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西昌山火:不排除人爲因素,起火前一天半數村民去上墳

“風‘譁’地一聲吹下來,火好像從天上澆向山腳。”西昌市安哈鎮柳樹樁一位村民形容那場山火。

3月20日15點51分,西昌市瀘山發生森林火災。當晚,在強勁風力的作用下,火勢逐漸失控。有村民進山撲救,也有人組織了一場869人的大撤離。增援撲救的寧南縣21人打火隊,有18人犧牲,1名當地嚮導也沒能走出火場。

撲火、犧牲、撤離,失火山頭的兩個村莊,度過了難捱的危急一夜。

4月2日,在經歷了四天三夜、三次復燃後,燒到西昌城區的山火基本被撲滅。村民陸續回家,有人在燒黑的山頭插幾支香菸,擺上輓聯,以示對撲火英雄的悼念。

截至目前,起火原因還在調查中。據媒體報道,西昌市公安局指揮部相關人士透露,火災未排除人爲因素,“不排除外來人員祭掃時帶來了火源”。起火山頭兩側的村民,都指認對方一側是起火點。

事實上,在瀘山腳下,村民祭祖是日常防火的重點。此前該地發生的火災,也多與人爲有關。這次火情,暴露了當地村莊常年與山火斗爭的短板:村裏沒有專業的防火隊,來了火情臨時組建;撲火經驗不足,工具只有鐮刀和噴霧器;防火管理時緊時鬆……

869人的大撤離

3月以來,西昌進入幹風季節,天氣異常晴熱。算到3月30日,已經20天沒有下雨。

山頭起火那天,天氣預報顯示,當地最高氣溫達到31.2℃,風力7至8級。

護林23年的經久鄉崗哨員王建富是最早發現起火的人員之一。

當日下午3點多,他正在其轄區的老狼窩山頂巡邏,那裏是附近最高的山頭,能清晰地看見其他山頭的情況。“幾公里之外,馬鞍山村所在的西面山體,大概是村委會附近的一個磚廠再往上的位置,冒出了濃煙。那天刮的是北風,煙很快就漫上山頂了。”

他隨即電話通知鄉幹部。幾分鐘後,大營農場總經理打來電話,說燒山了,趕緊組織五六十個人過來幫忙。“我們趕到救火的時候,濃煙已經翻過山頂。”

自發的撲火隊伍很快組織了起來。柳樹樁有7名村民決定跟隨大營農場的職工上山打火。不過他們工具簡陋,也未經專業訓練。這支由村民臨時組成的隊伍,有七八十歲的老人,也有十幾歲的中學生。隨身攜帶的,多是鐮刀、水壺等簡易的打火工具。

“那時火還沒有翻過山頂,燒得不快。後來,我們在山上遇到了西昌地方專業打火隊。”柳樹樁志願打火村民桂勇記得,當時打火隊在前面撲火,他們在後面用噴霧器清理餘煙。

到了晚上,火勢越來越大,“不受控制”。

桂勇回憶說,火蔓延的速度加快,煙有兩三層樓高。火勢一大,打火隊的吹風機不敢開,只能滅小火。

2013年這裏發生過一次山火,漫山的松樹都燒死了。由於運輸成本高,隊員們就把殘留的樹枝鋸下來,隔出距離堆在山坡上,指望時間長了它們自己爛掉。

桂勇說,這些樹枝和荒草反而成了引燃物,大風一吹,火苗飛起來,很快連成一片。

西昌打火隊的領隊讓桂勇一行人先撤,後來火勢越來越大,打火隊也不得不撤了下來。

眼看火勢無法控制,當地政府決定立即撤離柳樹樁的村民。西昌市政府發佈的消息稱,3月20日凌晨3點,柳樹樁的村民均被疏散到洛古坡小學,在教室裏搭起牀鋪,鋪好被褥。

經久鄉崗哨員王建富整夜都在協助政府人員動員大家撤離。有的人不願意走,他們覺得火勢燒不到房子上,也有的想去牽牛、牽羊,收拾貴重物品,王建富跑了五六趟,強行把他們拉到班車上。“政府派了一百多輛班車,來回運送。我們有22個人一家一戶地清點人數,一夜算下來,一共撤走了869人。”

“那是我見到他們的最後一面”

3月30日晚上7點左右,柳樹樁村民馮才勇將妻子和兒女送上撤離的班車。因爲經常上山挖點山藥和蘑菇,他對山形很熟悉。發生山火時,妻子做了白菜燉豬肉,馮才勇匆匆喫了幾口,一句話也沒說。

送走家人後,馮才勇決定留在村子巡邏。

相近的時間,寧南縣專業撲火隊接到了寧南縣林草局前往西昌支援的命令。晚8點20分,正在值守備勤的一班、五班共計21人出發馳援。

寧南縣與西昌市相距120多公里,兩個多小時後,這支21人的撲火隊抵達蔡家溝水庫。

運載撲火隊的大巴車司機邱富偉記得,車停在離火場幾百米的地方,隊員們下了車,在嚮導的帶領下進入火場。走之前,領隊叮囑要注意安全,然後隊員們齊聲重複,“一定注意安全!”

當時,正在山下巡邏的桂勇看見,21名寧南撲火隊員下了車,領隊整頓隊伍,隊員們挨個報了數。然後每人拿着一個手電筒,排成縱列上山了。“那是我見到他們的最後一面。”

馮才勇是寧南撲火隊的嚮導。一名在場村民說,馮才勇是巡邏村民中比較熟悉山路的,現場被指派帶路。

23時10分,在馮才勇的帶領下,21名撲火隊員從蔡家溝水庫上山,前往集結地撲火。

柳樹樁村民吉克所在的志願打火隊,一行十多人跟在寧南隊的後面。吉克說,他走到水庫邊時,看到寧南打火隊已經走到半山腰。“我們大概走了一個小時,一開始火還很遠,之後風變得特別大,突然就把火吹過來,濃煙滾滾。說話都聽不見,只能喊。” 

吉克的隊伍快到山頂時,農場打電話來要求撤離,這時,寧南隊在他們前方的山溝處。隊裏只有吉克帶了手電筒,他朝寧南隊的方向閃了三四下,“想打手電筒傳遞撤離信號,但沒收到回應。”

吉克說,在撤離時,有隊員想去山上牽牛,還有的想回家裏收拾貴重物品,其他隊員就吼道,“拿什麼東西,使勁往下跑,不要回頭看。”

吉克撤下山後,在洛古坡小學見到了馮才勇的妻子王雪。王雪不停地給丈夫打電話,但一直沒人接。“她預感出事了,崩潰大哭。”

“40年從來沒有看到那麼大的山火,火焰躥起幾米高。”在山下守候的大巴司機邱富偉很着急,想去火場救人,但火勢太大了,沒辦法進去。“我把21個人的電話都打了一遍,當時心裏就知道,肯定出意外了。”

這21人中,最終有19人沒能走出這場大火,其中包括18名撲火隊員,另一名正是嚮導馮才勇。

“起火原因不排除人爲因素”

柳樹樁志願打火村民桂勇回憶,31日上午,15輛救護車等在水庫邊,先是3名傷者被擔架抬了下來,接着,19名犧牲人員的遺體一起被武警抬了下來,運往西昌市殯儀館。

撲火隊員的行李、帳篷揹包以及撲火工具都還在大巴車上,司機邱富偉一個人開着車將這些東西運回了寧南縣。

寧南縣3名受傷的撲火隊員陳友衝、嶽仕明、陳科金則被轉移至涼山州第一人民醫院救治。4月1日晚間,新京報記者探訪該院二樓燒傷科瞭解到,目前,傷勢較重的陳科金、陳友衝在ICU救治。傷勢最輕的嶽仕明在燒傷隔離病房治療。

透過燒傷隔離病房的玻璃,新京報記者看到,嶽仕明戴着口罩,右下肢纏着繃帶從監護室走出,已能自由走動。當新京報記者問及他身體情況是否良好時,他點頭回應,“好。”

根據上游新聞報道,西昌市公安局指揮部相關人士透露,公安機關已對起火原因展開調查,火災未排除人爲因素,“不排除外來人員祭掃時帶來了火源”。

一名馬鞍山村民告訴記者,此次山火前一天,是黃曆上墳的好日子,村裏半數人都去上墳了。“我也去了,先在卡口登記,才能進去上墳。我們村的墳多分佈在山腳下,半山腰上有馬道街道居民的墳。“據我瞭解,起火的那天,我們村沒有去上墳的。”

4月2日,新京報記者在柳樹樁瞭解到,目前,西昌市公安局和各地來增援的森林公安已經挨家逐戶排查,調查起火原因。在蔡家溝水庫邊,停放着多輛來自西昌、攀枝花及雅安等地的警車。一名前來增援的攀枝花森林公安局民警告訴新京報記者,“工作已經開展了好幾天”。

柳樹樁崗哨員周玲玲說,這幾天,他們每人都要登記起火當日是否上過山,是否在疑似着火點附近燒紙上墳等。在柳樹樁附近兩三公里之內,也有民警逐戶做筆錄、調查詢問。

爭議起火點

根據官方通報,此次起火點是大營農場柳樹樁、經久鄉馬鞍山村,沿瀘山後山猛烈擴散,火線不斷延長。柳樹樁是一個移民的居住點,位於瀘山背側東面,而西面是馬鞍山村。兩個村子以瀘山劃界。

在行政區劃上,柳樹樁由西昌市唯一的彝族建制鎮安哈鎮代管。但實際上,它與周圍幾處村落,均屬於大營農場管理。

起火點究竟在哪個方向,柳樹樁和馬鞍山村的村民陷入爭議。

柳樹樁護林員周玲玲回憶,當日下午3點50分左右,她看到濃煙從山頂的兩個電線杆處冒了出來,一開始不確定是火災,還是工廠的廢煙。兩分鐘後,明火冒出,煙從馬鞍山村那邊翻過山頂向柳樹樁撲來,她立馬通知了瀘山森林經營所的分管點長。

經久鄉崗哨員王建富也認爲,火是從西面着起來,然後朝山的東面柳樹樁漫過來。

但兩人的說法,並不被對面的馬鞍山村民接受。

馬鞍山村三組組長李暉告訴新京報記者,濃煙是從山後柳樹樁的方向冒出來,直衝上天。“我當時正在經營農家樂,馬上騎着電動車返回村裏,火已經翻過山頂了。我老婆在家裏的陽臺上看得很清楚,就是從山背後冒出來。”

另一位馬鞍山村村民描述,“下午3時,我從家裏出來,路上已經聚集了很多人在看。“煙漬很濃,籠罩了整個村子。村裏的人都看到了,我們不可能一致說謊。着火的就是東面的柳樹樁。”

李暉介紹,馬鞍山有4名崗哨員,按照程序,發現火情後,直接上報給村長或者支書,再由村裏報警。後來,村支書帶人上去救火,但火勢太大,怎麼也滅不掉。

兩座村莊的防火史

事實上,在馬鞍山村,每隔兩三年會發生一次山火。

村裏沒有專職打火隊,山上有了火情,村幹部就臨時組織一批人救援。爲此,村裏給每家都發了統一的打火工具:鐮刀、噴霧器和防火服。

上一次山火是在2013年3月18日。着火點是馬鞍山村李暉所在的小組的轄地。他告訴新京報記者,當時,每天都有三四十個森林公安來村中調查,後來的結論是高壓線電路引起火災。

李暉說,之後爲避免火災,他們採取燒除措施,定期上山把乾草、樹枝等可燃物燒掉。“有幾次,怎麼燒都燒不燃。過了幾年,草又長得很厚。”

馬鞍山村裏,隨處可見防火宣傳的標語。其中一條標語上寫着:2019年,西昌市查處野外違規用火案件97件,其中移送起訴5人,治安拘留62人,行政處罰30人,您想成爲下一個他嗎?

參與山林防火多年的李暉告訴新京報記者,上墳燒紙、點香是引發火災的重大隱患之一。在馬鞍山村,到山裏上墳必須在關口登記。4名崗哨員輪流看守幾個關口,西昌市及鄉鎮的工作人員也會輪流督查。“只要經過,不管是不是上墳,都要檢查、登記。”

崗哨員王建富有個花名冊,詳細記錄上墳人的名字、抵達和離開時間、攜帶的物品等。“香和紙不允許帶進去,打火機和香菸也要由崗哨代管,下山時歸還。”

“上墳最多的一天往往是春分,能達到兩百人次。每到那天,鎮書記就和我們一起在崗哨看守。”王建富說,如果花名冊裏有一天沒記錄,就罰50元,崗哨員沒穿制服,就算缺勤,也要扣錢。

在山對面的柳樹樁,防火也是一項重任。柳樹樁是一個移民安置點,多數人是從其他縣市搬來的。“有的人來自高寒地區,也有的人在80年代躲避計劃生育,在這裏安家。也由於這個原因,大多數人的祖墳並不在這裏。”

柳樹樁在2010年5月13日發生過一次特大山火。根據涼山電視臺當年報道,三天後,警方就告破了這起案件。根據調查,當天中午1點,當地村民餘坤華燒苞谷稈和雜草引發大火。

除了每年清明前後統計上墳的人員,崗哨員周玲玲的主要任務是監測火情。她每天都會坐在蔡家溝水庫旁邊,盯着山上有沒有冒煙。如果發現火情,她就要第一時間給森林防火指揮部打電話,或者撥打119報警。

除了設置崗哨員,爲了防火,瀘山森林經營所每年定期在柳樹樁的山頂電線杆附近,砍掉所有的樹木和雜草,開闢了一條八九十米寬的隔離帶。

4月2日,山火基本撲滅,不時有煙點冒出。柳樹樁村的大部分村民回到家中。陸續有村民上山悼念,“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去兮不復返。”、“一路走好,壯士英雄”,村民用毛筆寫下輓聯,放在被燒得發黑的山坡上。

寧南打火隊員犧牲後的第3天,新京報記者重走了他們最後的路線。沿着發黑的山體向上攀爬,能看到整棵燒焦的樹幹散佈在陡崖上。泥土裏混着燒過的白灰,大風一刮,塵土飛揚。

(文中王建富、周玲玲、李暉、桂勇、王雪、曾安、吉克爲化名)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