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80年代以前,养猪对于东阳绝大多数农户来说,是家庭经济的重要进项。尤其是1958年以后长达二十多年的人民公社时期,农户养殖大多被看作“资本主义尾巴”,属于被割的对象,惟有养猪是政府一直鼓励的。鼓励的原因,在于养猪既可供出口,换取紧缺的外汇,又可为农业生产增加土肥料——“一头猪等于一个小型化肥厂”。将家养的猪卖给政府的,称为“扛毛猪”或“兜活猪”;留着年底杀了自用的,称为“杀年猪”。

农户所养的猪,大多为两头乌。上世纪70年代开始,全身皆白的“洋猪”——有“约克”之类的洋名——因其生长快才渐渐占据主要位置。两头乌很难养到150市斤以上,洋猪则不然,养到200斤以上并不费力。但在粮食紧张的年代,猪饲料也不可能丰裕,以泔水之类“碗头碗脚”和青饲料为主。猪长骨架时喂粗饲料和青饲料,俗称“敨(tǒu)猪壳”,只有到长膘时才喂精饲料,称“奓(shē)毛猪”。粗饲料指秸秆秕糠之类,青饲料指草子(紫云英)、番薯藤、水浮莲、水藻等植物茎叶之类;精饲料则指大麦、玉米及豆粕、麸皮等粮食加工的副产品,有时也有配给的秘鲁产的鱼粉之类。有经验的农妇调节饲料以控制猪出栏的时间。政府收购毛猪的最低重量为110市斤,即55公斤。特别肥胖出肉率高的猪也可降至53公斤,这个重量也往往成为男女青年开体重玩笑的标准。如某人消瘦或个子小,体重不足百斤,就说“你这人猢狲亨,(拿去)扛毛猪都用不着”。

毛猪收购点大体上每个公社一个,多设在公路边。为便于将毛猪赶到货车上,从毛猪仓库至公路边都建有宽约一米的斜坡槽,靠近公路边的一侧高约一米,与货车车厢底部高度一致。这种槽在南上湖、横店、勤裕等地,直至上世纪90年代才消失。

      毛猪收购按片区轮流,公社广播会反复通知,轮到扛毛猪的日子被称为“毛猪日”。毛猪日的前几天,农妇就会想尽办法让猪多吃快吃,以增加体重。出栏前一天,就会预先浼几个壮汉抲猪。一到毛猪日,无论冬夏,早上五点多就将喂饱的猪抲起来。这时,猪的嚎叫声响彻大半个村庄,谁家有毛猪出栏的消息不胫而走。猪抲起来后,如果对猪是否够标准不放心,还要用杠秤称一下。平时可不能随便抲起来称,每称一次猪惊吓挣扎一次,可能两三天白喂了。因此,能估计毛猪重量的人很是吃香,经常被农户请去估重,以便安排出栏时间。毛猪收购的下限虽是110斤,但总不能不留一点余地吧,因此,不超出十来斤,别想去冒险。否则被拒收,白花气力白养几天倒是小事,没面子才是大事。灰溜溜地将毛猪拉回家里,如同姑娘被退婚。最要命的是被退回的猪几经折腾,伤骨折腿是常有的事,损失巨大。

早期扛毛猪,是几个整劳力用杠楤、縆索将毛猪捆绑起来,吭哧吭哧轮流着抬到收购点——只有收购点附近的人因为方便才延续这一做法。后来有了独轮车,就把毛猪放到车上,一边用板子或两条纺车凳夹住。到了70年代,有聪明人想出点子,做了敞口的“凵”形的架子,毛猪四脚朝天置于其上,就动弹不得。这比用绳子捆绑猪的四条腿要好多了,既可免捆绑之烦,又可免猪折腿之忧。但架子不能调节,而猪有大小肥瘦之别,常有毛猪在路上挣脱狂奔之事。在田间旷野将猪再抲起来,要比在猪栏里抲不知难上多少倍。只有待猪疲乏得跑不动了才能如愿,而这时的损失可惨了——猪每轻一斤,等于在生产队白干一天。因此,毛猪在途中拉屎拉尿,对主人而言也是极为痛惜却又无奈的事。为了增加猪的体重,有人就一路上给猪喂好吃的如胡萝卜之类,甚或买面包给猪吃。

一路快拉快跑到了收购点,赶快排上队。一般情况下,总有十几只或几十只在前面排队等着。眼巴巴地盼着,这时的每一分每一秒,猪都有拉屎拉尿的可能,也就有减少收入的可能。好不容易轮到了,和同来的村人将毛猪抬到磅秤的架子上过秤。验毛猪的师傅身穿蓝色帆布工作服,脚穿高筒靴,两手在毛猪腹部一掇,然后用类于裁缝剪那样的剪刀,在猪的背部腹部拍了几下,嘴上一边念着“399”、“437那样的数字,一面在鬃毛上快速剪上几刀作记号——这记号除了他们自己,别人看不明白。然后随手递给一块领取钱款的编有号码的圆形金属码子。那399代表这猪是每百斤39.90元,是上世纪60年代至70年代末毛猪的最低收购价。最高的每百斤则有50多元——这价格放到现在,只能买两斤猪肉。

至此,悬着的心才可放下了,然后拿着码子领了钱、饲料票和化肥票,扛毛猪才算完成。化肥票交给生产队,可给50斤稻谷,被称为“毛猪粮”。在粮食紧张的岁月,这也可缓解无粮之忧。化肥票交生产队还可抵充一定的肥料投入。一头猪给农户带来的收入是多方面的,养猪的积极性都比较高。但毛猪粮不可能无限制地发放,造成猪与人争夺口粮,于是根据家庭人口的多少,确定毛猪饲养的数量。超过限额,生产队就不支付毛猪粮。

扛毛猪也有杀掉后将白肉送去的,给食品公司供应市场之用,毛猪与白肉的比例为1.561,即156斤毛猪可得100斤白肉,出肉率为64%。杀白肉要合算一点。与兜活猪相比,可以多出猪血及部分猪内脏,还有可作肥料的废水。扛了毛猪以后,大多斫点肉回家改善改善。至于现钱收入,大多在毛猪出栏前早已有所规划,还账的还账,购物的购物,三下五除二,不消一两天就所剩无几了。

       相对于扛毛猪,能够杀年猪的农户比较少,只有十分之一二罢了。杀年猪多在腊月,以腊月十五前后最为集中。因为在春节前20内宰杀自养猪自食部分以及向食品公司投售的猪后腿免征屠宰税;另外,杀了年猪后,年前要买回小猪,俗称“垫栏猪”。年猪的饲养,早的从年初开始,迟的农历五六月开始,因此轻重也不等,轻的只有八九十斤,大的可达二百来斤。

腊月一到,早早和屠夫——往往被尊称为“杀猪屠王”——商定,在何日何时宰杀年猪。农户到时准备梯子、豆腐桶、米筛、脚盆及装废水污物之用的便桶,用两尺六大镬烧好滚汤。屠夫一到,两三对手将年猪抲起横放于四尺凳上,一人拉猪后腿,一人抓住猪前腿按住其肩胛部位。屠夫用尖刀刺入猪的咽喉,猪血喷涌而出,流入盆子。盆内已预先放有清水和几两食盐,猪血放净凝结后即拿去“闹”——将猪血放入沸水用文火煮,使之变成猪血豆腐,俗称“红豆腐”。屠夫放猪血也有讲究,如果让猪血潴留猪体内多一点,就用“闷刀”,这样可增加一斤多白肉,扛白肉毛猪往往用此法。如果屠夫技术不到位或失误,杀时“呛喉”,猪肉淤血过多,则呈酱紫色。而年猪往往需要腌腊肉,猪血放得越干净越好,因此必须让年猪经历较长时间的“垂死挣扎”。杀猪场面血腥,不许小孩在旁观看。而好奇的小孩往往不听,成群围观。进刀的刹那,家长往往会捂住小孩眼睛不让看。小孩围得太近,碍手碍脚,屠夫会蘸点猪血擦小孩脸,开个善意的玩笑。

猪断气后,屠夫拔下猪鬃归己,收集起来卖给做板刷的人,算是他的外快。拔下鬃毛,即行褪毛。将滚汤倒入豆腐桶,掺以冷水,使温度适于脱毛。屠夫的技术大半在水温的调节上,否则不是太烫就是温度不够。太烫易将猪皮烫烂,温度不够则猪毛褪不了。紧接着,屠夫用尖刀在猪鼻割开一个口子,手拉猪头在热水中翻动,再将猪头摁下,提起猪后腿翻动,使猪全身得到浸泡。翻动一二百斤重的年猪是屠夫最紧张费力的活。约过四五分钟,即以毛刀褪毛。如水温调配得宜,褪毛如同掸灰尘一般轻松。比较难办的是猪头,有许多皱褶,凹凸不平,猪毛不易褪干净,就拿铜壶装热水浇注——当然,还需防止烫坏表皮。也有用斤把重的鹅卵石捶敲以去毛的。如果这样还搞不干净,就只能用镊子夹或拿剃须刀剃了。割下猪头,将猪身用钩子勾住倒挂到梯子上,底下放脚盆以接血水。屠夫用快刀开膛剖肚,将猪下水(内脏)放到米筛上,再在猪的脊背中间割出一条线,然后从腹腔方向用剖爿刀沿脊梁劈成两半。将爿片上的板油剥下,将大小肠上的网肠脂——也称“花油”——剥下,将大小肠由里翻到外,汰洗干净。割下的双腿,必须卖给食品公司腌制火腿,可得18斤饲料的票及十来斤化肥的票。为防水分蒸发重量减轻,农户都用蓑衣等遮盖,并尽快送到食品公司收购部。至此,杀年猪程序全部完成了。杀年猪过程一般四五十分钟,最快的只有十廿分钟,这取决于猪的大小和屠夫的技术。上世纪80年代以前,屠夫所得的报酬是一副小肠,如果小肠不要,那么就给等价的0.56元人民币作工资。临走前,东家一般以粉干、老酒、炒猪肝招待。吃饱喝足后,屠夫拎着油腻腻的刀具篮子去杀下一只年猪了。

杀年猪也是家中的一件大事,对亲朋好友四邻八舍都得有所表示。女主人若娘家父母在,则将猪心肺拎去以表孝心。关系好的亲友,则送以板油、出头刀肉等,数量或一二斤,或三四斤,视关系密切程度而定。送邻居的则烧成一大锅,每户送一大碗,内以萝卜丝为主,杂以猪血、猪心肺,或有一两块五层肉。

杀猪后一两天,爿片的血腥气散尽,屠夫会来将爿片分割成前胛、刀头,将猪头劈开两半,取出脑髓。除过年所需的猪头、大小肠临时腌渍至节前一两天,其余猪肉腌制月余后,洗晒悬挂以备来年大半年乃至一年之用。

       随着养猪的规模化集约化经营,一家一户养猪扛毛猪的情形已成历史,而屠夫这一职业也渐被机械化屠宰取代,杀年猪的景象也不可多见了。猪肉是食用肉类的主体,而几十年来尤其是最近二十多年的养猪业的变迁也是一道值得记忆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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