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英红：请不要磨炼我了，我已经满身都是孔，让我顺利一点

每隔一段时间，惠英红就需要去看医生。

她的肌肉总是绷得紧紧的，即使坐在沙发里，惠英红也挺直着身子，肩膀向后拉开，像是随时要上舞台的姿势。「我很难做到放松，这已经是我的习惯」，她解释因为自己总是紧张，「从小就在街上讨饭，你一放松，地盘就给人拿掉了」，后来不需要抢地盘了，她又开始拍打戏，身上都是伤。

差一个月，惠英红就60岁了。面对年龄，「很骄傲」，惠英红笑得眉毛挑起来，偶尔显出笑纹，满脸是活泼。坐下时，她拿了靠枕放在腰后，这是《我就是演员之巅峰对决》的录制间隙，密集的排戏让她腰伤复发，可完全看不出来伤痛的痕迹。「我40多岁的时候害怕，现在一点都不怕，因为我见很多60岁的，真没有我这样子。所以我才说不要害怕年纪，这只是一个号码。」

以前害怕衰老，惠英红不敢照镜子，一照镜子就觉得自己丑，她形容那时自己「蒙着眼睛不听不看，一个劲担心衰老」，可后来，她送走了妈妈和哥哥，开始思考生死和衰老，她觉得有机会老下去，是种幸福。「你既然不能对抗它，就要跟它好好地相处，要老得比较漂亮，老得健康。」

入行到现在，惠英红总能看到一些女演员，她们的妆容、造型、衣服，都是以前的，「你很明显知道她哪段时间最风光，那之后她就没跟着时间走」。人总是会留恋自己最有光芒的时刻，尤其是女演员，惠英红常常提醒自己，要往前走。

从前，惠英红信仰努力，即使受了伤，导演不喊卡，她都不会停，靠着一股狠劲，她在男性绝对主导的圈子里挤了出来。然而在武打戏上的成功，也成了她后来转型的桎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努力似乎变成一件徒劳的事情，她开始相信运气也很重要。

22岁，惠英红是香港最卖座的打女。她也凭借《长辈》拿到金像奖最佳女主角，这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位获此殊荣的动作女星。她更早时候就一直尝试转型，会主动去棚里找导演聊天，争取到《男与女》的机会。拍了一天，邵氏老板把惠英红叫了回去，说：「你拍这个，打女的形象就完蛋了」。后来公司把那个角色给钟楚红出演了，对方一炮而红。惠英红此后还给自己争取到了《花街神女》，那个故事发生在她成长的地方，一个红灯区，她帮着导演找资料、人物，甚至参与造型，可也是拍了一天，又被公司拉了回来，邵氏不允许自家当红的打星转型。

「很早开始，我就一直在找机会」，惠英红语气有些寥寥，她当然会感到遗憾，在青年和中年时代，女演员正好的年纪里，她从女主角成了无人问津的配角，每天都在想为什么。电影《霸王花》是惠英红武戏里最后短暂的辉煌，很快，香港电影新浪潮运动到来，文戏替代了武戏。「整个浪潮一转，我就被淘汰了。并不是说我没努力，我有努力，可是有时候，真的要运气。」

惠英红一度抑郁到自杀，幸亏被家人及时发现，她开始积极治疗自己的情绪。2005年，惠英红复出，她打电话给认识的每个人：「需不需要我，有什么角色吗？」

2010年，惠英红在《心魔》饰演神经质母亲这一角色，时隔28年，她再次拿到了金像奖影后。这年，她50岁。在登台领奖之前，她吃了镇静剂，还是掩饰不住激动：「我把自己藏了很久，不知道怎么办好。我连放弃自己的生命都试过，因为真的不知道自己将来怎么样。但我现在很有信心，我知道我是属于电影的。」

复出后的惠英红，讲得更多是「运气」、「感恩」、「珍惜」。她看到很多人，演戏都很好，只是没有机会，出不来，但她抓住了，出来了。

就在前几天，2020年1月12号，惠英红凭《铁探》夺下TVB「万千星辉颁奖典礼」的最佳女主角。这10年，惠英红包揽了各大奖项，事业十分顺遂，但这并没让她觉得安全，她说自己「会贪心」，她不允许自己再出现任何问题，每一个工作都让她觉得紧张。「如果我这一个工作做得不好，下一个也不好，不行了，我现在拉不下来脸。应该是我自己说拜拜，而不是别人说你走。」

她不敢给自己放长假。不拍戏的时候，她待在家，什么都不干，就躺着休息，躺床上，躺沙发，躺地上，一天挪好几个地方，可一旦在家闲了几天，她就开始慌，「如果一个礼拜没人找我，我会疯掉，好像没有价值了。」

这是惠英红45岁再度复出以来，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恐惧，「你害怕掉下来，因为你曾经掉下来，你知道掉下来有多痛苦」。最近惠英红参加了《我就是演员之巅峰对决》，在非常有限的时间里，她一遍遍背普通话台词，跟人磨合戏，腰伤复发也继续排练。结束录制的第二天早上，她坐7点的飞机回了香港。没歇几天，她又开始见导演，准备新戏。

「我现在很大很大的压力，最近真的很累，有时想，哎呀，好累，我不拍了，我不拍，停下来」，但她也知道自己憋不住，没有任何人逼她，是她自己，面对涌来的机会，她怕浪费这些运气，一个劲说「好」。她想，如果哪天说不出「好」，那便是累了。

有急性子的朋友跟她说，你生活太快了。惠英红也想慢一些，可她慢不下来，电影圈的人，年头拿着几个电影，年尾手里一个电影都没有，这种事情很常见，她自己也碰到过，她不让自己「嫌饱」，也不抱怨累，「毕竟你想，哪有60岁的人在今天还可以这样子？」

以下是《人物》记者和惠英红的对话：

文｜翟锦

编辑｜糖槭

《人物》：这次为什么来参加《我就是演员之巅峰对决》？

惠英红：我参加这个，很有压力，因为我在乎输赢，我是一个很要面子的人，可我也在想，我应该尝试一些新东西。我一直都在挑一些别人不会挑的剧本，这才能有新东西给观众看。作为演员，我最害怕观众说，「哦，又是这样，不用看了，她还是这样演。」所以我想试试看，把一个半小时电影，变成15分钟的舞台表演呈现，这种形式很难，演得不好马上大家就会看到。

你看我5次挑的剧本，都是不一样的我，我不想挑很安全的，其实我可以挑很安全的、拿手的东西，可对我来说没有意义。有时候挑一些自己会害怕、心跳加速的戏，演出来才可能会有惊喜。我常常跟新演员或还没红的演员说：冒险可能会失败，可是太安全就会给淹没。

《人物》：会紧张吗？

惠英红：我紧张到疯掉了，时间原来那么少，要做的事情那么多，每一个队员，每一个字，每一个表情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要抓得很准。很多时候，我直接说我不演了，我下次不来了，人快懵掉了，但过一天就好了。每一个新工作开始的时候，别人看不出来，可我其实会很紧张，会冒汗。

《人物》： 你是个挺没安全感的人，但你会选择在演戏这件事上冒险？

惠英红：我从小都没有安全感，也因为这个，每做一件事，我必须先把最不好的情况想出来。我坐车，永远坐在司机后面，因为那是最安全的位置。我会这样处理任何事情，所以，我虽然用一些冒险的方法去演戏，但是我有把握，至少不会是一塌糊涂。

我很有危机感，所以机会什么时候来，我会抓死它，把机会放到最大，这是从小我在街头上锻炼出的本能。一次又一次，我把危机转化成机会。有时候累，我会感叹，请不要磨炼我了，我已经满身都是孔，让我顺利一点。

一直到现在，我很想要的剧本，中间都会有很多麻烦，倒来倒去，虽然最后还是到我手上，但为什么不能没有波折地给我？

图源《我就是演员之巅峰对决》节目组

《人物》：50岁，才重新又获得金像奖最佳女主角，会觉得这次认可来得太晚了吗？

惠英红：没有苦，你不知道甜是哪个味道。我曾经像你这样想，后来我想想不是，如果我小时候不苦，我不会努力地争取我当时的位置，虽然只给我挑动作戏，但我在动作戏上挺成功。我掉下来，再往上走的时候，我都比之前更加重视这些机会。像我这种50岁再跑出来的，真的很少。这些机会你不好好去把握、感恩，很快就会没有。

《人物》：这些年一直都闲不下来？

惠英红：很多的理由，第一个真是要感恩一些机会，复出很艰难，到现在都没有第二个人有这个机会，所以真的很感恩，既然把机会给你，就不要随便地把它弄完了。

再有，我想把失去的东西补回来，我现在还有体力，我还有不让观众看到吐的机会。我想多演一些我自己的东西。

还有就是，我要生活。我没安全感，钱能给我安全感。以后我走了，用不完，就捐了它，可我还在，钱能让我不需要靠任何人，我可以挑自己喜欢的，不需要为了钱去工作。以前为了要吃饭，什么都怕，现在如果你的态度让我不舒服，那我不拍了，我可以有这个态度。

《人物》：演戏对你来说，不同阶段意味着什么？

惠英红：早期，非常期待想当演员，一开始也很快乐，因为这个工作让你脱贫了，不再上街要饭了。但几年打戏下来，每天都受伤，就开始有点怀疑，但看到别人的成功你知道自己也可以的，只是机会没落到你身上，你就去找，一直找一直碰钉，直到你不再去找，还是站在原来的位置，拿到最好的成绩，有点认命。

可是，上天又给你一个大考验，环境改变，你被淘汰了，按照我的性格，这就太丢脸了。我再回来的时候很辛苦，很多人讲你闲话，他们越伤害我，我每次都会在心里面说别让我红，红了之后你就会看到另外一个我，这是一种动力。那时候是想拿到一个位置。

但是现在不一样，现在的感觉是我没拍戏，我不知道做什么，觉得拍戏很好，可是每天都拍，我又会觉得很累，压力很大，很紧张，可没有拍戏，我也会觉得很大压力，很紧张，怕给再淘汰，所以真的挺矛盾。因为我对这个工作很紧张，我很辛苦、很努力，慢慢地，用10年时间才走到今天这里，我不想再有任何的差池，把它弄砸了。

图源《我就是演员之巅峰对决》节目组

《人物》：如果你可以有一个机会去改变你人生里面的某一件事情，你会做什么？

惠英红：我会跑到我妈的肚子里面，再从头挑一个家庭（笑），因为我爱读书，我小时候没机会读书，我很爱艺术，我对这方面比演戏还有天分。我的家庭虽然很差，可是我所有的兄弟姐妹、妈都很好，我很辛苦，但我骄傲，因为我没有花我们家一块钱，从小都没有，很多人都不可能说这话，我能说这话，这也是我的骄傲。

《人物》：你一天当中最享受的时间是什么？

惠英红：睡觉。现在可能年纪老了，特别爱睡觉，吃饭胡乱两分钟吃完，其它时间就睡觉。如果我不睡觉，我样子就很累，会凹进去，拍出来不好看。有时候工作十个小时之后样子已经变了，原来老了之后会这样子，现在知道了，就要赶紧好好地去阻止这种变化。不管什么时候，我能很快睡着，我可以把八个小时分开八次来睡，每个小时都熟睡，动也不动。

《人物》：一天24小时的话，你会怎么安排？

惠英红：如果工作，我基本上我只做一件事情，就是开工，我不应酬，不去做其它事情，什么都不做，只在房间里面看剧本，还有睡觉。不工作的时候，就在家待着，我没骗你，醒了就在床上躺着，起来走几步去沙发躺着，躺得不舒服了再上床躺着（笑），然后去饭桌坐一坐，地下躺一躺，然后又回到床上，太过分了，洗完脸也不擦任何化妆品。

在家里憋久了，就去街上喝咖啡。我开工很勤快，不开工懒惰得不行的。

《人物》：可以描述一下你曾经度过的最快乐的一天吗？

惠英红：就是2010年，拿了第29届金像奖最佳女主角，吐了一口气吧，因为过程很难受，心里想着，让那些看不起你的人，看看今天的我，脸上挂着那种微笑。我妹妹说，「你看你的脸，那种笑是在说，嗯，你看，说我不行？」她告诉我，你这个笑容太邪恶了，你忘了你要感恩，你忘了，别人那样对你，你不要学他们，那样你和当时的他们有什么分别。你这几天样子都变了。相由心生，我就马上知道，我要调整了。

我妹妹常常提醒我这个东西，因为有时候压力大，身体不好还得撑着的时候，脸上就会有怨气。我妹妹就告诉我，怨气又来了，到时候没饭吃你怎么办？我妹妹是我的明灯。

《人物》： 你后来会常常想起那一天吗？

惠英红：会，不能忘记，因为得来不易，过程里真的有很难的时候，如果我当时就，随便吧，哎呀，算了算了，你让我做我就做，今天我可能就是路人甲了。同时间里我另一个很早一起拍戏的演员，他后来就变成路人甲了，所以我一直提醒自己不要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