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這場名爲“聊聊藝術作品中的‘她’”的線上活動中,張宇凌聊到了古埃及《納芙蒂蒂王后胸像》、法國克呂尼博物館珍藏的壁毯《夫人與獨角獸》、盧浮宮的雕像《博爾蓋塞的赫爾馬佛洛迪託斯》中的女性形象,從女性角度剖析了身體、性別、情慾等觀念的演化及其與權力和政治的關係,並從這些作品生髮開來,探討了什麼是美的最高形式,以及什麼是真正的女性主義。張宇凌修正了關於“這件作品是慶祝歷史上女性慾望的重大勝利”的說法,表示這其中包含兩派說法:一派說它是新柏拉圖主義基督教經典的思想,一派認爲它是瑪麗·都鐸的故事描繪,這兩派說法同等重要,同樣有信衆擁護。

上週末,藝術史研究者張宇凌做客中信出版·大方系列主題分享會“不可替代的她:文學藝術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從自己於今年年初出版的新作《竹不如肉》說起,以線上的方式,就藝術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展開了分享。

在這場名爲“聊聊藝術作品中的‘她’”的線上活動中,張宇凌聊到了古埃及《納芙蒂蒂王后胸像》、法國克呂尼博物館珍藏的壁毯《夫人與獨角獸》、盧浮宮的雕像《博爾蓋塞的赫爾馬佛洛迪託斯》中的女性形象,從女性角度剖析了身體、性別、情慾等觀念的演化及其與權力和政治的關係,並從這些作品生髮開來,探討了什麼是美的最高形式,以及什麼是真正的女性主義。在張宇凌看來,藝術有助於推動社會性別觀念的改變,她相信“這些感性的力量、創造的力量”。

張宇凌:藝術史中的性別觀故事

張宇凌,藝術史研究者和寫作者。畢業於北京大學和巴黎一大,藝術史暨考古學系博士。長期爲《三聯生活週刊》《新知》《單讀》等雜誌撰寫藝術史專欄,曾任職於中央美術學院和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現爲北京金杜藝術中心總監,“藝食團”金杜藝術俱樂部創始人。著有《唯美主義》《竹不如肉》,譯有《中世紀社會》《微精神分析》《是從中國我給你寫信》《康德與伯格森解讀》等。

納芙蒂蒂塑像創造了它自己的歷史

今年一月,張宇凌出版了新作《竹不如肉》,書名來自陶淵明在《晉故徵西大將軍長史孟府君傳》中的描述“聽妓,絲不如竹,竹不如肉。”意思是聽樂伎表演的時候,絲絃樂器不如吹奏樂器,吹奏樂器不如人聲歌唱,是中國傳統中不太多見的把生理性的身體排在第一的認可。

在活動中,張宇凌特別分享了《竹不如肉》中提到的古埃及《納芙蒂蒂王后胸像》。相比她的丈夫阿肯那頓法老的塑像,王后的形象看上去更具有男性特徵。這種造像特徵的背後是否反映了某種權力關係?

張宇凌:藝術史中的性別觀故事

《納芙蒂蒂王后胸像》,約公元前1351年~公元前1334年,石灰岩、彩繪石膏、石英、蠟,高48釐米,柏林新博物館。

張宇凌認爲,談論古代問題的時候,一定要回到古代問題的語境當中去。納芙蒂蒂被塑造得比較剛毅,她的丈夫被塑造得比較女性化,有非常長的腰、非常寬的臀,但這並不意味着納芙蒂蒂的權力上升,阿肯那頓的權力弱化,而是因爲他們對權力有一種新的想法。

在當時,也就是母系社會時代,能生育的、有寬臀的、有長的腰身的女性化特徵恰恰代表着權力,代表着直接跟萬物大地、跟太陽(當時尊陽光爲主神)的關係。當然,在另外一方面,在整個埃及的歷史當中,納芙蒂蒂也恰恰是一位地位跟她的丈夫阿肯那頓平等的女性,這種觀點已經得到埃及學家的承認,“她是一個很有影響力,也留下了很多神祕的謎的女性。”

那麼,爲什麼納芙蒂蒂的形象會被塑造成這樣?真正的原因埃及學者也沒有統一的解釋。

張宇凌在自己的文章中曾經提到,納芙蒂蒂塑像創造了它自己的歷史,它在埃及,後來被德國人帶回柏林,又差點兒被要回埃及。它跟現代藝術對沖,對現代思想家產生影響,最後又被希特勒看中,這一連串的歷史是這個製品自己創造的。因此,當歷史學者說它“不可考”的時候,並不是一件非常負面的事情。

張宇凌:藝術史中的性別觀故事

《竹不如肉:西方古代藝術史上的權力和身體》,張宇凌著,中信出版集團2020年1月版。

在中世紀人眼中世界是一個充滿象徵的世界

在張宇凌的《竹不如肉》中,有一章的標題是《獻給我唯一的慾望》,這是法國克呂尼博物館珍藏的六幅中世紀壁毯之一,而整組壁毯的名字是《夫人與獨角獸》。這套壁毯是張宇凌非常喜歡的一套中世紀作品,現在被收藏在巴黎的克呂尼博物館。

有人認爲《夫人與獨角獸》這件藝術品是在“慶祝歷史上女性慾望的重大勝利”,爲什麼這樣說呢?

這套壁毯是克呂尼博物館的鎮館之寶,包括六件作品,在博物館裏以環形呈現,中心作品就是《獻給我唯一的慾望》,法語是? Mon Seul Désir,寫在(畫中)藍色帳篷頂部。其他五件作品圍繞它呈環狀,等於說它們地位是均等的。也代表了人的五官:視覺、聽覺、嗅覺、味覺和觸覺,每幅圖代表一個感官。

張宇凌:藝術史中的性別觀故事

《夫人與獨角獸》壁毯系列之 《獻給我唯一的慾望》,約15世紀末期,羊毛、絲線、金銀線,約373釐米 ×358釐米, 巴黎克呂尼博物館。

這幅中心作品上,雖然有五官之樂,展現的是這個美麗的女人把所有的首飾都摘下來,給到身邊侍女(手上的)匣中,表現她對所有感官的摒棄。她要摒棄世間的繁華和享樂,“我唯一的慾望”就是我能夠與神同一,這是一個經典的解釋。

還有另外一種解釋也被很多人提到並且支持。英劇《都鐸王朝》(The Tudors)曾經提到這個故事。當時英王著名的亨利八世有一位美麗的妹妹叫瑪麗,他很喜歡她,但還是把她當作政治砝碼,嫁給法國很老、而且滿臉膿包的國王路易十二,瑪麗很生氣,於是要求她的哥哥寫下書面承諾:“如果我老公死了,我必須自己選擇下一個丈夫。”亨利八世答應了她。

路易十二在婚後三個月就去世了,瑪麗被監禁到克呂尼修道院(也就是現在陳列這組壁毯的克呂尼博物館所在地)40天,看她是否懷孕。她心裏有一件事情就是要嫁給青梅竹馬的情人查爾斯·布蘭登,三人小時都是好友,所以由布蘭登把瑪麗接回國。瑪麗很大膽地慫恿了一系列人支持她,在查爾斯·布蘭登到法國時,和他在修道院舉行了祕密婚禮。

亨利八世知道後勃然大怒,要處死布蘭登。但瑪麗在英國國內發動一派力量支持她,去勸說哥哥,在法國也取得了老王兒子的支持。在各種力量的勸說之下,亨利八世放棄了他的想法,最終罰了鉅款,讓他倆回到英國再次完婚,安居在英國。所以,這是一次很了不起的一個小女孩兒的勝利。說“小女孩兒”是因爲當時被關在修道院的時候,她(瑪麗)也就剛成年。

張宇凌修正了關於“這件作品是慶祝歷史上女性慾望的重大勝利”的說法,表示這其中包含兩派說法:一派說它是新柏拉圖主義基督教經典的思想,一派認爲它是瑪麗·都鐸的故事描繪,這兩派說法同等重要,同樣有信衆擁護。張宇凌認爲,這件作品的魅力正在於這兩派說法,對於當代人來說同樣存在,“有一個神祕的張力在其中,所以它纔有魅力。”

張宇凌:藝術史中的性別觀故事

《夫人與獨角獸》壁毯系列。左圖爲《視覺》,右圖爲《觸覺》。

應該給男性一些“被看”的機會

盧浮宮的雕像《博爾蓋塞的赫爾馬佛洛迪託斯》是《竹不如肉》中提到的另一個特別的形象,這尊雕像在理想化的女性身體下,出現了完全寫實的勃起男性性器官,非常具有衝突性。爲什麼出現這樣的形象?

張宇凌說,這個作品其實基於古代希臘羅馬人都很熟悉的一個傳說。在希臘神話當中,赫爾馬佛洛迪託斯是赫爾墨斯和阿佛狄忒(愛情和慾望的神)的兒子。有一天,他遊蕩着到了一個名叫薩爾瑪客斯 (Salmacis)的林仙的地盤。

林仙是一個問題少女,她有很強的慾望而且愛慕虛榮,所以她就向赫爾馬佛洛迪託斯求愛,但是被拒絕了,她面子上受不了就躲在一邊,等到赫爾馬佛洛迪託斯進入山泉沐浴的時候猛然抱住他,並向天上的神高呼“我們永遠不能分開”,她也成爲歷史上第一個林仙強姦犯。她的願望得到了神的同意,他們的身體合二爲一。

赫爾馬佛洛迪託斯成爲了一個有着男性性器官的女性形象。而且他發出詛咒,從此進入山泉的人都會變成兩性合一的人。張宇凌補充說,這件作品是古羅馬的複製品。張宇凌認爲,美的最高形式是自由,應該突破雌雄界限。這種突破界限並非半雌半雄,而是更加自由和敞開。

約翰·伯格在《觀看之道》中說,男人看女人,女人看着自己被人盯着看。張宇凌認爲,這種說法是藝術史上非常經典的說法。約翰·伯格提到的這種男性凝視是無法迴避的,沒有男性凝視,可能就沒有很多非常誘人的關於女性的作品——從古希臘的維納斯一直到提香·韋切利奧的《烏比諾的維納斯》,以及我們現在以女性爲主題的許多作品。

張宇凌認爲,自己作爲個人的一個非常直接的反應是,帶着善意和欣賞的“被觀看”很好,她喜歡這種帶着善意和欣賞的、審美的“被觀看”。

張宇凌:藝術史中的性別觀故事

《阿肯那頓石像》,發掘於卡納克神廟,約公元前1351年~公元前1334年,砂石帶顏料殘餘,高239釐米,柏林新博物館。

另外一方面,張宇凌也提到,如同蹺蹺板的平衡,只有男性平權,女性才能平權。從一個比較大度的想法來想,應該給男性一些“被看”的機會,不是帶有攻擊性地盯回去,而是男性也有作爲審美對象的權利。這裏的審美包括肉體,也包括超於肉體的個人很多因素綜合起來的魅力。當兩種審美平均的時候,“被看”就代表着被關注、被審美,成爲一件互相給動力,愉快有趣的事。

藝術有助於推動社會性別觀念的改變

在當代藝術中,性別問題向來是藝術家的關注焦點之一,對於女性身體、慾望、權力的表達手法也更加豐富,那麼,藝術對推動社會性別觀念的改變是否有作用?

張宇凌給出的答案是有。因爲藝術或者是文學、詩歌、戲劇、電影之類創作性內容,對人性觀念的改變,不光是社會性別觀念,都有非常深的作用。它的發生可能比直接的教條要慢,但一定比直接的教條要深,會深入瀰漫在人的潛意識裏。

因此,張宇凌認爲,應該給很小的小孩開始看藝術,不懂沒關係,潛意識裏有一天,在他(她)十七八歲的時候,會突然在他(她)坐車或走路的時候冒出來,那個瞬間對於他(她)的一生可能就很重要。張宇凌自己很相信這些感性的力量、創造的力量,是可以改變人的觀念的。在這裏,她非常認同教育家蔡元培先生說過的“唯有美育可以代宗教”。

張宇凌:藝術史中的性別觀故事

2002年,在柏林埃及博物館舉辦的森特·瑪埃薩和納芙蒂蒂展。

在當下的大衆審美中,有人認爲更具陰柔氣質的男性,似乎在多數時候比具有男性氣概的女性更受歡迎。但張宇凌對這種說法存疑,因爲她不覺得具有男性氣概的女性不受歡迎。張宇凌認爲,從模特兒到影星到藝術家,其中有很多非常知名的中性形象的代表,比如她非常喜歡的蒂爾達·斯文頓(Tilda Swinton)。

雖然花樣美男在我們身邊越來越多,而這其中可能包含了一些複雜的因素,但在另外一方面,張宇凌認爲這也體現了某種審美觀的自由,“有陰柔氣質的男孩子,和有男性氣概的女性,他們自由地出現就像花草在春天自然地生長,是一個很好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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