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刀/河南

王比我们活得精彩，大概就在于王每晚必做梦，而且定是三个翻来覆去的梦。每天早上醒来，王就滔滔不绝、手舞足蹈地给我们描绘，他那永不枯萎的梦。我和李常常对王毕恭毕敬的原因也在此。看看人家王夜夜有梦，再回头看看我们自己，连个梦也生不出来，不禁抚摸着不争气的肚子，黯然神伤，自怨自艾起来。

那天中午，王熬金黄的玉米粥，稀粥在煤火上的铁锅里跳动，王躺在木床上傻傻地歆享玉米粥飘香，一不小心入了金黄的梦。

飞翔梦

王长出了短短的翅膀，轻轻扇动，垂直飞上天空，但是高不过百丈。王俯视脚下的大地、河流，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忽然，王发现自己成了万物的王，君临天下，高高在上，霎时心胸开阔。身边有麻雀飞过，有蝴蝶飞过，有乌鸦飞过。王努力往上飞，他想和白云、苍鹰为伍。但他的头，咚地撞在了头顶的天空上。

王这才发现透明的天空，其实是一层厚厚的玻璃。白云和苍鹰都在玻璃上面飘着。王就有些失落了，原来天空也有层次啊！处在低低的位置，王不断地仰视，仰视天空和万千众神，为此他还得了颈椎病，而且久治难愈。在一百丈高度内飞行，王常常提心吊胆，因为他脚下有纵横的高压线，控制不好高度，就有触电的可能。但无论怎么说王是高兴的，毕竟，他脱离了土地，实现了人类一直的夙愿——飞行梦。王看看天空和脚下玉米般金黄色的大地，情不自禁哑然失笑。

将军梦

王又梦见自己是一位手持长剑冲锋的将军，力能扛鼎，声可断河，勇冠天下。王跨乌骓马，奋勇向前，带领千军士卒，驰骋疆场，纵横天下，建功立业，衣锦还乡，光宗耀祖。乡老、亲戚、朋友、父母、兄弟都来迎接，王早早下马，拉着人们的手说：“我只不过是运气比大家好些罢了。我永远是咱孤石镇的儿孙。”

告别家乡，王就又冲上战场，战事激烈，好像时不利兮啊！王居然失败了。王站在烈烈风中，面对着如血残阳，拔剑自刎，身边还有他爱姬冰凉的尸身。闭眼的当儿，王听见澧河滔滔的波涛声，和北风刺耳的嗷叫。霎时，黄色的天地把王紧紧地笼罩。

拳击梦

王参加一场拳击世纪之战。王是拳王，伟大的拳王，迎接强大的黑人对手发动的蓄谋已久的挑战。王在捍卫拳王的威严和尊严。王抖动拳头，向对手发动新一番的攻击，嘭嘭……拳套的声音震耳欲聋。健壮的黑人对手，身体发抖，东摇西晃，王冲过去又是一记重拳。王坚硬、公平的拳头落了个空。黑人还手，对着王的前额就是一个重拳。王瞬时头晕脑胀，天旋地转。王努力支撑，不使自己倒下。接着眼前就是一阵天昏地暗的重拳。王品尝到拳头的味道是酱油、醋、辣椒、胡椒……的味道。王觉得整个世界重重地砸在拳坛地板上。他听到裁判在用力地读数1、2、3……裁判铁锤般的声音重重地敲击着王的心脏。

王努力睁开被血迷蒙上的双眼，仔细审视黑人拳手身后，没有发现黑人当局长的舅舅、当镇长的姑父、当村长的兄弟、当校长的大姨；黑人也没有把自己家里成沓的美金拿上拳台；更没有看见他去请裁判吃饭。王心悦诚服地闭上眼睛。王说道：“这是一场公平的对决。”王看到黑人把他金黄的拳王腰带挎在自己的肩膀上，瞬间黑人也变成了金黄的人了。

忽然嘭一声，王又挨了一老拳。耳边传来三妮的叫喊声：“王啊！我们的玉米粥糊了。”

蒙眬中王说：“是我不好！每晚做梦，睡不好，困啊！不小心睡着了。”说罢，王就赶紧搜寻自己的金黄梦中金黄的翅膀，然而让他失望的是，王发现自己身上只有生硬的两条胳膊，没有丁点羽毛，只有稀疏的几根无聊的黑黑汗毛，孤独地躺在黝黑的皮肤上。

“你做的啥梦？”

“飞翔梦。”

“王啊！地上你还站不稳呢，还想飞。谁不想飞，但是你看看谁有翅膀。别瞎蹦跶了，务实点在地上好好活着吧！”王对着三妮鸡子叨豆似地不住点头。

点过头王就想起自刎的事，赶快用手去摸自己的脖子，庆幸的是脖子还算完整。又想到梦中的爱姬，好像也不是三妮啊！那会是谁呢？王百思不得其解，迷茫起来了。

三妮说：“王啊，别发呆了，快点喝粥吧，你还要上课呀，别迟到了。”

王大口喝着粥，甜蜜地回忆着荣归故里的风光。

三妮说：“看你魂不守舍的啥样，粥也不认真喝，还有啥梦？”

“将军梦。”

“啥将军？”

“古代刀枪剑戟的将军。”

“王，你牛啊，要翻天，居然回到古代称王称霸去了。不会是在战场上建功立业了，裂土封侯了吧！然后妻妾成群，美女如云了，不会给我个始乱终弃吧？”王一听吓得一机灵。三妮厉害啊，会读心术吧！

“建功立业好像有，别的没有，也不敢有。”

“那就好啊，王，用你的大学生的脑子想想，在现实中咱在教坛上混了十年，还是小兵小卒，小虾米。当将军，建功立业那不是空想吗？”

“三妮啊，法国一个叫拿破仑的皇帝说过：不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啊！”

“王啊，我不管你什么仑，说什么。但你想想，想当校长的老师就是好老师吗？这事校长知道了咋想？镇长知道了咋想？赶快喝糊了的玉米粥吧！”

王端起大瓷碗，呼呼啦啦三口合成两口让金黄的粥进了肚子。放下大瓷碗，还是发呆。三妮赶紧过来抚摸王的额头。

三妮说：“发烧了吗？也不烧啊。”

“不烧。”

“那还不上课去。”

“我在思考我最后一个梦哩。”

“啥梦？”

“拳击梦。咱是拳王，结果被人家打败了。可咱心服口服，这是拳头和拳头之间的事，是一场公平的对决。金钱、地位、人际关系都没有发挥作用，只有力量和智力在公开、公正、公平、透明地进行着你死我活的对决。酣畅淋漓啊！”

“结果咋样？”

“咱输了，丢了金腰带。”

“丢了，就丢了吧，有机会咱再夺回来。不是事的事。”三妮轻松地说，“拳击就是斗鸡，赤手空拳、自力更生打架。我支持你，人活着必须依靠自己。说来，其他的都是扯淡。坐吃山空的多了；靠山山倒，靠河水流的更多了。但靠手打天下，我支持你。这个梦好啊！做的有骨气，以后多做点。”

得到三妮的表扬王不禁春风得意起来了。那天的课上得是有声有色，生动活泼。放学了居然有几个学生还沉浸在课堂的氛围中，没回过神来，依然坐在那里发呆，忘记了回家。直到家长到学校来找，在孩子头上拍一巴掌，孩子才算清醒，恋恋不舍地回家了。

每天晚上，王就给我和李探讨他的人生三梦。刚开始的时候，王是兴奋的，我们是羡慕的。王津津乐道地描绘他的亘古不变的三梦，似乎他终于找到了人生的方向和目标。我们的夜里干巴无梦，只是毫无缘由地鼾声如雷，相比王，我们油然而生羡慕之情。

后来王就有些迷茫了，但我们仍然是羡慕的。王迷茫不解的是，为什么每晚都是这三个奇奇怪怪的梦，从不变化。王求我和李帮他解梦。想来我和李都不是周公，也非周公后人，阴阳八卦、奇门遁甲、摸骨算命的知识，真是半点无有。况且解梦乃大事，胡言乱语，弄不好影响别人前途，还会害人性命，落个罪孽深重、遗臭万年的悲惨结局。所以我和李都噤若寒蝉，只是羡慕，不敢解梦。王一看我俩的模样，觉得问题之严重，就不再追问了。

李歉意深重地说：“王啊，不行了，我们陪你找刘先儿吧！刘先儿是澧阳川著名算家子，门里出身，十八代秉此职业。在咱孤石镇刘先儿的声名可以和镇长媲美。”

我一听问题严重了，算卦那是万万要不得的。

“李啊，别开玩笑了，咱们是谁，啥身份？你忘了。咱是光荣的人民教师，阳光下最灿烂的职业，灵魂的工程师。我们好歹大学毕业，受教育多年，你大搞封建迷信，简直是违法行为啊！小心我去举报你。”

我这一番话，把李和王吓得屁都不敢放了。

王反问：“那你说咋办？”

“好办。”

“咋好办。”

“慢慢办。”

“谁办？”

“我办。”

“你咋办？”

“慢慢办。”

李怒声说：“两位大哥，别扯淡了啊。到底咋办？”

“我办。”

“你咋办？”

“慢慢办。”

李一听，拍桌子转身离去。我和王被晾在那里。

王说：“咋办？”

“我办。”

王也转身离去，头也不回。

咱说办就办。

当天，我进城买书。傍晚时分我背回一大袋子书：《梦的解析》《解梦书》《超凡之梦》《周公解梦》......

我恪守受人之托，成人之事的信条。关上门开始研究这些宝书。在弗洛伊德、吉莉恩.霍罗韦和周公思想的引导下，我俨然成了解梦大师。

一周后，我走出屋子，王早早地洗漱完毕，三妮陪在身边，李站在王旁边他们洗耳恭听。

我刷过牙，清清嗓子，开始解梦。

“王啊，根据弗洛伊德、吉莉恩.霍罗韦和周公诸位大师的理论以及理论给我的启示，你的人生三梦，是你的潜意识活动的流露。也是现实生活在你心中曲折的反映。飞行梦，很美，人类都想飞行，但如果不借助工具没人能实现。飞行的魅力就在于人们终于可以脱离现实土地的束缚，可以找到自由的感觉，而自由是人生最美的感觉。不是有古人说什么不自由毋宁死吗？不是还有个外国诗人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吗？王啊，你这个梦表现了你对生活现状的不满意啊，还有对自由的追求和渴望。”

三妮插话说：“王啊，你还对现有的生活不满意吗？你不自由吗？你端着国家饭碗，有我这个美女相伴，还不满意？你想吃饭有饭，想喝酒喝酒，想走路走路，想到哪里到哪里，没见谁拿个绳子捆着你啊！”

我接着说：“其实每个人都有将军梦，那是一种英雄情怀。只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岁月的变迁，很多人的梦破碎了。再没了这样雄壮的梦。像我和李都没这样的梦，你说我们两个可悲不可悲。将军梦是个关于英雄的梦，关于建功立业的梦。这个梦足以表现出你胸怀大志，拥有家国怀抱，但自刎而亡，很明显就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就是壮志难酬了。王啊，其实人成长的过程就是梦想，一个一个破灭的过程。好比人成熟的过程，就是你爱的人和爱你的人一个个离你而去的过程。”

李说：“小时候我常常做这样的梦。那时我的理想是当个将军，结果是连个小兵都没当成，咱身高不够，验兵时没通过。更可悲的是现在连个一般的梦也没有。”

我接着分析：“拳击是公平的对决，是实力和勇气的较量。是一种完全靠自己实力的游戏，七大妗子八大姨都派不上用场。这个梦的反复出现，说明你的潜意识里对公平竞争的渴望，对自我实力的迷恋。你想靠自己的拳头打天下。但你被击倒的事实，足以说明在现实生活中，你应该充分重视七大妗子八大姨的不可替代的作用。王啊，赤手空拳打天下的时代可能一去不复返了。你长点记性吧！”

王听了我的一番胡诌，哑口无声，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