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拍攝野生動物時,他會遵守“安全紅線”,這個“安全”指的就是不能去接觸野生動物,“不管是拍攝還是觀察,你要跟它保持安全的距離,不能去影響它的生活”。鄭洋長期專注拍攝野生動物,世界各地只要出現特殊的野生動物,他都有興趣去記錄它們。

新冠肺炎疫情的暴發,引發人們對於野生動物話題的關注。我們該汲取哪些教訓?在日常生活中如何拒絕野味?如何對待野生動物?從事野生動物拍攝15年的鄭洋和北京麋鹿生態實驗中心研究員郭耕近日接受了記者的採訪,講述自己的觀點和感受。

15年“野拍”,遵守底線,不去觸碰

鄭洋:自然攝影師、自然博物旅行者,15年野生動物拍攝經驗,佳能十佳攝影師

24小時在線

沒日沒夜解答問題

鄭洋記得特別清楚,1月26日他還在馬來西亞山打根的小城裏四處晃悠着拍片。那裏清晨的菜市場鮮活鼎沸,夜晚層層紅色燈籠映照下的戶戶人家傳出笑語。在濃郁的過年氣息裏,他站在路邊暗自許下新年願望:今年能順利去馬賽馬拉大草原拍攝出成系列的大型野生動物,還有就是自己打拼了五年的“博旅文化Nature Culture”再上一層樓。

對鄭洋來說,這些心願絕非空想。他拍了15年野生動物,是佳能十佳攝影師,後來又自主創業開辦了公司,如今漸入佳境。這一切,源自他最初的夢想:探索未知的動植物世界,將自己自童年起就從中感受到的那種快樂,分享給如今學習壓力爆棚的孩子和家長。

沒想到,剛回到北京,疫情突然暴發,一切似乎都變了。考慮到客戶的安全,他立刻決定取消所有寒假研學活動,迅速與博旅文化同事們成立了應對小組24小時在線,沒日沒夜爲客戶解答各種問題。同時,還要聯繫地接方、航空公司處理退團事宜。

鄭洋坦言這次公司的損失特別大,“境外的研學活動最後好多費用全都退不出來,但博旅爲大家承擔了。” 與此同時,還會冒出些措手不及的小插曲,比如,前幾天公司養的那些用來做科普的動物——帕布拉奶蛇、蜘蛛等——都斷糧了,市場關閉,朋友圈救助無解,沒辦法,他甚至想出號召大家“滿屋子抓蟑螂”來解決一些動物的口糧問題。

但有一點沒變,就是“努力地生活”。而且他更加確認的是,真正喜歡,就會把事情做到底。他把所有線下的課程轉成線上的,“踏踏實實做好我們的課程和旅行策劃,把生態理念繼續傳播出去,這已經是我們的一種生活狀態”。讓他開心的是,這樣的理念也影響着身邊的家長和孩子們,“我們每天晚上做各種各樣的雲分享,和大家溝通時,他們的反饋給了我們特別大的支持與肯定,大家能在一起共同渡過難關,扛着走”。

先有了解,纔有認知和保護

八零後的鄭洋出生在北京。他自言打小是玩蟲子長大的,“小時候東四環那邊都是野地,荒極了,捉蛐蛐、玩知了、逮蜻蜓……那就是我小時候的生活。”他記得自己成天把各種蟲子帶回家研究它們的習性,“我媽都瘋了,洗衣服的時候會從我兜裏掏出一堆蚯蚓。”直到現在他依舊以此爲樂,“從中能得到特別大的愉悅感”。

上大學,鄭洋讀的是園林園藝專業,但所有課程中他學得最好的,是病蟲害防治。畢業不久,他加入了“綠鏡頭”——特別喜歡拍攝野生動物、植物的一幫人。那時候他特別開心,基本上每個週末大家都出去,聚到北京周邊一起玩兒。人以羣分,“我現在身邊的這些自然老師,對自然、對野生動物都是從骨子裏喜歡,而且是會追求一輩子的唯一愛好”。

鄭洋長期專注拍攝野生動物,世界各地只要出現特殊的野生動物,他都有興趣去記錄它們。這種興趣的實現有時簡直“任性”:2015年,他去了六趟馬來西亞。第一次去,就是單純去拍婆羅洲特有的哺乳動物:婆羅洲猩猩。

疫情發生以來,他感覺大家對野生動物的世界更加關注了,但同時他也發現,人們對野生動物的理解真是千差萬別,有些誤解會令人哭笑不得。他打開朋友圈開啓科普模式,從專業自然攝影的角度說明對野生動物的界定:首先,這個定義應該是野生動物物種,是在自然環境中,無需人工輔助而獨立生存的動物,纔算作野生動物。當然這裏面也包括爲了增加野生動物的種羣,人工繁育野生動物的後代並放歸自然的那部分動物。

作爲野生動物攝影師,鄭洋想把更多正確的野生動物知識通過圖像、視頻展示給大家,他認爲在有了解的情況下,才能談到去認知和保護。他連用兩個“非常”,來強調“野保”面臨的嚴峻,“殺害野生動物的事一直難以杜絕,當出現各種各樣的疫病,又缺乏正確認知的情況下,人們可能就會慌張,然後採用一些錯誤方式來對待野生動物。這其實是非常麻煩的。比如說,假如這個世界上沒有蝙蝠,那整個生態系統就亂套了。過度的打藥已經讓我們整個城市的生態系統變得非常脆弱,物種變得非常單一,這些都是非常麻煩的事。”他有一個特別明顯的感受,“當你去到特別好的熱帶雨林環境,基本上見不到城市裏常見的這些蟲子。因爲特別好的熱帶雨林生態環境平衡,生物多樣性極佳,從底層分解者到頂級的掠食者,整個生態鏈是健全的。”

不去接觸野生動物,不去影響它的生活

蛇、蛙、蜥蜴、蝙蝠,甚至豹,這些令人恐懼的野生動物在鄭洋鏡頭下,卻呈現出軟萌可愛的一面。他說自己對動物唯一的感情就是“喜歡”。他偏愛兩棲爬行動物,比如說華萊士飛蛙以及各種特殊的蛙類。婆羅洲的密林中留下他尋找這些神奇生物的足跡。他也曾經在斯里蘭卡、印度、哥斯達黎加、馬來西亞、泰國,以及北京、廣西等地多次拍攝過蝙蝠。他認爲大家需要對蝙蝠有全面科學的認識,不要因爲這次的病毒而去傷害它們。“它們約佔世界哺乳動物種類20%以上,是自然界的重要組成部分”。

馬來西亞、斯里蘭卡分佈着很多大型蝙蝠,“像世界上最大的印度狐蝠、喫水果的果蝠,每次去都能拍到,經常在電線杆子上就能夠見到被電死的狐蝠”。狐蝠不怕光,即使在白天的時候,它只要倒掛在樹上就可以休息。鄭洋印象特別深,斯里蘭卡亞拉國家公園附近有一個提薩湖,湖邊有幾棵特別大的樹,樹冠寬幅可以到50米,非常大。更刺激的是,他去拍攝的時候,這幾棵樹每棵樹上都有幾千只蝙蝠,那個場面相當壯觀。

拍攝野生動物時,他會遵守“安全紅線”,這個“安全”指的就是不能去接觸野生動物,“不管是拍攝還是觀察,你要跟它保持安全的距離,不能去影響它的生活”。因此在尋找一些比較密集的蝙蝠種羣時,會在蝙蝠休息的時候,用長焦相機去拍攝。他去過很多個蝙蝠洞,包括現在世界上最大的單體溶洞——砂拉越的姆魯山國家公園的鹿洞——裏面生存着幾十萬只蝙蝠。但即便是到了那裏,也不會進到洞穴深處,爲的就是不去長時間驚擾它們。鄭洋會盡量選擇靠近洞口、有自然光的區域,然後嚮導手裏拿一個手電用來補光,每次也都要遵守當地的拍攝規則和拍攝時間,“拍一次就五秒”。

讓鄭洋感慨的是,當地人和這些野生動物非常和諧地相處,他們都很尊重動物。他覺得所有的生態旅行都要有一定之規。當地國家公園的管理有章可循,裏面的規矩非常細緻,遊客也好,攝影師也好,無論什麼人都必須遵守這些規矩,保護自己,同時保護野生動物。“這麼多年拍攝野生動物,我從沒有出現過染病的問題,安全底線就是不去觸碰。如果要近距離觀察蝙蝠什麼的,還建議戴口罩”。

我選擇的事,我能夠堅持到底

城市生活對於喜歡自然界的鄭洋來說,“特別累贅”。大把的時間擱在野外,他會特別開心,“在城市裏憋着,我會覺得特別壓抑,一旦呼吸到叢林的空氣,會覺得這就是我的空間。”

拍攝不是冒險,他也絕不會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制定一趟生態旅行需要精心籌劃,得同時滿足物種多、可見性強和不受干擾的條件。近距離觀察自然物種時,也有驚險時刻。有一次,他和隊友在海南拍攝毒蛇越南烙鐵頭,由於太興奮,離得近,被烙鐵頭進攻,幸好它只咬到鄭洋的相機鏡頭,但離他的手不到10釐米。

長年在野外拍攝,磕磕碰碰很正常,鄭洋身上有各種傷,他打趣說“全是事故,也全是故事”。他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去海南拍攝,他們找到一個不爲人知的越冬蝴蝶谷。去那兒的路上,他揹着30斤重的大相機包,坐在護林員的摩托車後座往山裏走。“上坡路走着走着,因爲我的相機包太重了,我整個人從摩托車上掉下來,直接就軲轆到山路上,險些跌進溪流。”他至今後怕,“幸虧相機包在後面墊了我的頭一下,沒直接磕大石頭上。如果沒那一下緩衝,我估計就回不來了”。

鄭洋還患有蟲咬性過敏皮炎,很容易被各種蟲子咬,而且咬了以後的恢復期比一般人漫長得多。所以每次出行,他身上都會揹着各種各樣的抗過敏藥。即便如此,最令他激動的還是聽到哪兒有獨特的野生動物。“沒辦法,這是我選擇的事,我能夠堅持到底,並且我願意去做。”文/本報記者 李喆

供圖/鄭洋

無用的是恐懼

必要的是敬畏

郭耕:北京麋鹿生態實驗中心研究員,幾十年來與動物相伴,長期致力於“野保”工作,也是“北京麋鹿”到湖北石首麋鹿中心項目的見證者。

問:疫情提高了普通民衆對野生動物的關注,但有的人並不十分清楚野生動物的概念,有不少人會提出諸如“野生魚能不能釣”、“牛蛙能不能喫”這類困惑。那麼,在“堅決革除濫食野生動物的陋習”的號令之下,如何切實做到拒絕野味?

答:這次新冠肺炎中,有一個說法是:過去人把動物關在籠子裏,現在動物把人關在籠子裏。這種人和動物關係的顛倒,是因爲人對動物的過分行爲導致了大自然的報復。人的行爲不能跨越“種”的界限——人類的居住、生活,不要去幹擾其他生命所生活的空間,更不要去抓它們、養它們、買賣它們、殺它們、喫它們。

大自然具有自然疫源地(自然界中某些野生動物體內長期保存某種傳染性病原體的地區)的重要功能,人們不能超越這個界限,否則就會遭到大自然的報復。病毒、病菌、寄生蟲自古就有,甚至比人類還古老。動物本身就是病毒、病菌、寄生蟲等各種微生物的宿主。如果人類跨越了這個“種”間的界限,去喫它們、抓它們、養它們、殺它們,它們身上的病毒、病菌、寄生蟲就不得不另尋寄主,那麼這個寄主,很可能就是人。

新冠肺炎初期發病者比較集中在野味經營者的身上,這就非常說明問題了。17年前的非典與“野味”相關,這次肺炎分析與果子狸身上的病菌有97%的相似度,又發現與穿山甲有97%的相似度,然後有研究說蝙蝠是重要的中間宿主。大家談蝠色變,甚至在有些地方出現驅逐越冬蝙蝠的事件,還有人去驅逐公園裏的野鴨子……民衆對野生動物的這種恐懼,完全沒有必要。實際上野生動物不會主動找上門來——它追你了嗎?它敲你家門兒了嗎?都是人在追它、抓它、殺它、喫它。

我有一個原則,叫喫遠不喫近。我們發現有100多種“人獸共患病”。人是哺乳動物,哺乳動物在喫別的哺乳動物時,就非常容易病從口入。魚和人隔得還稍遠。至於牛蛙,它不算野生動物,頂多叫特種動物,但它有一個野生之名,我們還是要堅決革除濫食野生動物的陋習,不喫它們。如何合理合法喫肉呢?簡單說,利用馴化的,保護野生的。

問:在城市生活中人與動物該怎樣相處?野生動物離我們有多遠?我們應當如何看待它?

答:生活在城市中,人跟野生動物的關係並不太多。城市是人的天下,但也不是沒有野生動物,比如昆蟲、鳥類。其實它們都是非常怕人的,所以保持距離就好,不僅產生美,也產生安全。如果觀鳥,就請遠遠地拍攝它們,觀察它們,而不是去“關”鳥。

哺乳綱的野生動物,離我們其實非常遠。我們偶爾能看到耗子、黃鼠狼,其他哺乳動物幾乎很難見到。我們所常見的都是人工馴化的,而不是野生動物。離我們比較近的昆蟲是無脊椎動物,鳥類是脊椎動物,更要善待它們。當人類造成的物種滅絕事件就像多米諾骨牌一樣紛紛倒下去,作爲自然物種之一的人類,你就能倖免於難嗎?

問:相比於其他日常生活常識,當下哪些關乎每個人的生態常識更需要普及?

答:通過這次疫情的確更應該普及生態常識。生態(ecology)的英文來自希臘語,什麼意思呢?生態指的是所有野生生命的家園。不同的家園有不同的物種,不同的家園也就是不同的生態。海洋、森林、草原、溼地、沙漠……不同的生態環境孕育了不同的生命,這也就是所謂的生物多樣性。

我們有一句格言,只有多樣性纔有穩定性。就是說,因爲有大自然的這種生物多樣性,纔有人類社會的穩定性。這次的疫情充分地暴露出了不穩定。爲什麼不穩定?就是因爲我們打破了這種平衡,使一部分動物流離失所,它們身上的疫病被帶到了人的社會中來。另外,當一部分物種消失了,另一些物種就會出現爆發,因爲它們之間也是相生相剋的關係。所以必須保持這種多樣性,一個不能多,一個不能少,尊重自然規律。要敬畏自然、保護自然、共享自然,還自然以寧靜和諧。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