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文化心理学家金珽运研究许多五花八门的社会问题,他是韩国文化界的活跃人士,也是一位畅销书作家。他的新书《偶尔也需要强烈的孤独》,从心理学、社会学的角度解读孤独。用更通俗的话说就是,如何“学会管理孤独,才能实现幸福的进化。”这本书给出的答案,来自作者特别的个人经历。

2012年,满50岁的新年那天,金珽运开始了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他带着“从现在开始只做自己想做的事”的计划,辞去大学教授的工作,前往日本京都嵯峨艺术大学短期大学部学习日本画,开始投入梦想已久的绘画生活,埋首创作。

到了日本他发现,孤独死是这个国家的一种流行现象,很多人脱离家人和朋友,一个人生活,一个人老去,一个人寂寞地迎接死亡,死后很长时间才被发现。这些人究竟是如何一步步失去人际关系的?又是如何一点点丧失了社会交往的欲望?

《偶尔也需要强烈的孤独》, [韩] 金珽运著,佟晓莉译,中信出版集团2020年1月版

异国他乡,孤身一人,形单影只,心里相当苦涩。但金珽运也逐渐发现彻底孤独带来的好处:拿到艺术学位,出版了4本书,在报纸上写专栏,画插画,翻译日文书。《偶尔也需要强烈的孤独》这本书,也是他4年孤独的结晶。他开始用艺术思维来辩证看待孤独这件事,也派生出一系列的感悟,涉及夫妻关系、父子关系、中年危机、退休后的精神空虚、终身学习、自我省察等多个方面。

《偶尔也需要强烈的孤独》颇有些中年大叔真情告白的意味,却透露出“充满表达欲的啰嗦大叔”好玩又鸡汤的气质。他以风趣质朴的语言解锁日常生活的哲学,理论深度相当浅显,结构也颇杂乱,好在有多幅亲作的艺术画作和摄影作品穿插其中,古灵精怪。《偶尔也需要强烈的孤独》这本书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观点,恐怕是作者一派天真又惊世骇俗的建议,面对即将到来的长寿社会,男女每人最好一辈子结婚三次。其实,看看这位作者其他著作的名字大概也能感受到他接地气的风格:《我后悔与老婆结婚》《韩国教授在日本 : 日本文化心理学理解》……书中多有金句,透露出一种“书呆子”被生活重击后的幽默体悟:“有了独立在那个连灵魂都会感到孤独的地方生活的经历,我发现美妙、忧伤、性感这类东西真的是一点用处都没有,还是身体健康、内心坚强比什么都实惠。”(摘自《我后悔与老婆结婚》)。

本文整合自《偶尔也需要强烈的孤独》一书的《做15个俯卧撑就能解决一切》、《日历、透视法与心理学》等章节,有删节。

撰文|金珽运

摘编|董牧孜

金珽运,曾任大学的研究所所长。毕业于高丽大学心理系,自德国柏林自由大学心理学系取得硕士和博士学位。

日历、透视法与心理学

在德国,如果一个人在大街上走着不小心摔了一跤,那么德国人会这样表达关切之意:“Alles in Ordnung ?”意思是“ 您没事吧?”这句话按单词顺序直译过来就是:“一切都整理好了吗?”这是相当德式的表达。对德国人而言,周围的一切如果没有整理得井井有条,规规矩矩,他们就会惶恐不安。虽说在整理归纳这方面德国人似乎表现得有点过了,但对尚未整顿的混乱状态产生厌恶情绪是人类的共性。

最难整理的就是“时间”和“空间”,而文化就是人类在试图整理时间和空间的这个艰辛的过程中形成的。首先是时间,德国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1889—1976)将人类存在的本质定义为“ 不安”, 因为我们不知道自己从何处来要到何处去。他提出一个概念叫“被抛状态”,意思是人的存在就好像是“被丢进现在的时间里”。人类无法克服因时间而产生的焦虑感,被迫过着漂泊不定的生活。

为了克服对时间的恐惧,人类发明了日历,将时间分隔为一天24小时,一周7天,一个月4周,一年12个月。这样,时间就以每天、每周、每个月、每一年为单位循环往复。会重复的事情一点也不可怕,所以每一次新年伊始,人们都会乐此不疲地下各种决心,打定主意戒烟减肥,相信无论上一年过得多么糟糕,新的一年也能重新开始。

韩国中年男人为什么如此热衷于打高尔夫?是因为只需要半天就能重新开始18次!把球打进小洞里这项运动能重新开始,光这点就让人非常感激了,人生的时间可以反复重来将近八九十次,又该有多开心啊!难怪每一年刚开始的时候,人们都要隆重地庆祝一番。

如果说人类通过“重复”克服了对时间的恐惧,那么对于在难以整理的无限延展的空间中所感受到的恐惧,人类又是通过什么方式克服的呢?答案是“透视法”。“透视法”是一项革命性的发明,它以消失点为中心赋予了无限空间一定的秩序。通过“透视法”,人类可以对神所创造的世界进行随意的再创造。

透视法可以将三维空间准确地再现在二维平面上,自从有了这项发明,人类对无限空间的原始恐惧终于得到了释放。呈现在二维平面上的空间是可以控制的,我们没有理由对自己能随意掌握的空间感到恐惧。克服了空间恐惧的人类变得无所畏惧,于是决心将三维空间建设成二维平面。(今天的环境问题也是从这里开始的。)

通过透视法对空间实现再构建的范例是法式庭院,尤其是路易十四的凡尔赛宫里的庭院,是展示透视法式空间结构的巅峰之作。

以连接地平线末端的消失点与国王窗户的直线为中心,设计了左右对称的庭院,给空间赋予了规则。这是通过在空间里建立秩序感来明确所有权的做法。事实上,在私有物品上建立秩序感是人类很早以前就做过的事情,即“纹样”。人类会在陶器或织物上设计“纹样”来明确自己的所有权。在世界任何地方都可以看到类似梳齿纹一样整齐对称的纹样,因为秩序感令人类感到心安。

拥有着绝对权力却对其莫大王权始终惴惴不安的路易十四,命人在视线所及的范围内都修建庭院,给庭院赋予原始纹样和秩序感,试图找回心灵的安宁。绝对君主制崩溃后,新加入的近代权力更加鲁莽,开始把原本只是体现在庭院里的透视法原理扩大到整座城市,最具有代表性的例子就是由乔治-欧仁·奥斯曼男爵(Baron Georges-Eugène Haussmann,1809—1891)规划的“ 巴黎重建计划”,以连接凯旋门和香榭丽舍大街的直线为基准,对整个城市实施透视法的秩序。

近代以后新建的城市都以类似的规则和秩序为基础,但在人类如此执着的努力下,依然存在一些欠缺。人们将规则和秩序胡乱塞进私有物件和空间里,欺骗自己说时间是周而复始的。如果人类不在最后一块领域中建立秩序,就永远无法摆脱焦虑。

这最后一块领域就是“心”。进入20世纪以来,在经历了人类历史上两次最可怕的战争之后,人类终于掏出了被称为“心理学”的最后一张底牌。心理学是继日历和透视法之后,人类用来抵抗不安而开发的最后一种手段。当然,现代心理学是否真的提出了具体的解决方案,又是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问题了。

独自生活总是让人感到不安,在国外生活更是如此。我专攻心理学30余年,却似乎依然没能找到可以解决我中年惶恐不安的解决方案,所以我决定用原始的方法解决这个难题,那就是在心头刻画梳齿纹。

任何人都有需要在心里刻画梳齿纹的时刻

2014 | 730mm×605mm |画纸,水干颜料,岩绘具

日本大妈们晒被子晒得很勤。“阳光可真好哇!”我一边想着一边推开窗户,发现家家户户的窗框上都晒着被子。于是我也晒被子。空气格外清新的乡下,处处一尘不染,只要把被子挂在阳光充足的窗框上就可以了。整个下午我都在画画,直到傍晚时分才从学校返家,远远望去,看到我的窗框上也挂着被子,别提有多开心了! 就像有人在等着我回家一样。晚上盖着干爽的棉被,心里暖洋洋的,孑然一身的生活也甘之如饴。在绚烂的秋天里晒被子,我的心灵上边被刻画出一道美丽的梳齿纹。

窗框上挂着的被子。

在长寿的国家,孤独是正常的

今天,我又瘫坐在厨房的一角哭了,但不是因为孤独或悲伤,而是洗碗洗到一半,不小心把头撞到橱柜的门角上疼到哭了出来。最近总是这样。我疼得那叫一个钻心,眼泪“唰”一下就涌了出来。正当我捂着头,缩在角落里流泪时,电视上正播放关于“孤独死”的故事。电视上说,70% 的日本女性认为自己临终时可能会孤身一人,还奉劝大家要提前准备“如何优雅地离世”。这个话题对当时的我来 说实在是太应景了。在那短暂的瞬间,我非常担心自己在日本京都某个单身公寓冰冷的厨房角落里,因为撞到橱柜门角而孤独地死去。那要是真的可怎么办啊?

在日本,孤独其实是常态。比如我,一个年过50为了学绘画而远赴日本的老龄留学生,租住在单间公寓,一个人做饭吃,平日里独来独往都不会觉得别扭,就连一个人去饭馆吃饭也不会觉得尴尬。因为日本是一个“孤独友好型社会”,处处都能感受到人们对于“孤独”自然地接纳。大部分提前进入老龄化的西方国家也是如此。在长寿的国家,孤独是正常的。

那么,韩国呢?韩国的老龄化速度是全球最高水平,然而在韩国,“孤独”依然是一个陌生的字眼— 因为孤独不被允许。在韩国文化中,孤独是人生失败的表现。所以人们才在身体健康时出入各个红白喜事的场合,就是为了将来有一天,自己家遇上这种事时显得不那么冷清。我们之所以如此疲于奔命,是因为韩国是一个绝对不会接纳孤独的“孤独抵抗型社会”。因此,连本应好好休息的周末,交通都会因为各种红白喜事而瘫痪。可以说这是韩国特有的现象。

最近发表的资料显示,男性的平均寿命为78岁,女性的平均寿命为85岁。像我这样50多岁的人,很有可能活到100岁。而在20世纪50年代,韩国男性的平均寿命只有51.1岁,女性只有53.7岁。短短几十年, 平均寿命就增长了将近一倍。在人类历史上,人类从来没有这么长寿过。任何自然变化以及社会变革,都无法与平均寿命的延长同日而语。

以平均寿命50岁为基准制定的伦理和道德标准,今后也将全部改变。包括夫妻关系、家庭关系。虽然不至于到多配偶制的程度, 但多次结婚离婚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儿了。试想一下:跟一个20多岁相遇的人共同生活100年,真的可能吗?如果还要和现在的丈夫再生活50年,估计韩国的大部分中年女人都会说那还不如孤独死算了。“白头偕老”已经成了平均寿命50岁那个时代的传说,可见平均寿命100岁真的是一件很惊人的事。拥有了人类历史上最长的生命以后,我们每个人都要付出相应的残酷的代价,那就是孤独。

孤独死 

“孤独死”是最近几年出现的新名词,意思是活着时与家人朋友断绝往来,最后独自迎接死亡。大部分孤独死的人都是死后很久才被 发现。尸体被发现以后,很多家属会出现在现场,因为遗产分割而吵 得不可开交。这是老龄化社会让人倍感凄凉的真实的侧面。在日本,孤独死的主体主要是一些独居老人,但是在韩国,“大雁爸爸”(“大雁爸爸”指的是子女去国外上学、妻子陪读,自己留在国内挣钱的爸爸) 常常成为孤独死的话题对象。

孤独死并不是法律用语,因此,目前对于孤独死的发生频率并没有精确的统计。从与孤独死最相似的“无缘死”(“无缘死”指孤独死去,无人送终的状况)的情况来看, 韩国无缘死的男性比例远远超过女性,其中尤以50多岁的男性占比最高。处于退休前后的中年男性最容易发生孤独死的情况,这是一个耐人寻味的事实。对某些男人来说,他们的人际关系往往局限在公司或工作中,因此,孤独死与他们息息相关。

从近年来家庭解体、独居者数量增加的趋势来看,几十年后, 孤独死将会是很自然的社会现象。如果以后人们都能活到一百多岁, 那么孤独死就不是那些人生失败者独有的命运了。所以我们也要开始认真做准备,以应对独自死去这种情况。

所谓“个人”,即“一个人”,是指构成一个集团的个体。“个人” 的英文“individual”, 是“indivisible” 一词的派生词, 后者意为“分不开的,不可分割的”。“个人”这个词语,在15世纪的西方被首次使用,到17世纪,“个人”作为解释社会的重要概念渐渐被大众熟知,在哲学、文化等领域,关于“个人”的解释也正式展开。

如果连“无法分割的东西”都能被分割的话,那么世界上所 有物质的构成原理都能解释通了— 西方的近代正是以这样的幻想出发。因此,自然科学界想出了所有物质最小的单位“原子” (atom)。atom一词源于希腊语atomus(不能再分割的)。根据自然科学的世界观,人类社会也是由不能再分割的、通过皮肤与外部世界进行区分的最终单位— 个人组成的。

心理学就是以这个理论为起点的。然而,部分的简单叠加不等于整体,各单位只能代表形成整体时,其中一部分的最小单位。自然科学也是一样,自从量子力学出现,原本被视为最小单位的原子的世界便沦为“幻想”。

心理学也同样如此,我们不能以个人为单位解释人类的心理。近代心理学的原子主义是死路一条。因此,文化心理学以个人与个人之间的“相互性”为出发点,认为那才是分析社会文化以及人类心理的基本单位。

个人即孤独

事实上,孤独是“个人”一词在人类历史上初次登场时就出现的现象。笛卡儿以“我”为主语,规定主体的存在方式为“思”,这种说法可以视为近代“个人”的诞生。笛卡儿式的自我以孤立为前提,因为主体的存在是独立于世界和他人的,即主体的存在并不依赖任何物质性的东西。因此,如果从心理学角度翻译“我思故我在” 这样的笛卡儿式命题,应该是这样的:我孤独故我在。

所谓“个人”(individual)这样的西方存在论,最初被东方所了解是在19世纪。东方当时非常惊慌,因为没有与“individual”相对应的词汇。精通近代日本翻译过程的柳父章表示,“individual”这个词翻译成中文可以是“一个人”或“独一个人”等字词组合,在日本则译为日常用语“人”(ひと)。“个人”作为日常用语站稳脚跟是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 去掉“ 独” 和“ 一”, 将“individual”译为“个人”并没有太大问题,因为当时东方的“个人”并不孤独。

个人即孤独

2013 | 270mm×215mm |画纸,水干颜料,岩绘具(现代日本画颜料的一种,是由天然彩色矿石制成的颜料粉末。)

西方国家历经几百年才实现的现代化,我们只用了短短几十年就消化完毕,在这样压缩成长的过程中,孤独是一种奢侈,我们根本没有时间去感受孤独。然而,对于生活在平均寿命100岁时代的我们而言, 孤独是存在的根据。但是, 在韩国这样的“ 孤独抵抗型社会”里,独自生活简直比“虎患麻麻”(译者注:虎患是指被老虎袭击,麻麻是指天花。古时候对这两件事尤其惧怕,所以这两个词组合起来就是“特别特别可怕的事情”)。更可怕,因为我们没有学过任何应对孤独的方法。大家面对孤独不知所措,在孤独中挣扎,却不知道那其实就是自己的命运,还以为只要顺利退休拿到了退休金生活有了保障,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了。

一个人要想从孤独中解脱出来,有个看似矛盾却可行的方法是, 对自己的内在进行更深层次的省察。即越是孤独,就越要孤独。可 以埋头艺术,也可以冥想,还可以做俯卧撑。“一天做几百个俯卧撑,就很容易忍受孤独”,我在澡堂里认识的SK集团的议长金昌根这样说道。虽然已年过六旬,但金议长的倒三角肩膀是我至今见过的最好看的肩膀。他还说,只要每天坚持做俯卧撑,中年人乌七八糟的性欲杂念就会烟消云散,整个人都会变得神清气爽。

今天我只做了15个俯卧撑,孤独感就无影无踪,性欲也彻底消失。我做15个就够了,金议长为什么一天要做好几百个呢?可能是因为我拥有着如泉水般清澈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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