北念高中。何懷碩受古人的一句話影響很深,叫“男兒志在四方”,所以他不想如井底之蛙一樣呆在家鄉, “武漢在長江邊,大江南北,我很嚮往。”

何懷碩把一般人的人生經歷比喻成“撞球”。“人生就像撞球一樣,把你撞去哪裏,根本無法預測,然後你又撞了別人,形成一個奇特混亂、但又不可預測的人生。但我們若有自覺,就有個人的選擇,就不是‘撞球’。”

那是20世紀50年代,中國還不富裕,對於廣東人來說,武漢就是會下雪的北方了。何懷碩帶着家裏最厚的一牀老祖母留下來的棉被,像鐵一樣重,就這樣去了湖北。到了武漢的第一天,想出去買塊肥皂,何懷碩就到一個小店裏,問看店的老大爺:“有沒有肥皂?”老大爺說:“麼得!”何懷碩就問:“什麼是麼得?” 老大爺回:“麼得就是麼得!” 何懷碩當時很不高興,後來才從同學那裏知道,“麼得”就是沒有的意思。

他在湖北呆了四五年,一有空就去圖書館看書,一天要跑四五次,圖書館的大姐對這個愛讀書的“何小子”印象很深,天天不睡覺,9點宿舍熄燈了,就跑到廁所去看書。“那時候《光明日報》每個週末有一個副刊,叫“文學遺產”,另外一個叫做“歷史研究”,那時候的文章都是郭沫若、林庚、餘冠英等很有名的學者寫的。”何懷碩回憶說,“我有這些東西看,就覺得離開家鄉太好了。就像一隻小鳥,從籠子裏放出來了,哪裏有好的書,哪裏能讓我認識這個世界,我就往哪裏飛。”

附中的時候學習美術,每個禮拜有三個早上的素描課,要從8點畫到12點。那時候學的是蘇聯式的素描,非常精細,一幅畫要畫40個鐘頭。少年時光總是格外漫長,年紀小沒耐心,年輕的何懷碩捏着鉛筆,就這樣畫了再畫,好像一張畫永遠都畫不完。

“慢慢地你就能知道,撞球的時候你要去撞誰,誰撞你的時候要躲開。如果愛讀書,你瞭解這個世界,你就會知道,我沒有這麼容易被別人亂撞,我也不會盲目地去亂撞別人。你的人生就可以自己掌控。”何懷碩回憶起在湖北的那段時光,說道,“當然,不能百分之百掌控,人生還有很多偶然。命運就是偶然。”

《望月懷遠》  1987年作

不能用同一把尺子去衡量藝術家

20世紀末,何懷碩在臺灣地區出版了《大師的心靈》。這本書系統論述了任伯年、吳昌碩、齊白石、黃賓虹、徐悲鴻、林風眠、傅抱石、李可染8位大家的藝術成就。

“如果問,你認爲中國這100年最好的藝術家有哪些?每個人會有不同的名單。”何懷碩談及自己寫這本書時的感受時,這樣說道:“你挑選了這些人以後,你要告訴大家,爲什麼你選他?他的成就和特點在哪裏?要能很清楚、獨立地回答這個問題,你的書就有價值。”

這本書成爲了何懷碩“獨具慧眼”的一個見證,得到了大家的共鳴。何懷碩對此很自豪:“因爲我問了自己的良知,這些人不是因爲我道聽途說他們好我纔去寫,我真是從小就喜歡這些人。”

傅抱石、李可染的畫後來去臺灣展出,何懷碩去演講,藝術家的子女都激動地對他說,“怎麼在臺灣有一個比我對我爸爸還要了解的人。”何懷碩就說:“因爲我從小對你父親就很佩服。他們在報刊雜誌上有任何資料,我都蒐集起來,追蹤他們,他們是我心中的偶像。”

在言談之中,何懷碩很推崇林風眠。他認爲一個藝術家的成就從多角度去衡量,各有長短。林風眠從中國傳統中吸收的是民間藝術,雖然他在傳統文人畫方面還有點弱,但不能說他不是一個好畫家。

談到傳統繪畫這個話題時,何懷碩毫不諱言地指出張大千不算一流藝術家,“他只是一個很會畫傳統畫的大師”。“我對張大千沒有偏見。”何懷碩坦言,“他技巧上確實有才氣,學誰像誰,這不容易。如果說舉行一個臨摹比賽,請黃賓虹、林風眠、張大千、傅抱石一起來臨摹一張王蒙或者是石濤的畫,第一名是張大千,林風眠甚至有可能不及格。”

藝術家應該是有“其人”纔有“其藝術”。何懷碩將對藝術家的評價定在了“獨特”二字上。“有時候藝術家不一定畫得好,像西方的梵高、高更,他們的畫畫技巧不是最高明的,但他們都是西方的一流藝術家。不是每個藝術家都能用同一把尺子去量。我常常告訴我的學生,你要評價一個藝術家,要看如果沒有這個人,藝術史有沒有缺了這塊。如果沒有傅抱石、林風眠、黃賓虹,在我們中國美術史上,就缺了這三種典型的美感。沒有張大千,中國美術史並沒有缺少什麼,因爲張大千的畫,傳統本來已有了。”

這就是“創造”兩個字最大的考驗。一位網友在看完《大師的心靈》後這樣評價道:“讓我更好地認識了大師,生活中是需要仰望星空的,那裏有我們更多的希望。”

愛批判的“何小子”

“我認爲藝術有三個特質:時代精神、民族傳統、個人獨特性。這三點構成了天下一切文學藝術的要素。”在何懷碩的文章中,對當代藝術的批判是個重要的主題。儘管他認爲“獨特”兩字最爲重要,然而還有一種情況是,某種類型的藝術本來沒有過,現在出現了,雖然 “獨特”,但是藝術水準很低,只是狂怪而已。當代藝術中有很多這種情況,“先求異,再求好”,是本末倒置。

“我說這就是胡說八道。”何懷碩直言不諱,“應該是先求好,再求獨特。”何懷碩曾探訪西班牙畢加索的故鄉,發現畢加索年輕時候的畫,完全是那些印象派畫家的風格。“所以一個年輕人不要讓他一下子就飛起來,對推崇的前輩要好好研究學習,儲備了充足的能量後纔能有獨特性。如果太早就很瘋狂,那多半是逞一時之快,不成氣候的。”

何懷碩即將在臺灣出版一部文集,叫《批判西潮五十年》。“我從二十幾歲開始在報紙上發表文章,到現在差不多50年了,很多人知道我講話很大膽。”“從年輕到現在,我和現實、和很多人都格格不入。我年輕時不明白,爲什麼許多人讚美我,也有許多人對我反感。後來我明白了,反感的是因爲我說心中的真話,得罪了許多人。我寫文章也如此,我不寫虛僞討好人的文章。我的自信、光榮與我的受排斥、孤獨,都來自同一個源頭,就是不僞裝、不圓滑,但我得到更多信任。現在,這一切都化解了,不必在意了。”

何懷碩很健談,簡單的一個問題,往往生髮成了一部近現代美術史。採訪一直延續到了午餐的餐桌上,他端着一碗已經冷了的蔥油拌麪,自嘲地說:“這幾年才發現,我老了,可講的題目實在太多了,一個事情可以聯想到很多問題,如果不講完整,就覺得心裏不舒服。”他說:年輕一知半解而毛躁,年老周詳縝密而囉嗦,此亦“人性之必然”。

“忠實執行自己的認知和信念,凡是和信念違背的,就抵抗它;和信念相符的,就支持它。”這是何懷碩一生的態度。他還告誡大家:“我們要小心自己的認知和信念,是否正確可靠,是否無蔽?所以我們要不斷求知,主要就是讀書以自救;讀中外一切好書,不是亂讀書。”

《泛宅- 吾土吾民之十七》  何懷碩2018年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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