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默,建筑学家。1937年7月生。1963年调敦煌文物研究所从事建筑历史研究15年。1981年后任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著有《敦煌建筑研究》、《建筑谈艺录》、《一叶一菩提》等。

高尔泰,美学家,旅美学者。1935年生。先后在敦煌文物研究所、中国社科院哲学所、兰州大学、南开大学、南京大学任职。著有《论美》、《美是自由的象征》、《寻找家园》等。

常书鸿(1904年~1994年)画家、敦煌艺术研究家。历任北平艺专教授,国立艺专校务委员、教授,1943年任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所长。1949年后历任敦煌文物研究所所长。著有《九十春秋———敦煌五十年》等。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这句佛语被萧默用来描述自己15年的敦煌生活,这本书描述了那个特定年代、特殊文化环境里知识分子的命运,同时生动地描绘了敦煌的风土人情、文物、建筑以及他所经历的“新洞窟”之争、“文革”派仗等,是那个年代知识分子的真实写照和精神生活实录。

宁静世界·到敦煌

大漠苍茫,佛窟奇瑰。1963年冬天,萧默来到敦煌,满心抑制不住激动。

到敦煌,是因了梁思成先生的机缘。萧默记得初见先生,是1955年考进清华大学建筑系不久,有一天系里来了一位瘦瘦的先生,金丝眼镜,西服领带,戴着宽边礼帽,拄着手杖,在走廊里看墙上贴的学生作业。学生们好奇,围着他看,先生突然说:“我,就是梁思成。你们只要看看我戴的大檐帽就可以猜到了———也是‘大屋顶’!”

众人皆笑。“大屋顶”正是当时批判梁思成“复古主义”的常用词,萧默觉得,先生真有趣。不过在校六年,见到梁先生的机会并不多,只记得先生讲过敦煌,说那里有无穷的资料和待研究的问题。“唐代是中国建筑艺术的高峰,而要了解唐代建筑,就不能不了解敦煌———那真是一座宝库。”

1961年萧默毕业,先是分配到新疆工作,以为从此扎根,“献了青春献终生”。不料两年后梁思成偶然在一次会议上听人说起,萧默在新疆,而且已经改行当了中学教师,梁思成觉得可惜,就托人带口信给萧默:“愿不愿意到敦煌去?那可是个艰苦的地方,要能下决心才行。”萧默当时正在读徐迟的报告文学《祁连山下》,对主人公“尚达”的原型、敦煌文物研究所所长常书鸿崇敬不已,此时听到梁先生的召唤,大喜,马上回信,引用辛弃疾的诗句以表决心:“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野荠花。”

一到敦煌,萧默就连夜去拜会常书鸿。

常书鸿,1904年生于杭州,1927年赴法国学习油画,1935年,他在塞纳河畔的旧书摊上第一次看到伯希和的“敦煌石窟图录”,深为敦煌艺术的博大精深所震惊。1936年回国,常书鸿和梁思成一见如故。在回忆录里,常书鸿写道:“1942年秋季,梁思成找到我,问我愿不愿意担任拟议中的敦煌艺术研究所的工作。‘到敦煌去’正是我多年梦寐以求的愿望。”1943年,常书鸿从重庆启程前往敦煌创办研究所,梁思成手书四个大字送他:“破釜沉舟!”

第一代莫高窟拓荒者的艰苦创业史,萧默早有耳闻,而在1963年的冬夜,他也加入了这个温馨的集体。眼前的常书鸿笑着,是位宽厚的长者,常夫人李承仙是党支部书记,招呼萧默坐下喝茶,给他介绍所里的情况:科研人员不到五十人,加上家属也就一百多人,大家都住在一起,天天见面,宛如大家庭。

转眼四十多年过去,萧默也老了。这是2010年酷暑中的北京,他安稳地坐在自家沙发上,语速缓慢,面带笑容。谈起敦煌,他说“比北京好”———如何好法?四周皆不毛之地,敦煌却是绿洲。“一点都不热,只要太阳晒不到你。”萧默说,“我真的不觉得条件艰苦,实际上敦煌的自然环境很好。”

那么,人呢?

“那是一个宁静的小世界,”萧默说,“大家各忙各的,没什么矛盾、烦恼。直到1966年……”

风云突变·高尔泰

在1966年的故事开始之前,还有一个人物必须预先出场———高尔泰,这位鼎鼎大名的美学家,彼时也在敦煌文物研究所工作。他21岁即写出了名作《论美》,也正因此惹祸,1957年被打成极右分子,送到甘肃夹边沟农场劳教。读过杨显惠《夹边沟记事》的人都知道,这个农场在所谓“三年灾害”时期,就意味着饥饿和死亡。然而高尔泰侥幸大难不死,解除劳教后,1962年来到敦煌。2004年,早已移居美国的高尔泰出版了随笔集《寻找家园》,其中有数万字篇幅记述了他的敦煌生活。而今天我们读到萧默的《一叶一菩提》,其中关于“文革”期间敦煌派系斗争与人际关系的描述,却与《寻找家园》有颇多出入,甚至在一些问题上针锋相对。

萧默讲了个故事,来说明他和高尔泰一度过从甚密。1965年五一节前夕,萧默在新疆谈的女友要和他告吹,高尔泰听说后,跑到办公室鼓动萧默去新疆找她。高尔泰说:“挽回是绝不可能的,但你还是应该马上就去,失恋的体验不是人人都可以遇到的。”萧默表示费解,高尔泰又说:“人生是什么?人生就是体验,没有体验,这一辈子就白活了。”

萧默于是跑了一趟新疆,当然是徒劳。回来之后,高尔泰又来找萧默,用毛笔写了“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以此祝贺萧默获得了“体验”。萧默觉得,高尔泰挺有人情味儿。

可是,当浩荡的政治风暴从北京席卷到边陲,萧默恍然发现,敦煌并非世外桃源———佛还是佛,山还是山,身边的人却似乎都突然“成熟”起来了。

1966年风云突变,军队派来的工作组进驻研究所,打破了敦煌小城的宁静。所长常书鸿、党支部书记李承仙、办公室主任王佩忠,再加上高尔泰,并称“常李王高”,一齐被打倒。整个研究所一片混乱,人人自危。“现在很难想象那个年代的事情。”萧默说。

祁连山下·常书鸿

现在回想起来,曾经与徐悲鸿、黎冰鸿并称“留法三鸿”的常书鸿先生,在“文革”中遭遇批斗,并不令人意外。“常先生这个人很可爱,没有一点心眼,说话总是脱口而出,根本不设防。”萧默举例说,1948年常书鸿在南京和上海的展览中见到蒋介石,回来就传达精神:“蒋委员长对我们的工作慰勉有加。”解放前夕,常书鸿派人到酒泉,从甘肃省国民政府领到了拨给研究所的最后一笔经费,不由感慨道:“党国已经把最后一滴血都挤给我们了。”类似这样的许多话,在“文革”中都被他的下属、朋友们揭发出来,成了“常书鸿是国民党残渣余孽”的证据,自然在劫难逃。常书鸿被打倒后,在公开场合,萧默已经不敢叫他“所长”,甚至不能叫“常老”,只能喊“老常”,摆出一副划清界限的态度。

到了1968年春,常书鸿在一次车祸事故中腰椎骨折,疼得厉害,打报告申请去兰州治伤。“革委会”只同意去酒泉,并且指定萧默随行押送。在酒泉,医生也无计可施,只嘱咐卧床休息。萧默听说有一种“钢背心”,对骨折病人很有用,便想帮常先生配一副。

萧默对医生说:“我向革委会汇报了,不同意你们的处方。”

医生说:“确实没有什么办法,病人年纪大,只能卧床休息。”

萧默突然爆发,指着医生一通训斥:“你们这些大夫只知道吃人民的饭,从不考虑革命斗争的需要。要阶级敌人卧床休息,像什么话?难道开斗争会的时候,革命群众站着,却要他舒舒服服卧床休息?”

医生懵了:“那你说怎么办?”

萧默说:“你必须想出一个至少让他坐着也能开斗争会的办法来。”

医生说:“那就配一副钢背心好了。”

萧默大喜,立刻向革委会汇报:“医生说了,必须到兰州配个钢背心,否则有生命危险。”

革委会没办法,只好放行。这次“义正词严”的斗争胜利,萧默至今津津乐道。

1968年秋天,萧默“押送”着常书鸿,登上了开往兰州的列车。

车上有旅客向萧默打听:“你们是敦煌的,有位老同志叫尚达,现在怎么样了?”

闻听此言,半躺在铺上的常书鸿吓了一跳,眼睛猛然睁大。

“没有这个人。”萧默不想说。

“怎么没这个人,徐迟的《祁连山下》写得清清楚楚,就是你们所长。”旅客说。

“我真的不知道。”萧默看了一眼常先生,心里明白,现在谈起风靡全国的“尚达”,谈起敦煌研究所的昔日光辉,对眼下正饱受折磨的常书鸿,无疑是一种伤害。

不料旅客转向常老发问:“老同志,您年纪大了,应该知道尚达这个人吧?”

常书鸿说:“没有这个人,那只是小说,里面写的全是假的,瞎编的。”

“不可能,我去过千佛洞,讲解员亲口说,尚达就是照你们所长常书鸿的经历写的,怎么会是假的?”旅客仍然疑惑不解。

常书鸿突然激愤地大喊一声:“常书鸿,他死了!”

列车继续穿行在祁连山脉,车厢里一片沉默。

敌台事件版本A

接下来,就要话分两头了。因为历史的吊诡之处在于,面对截然相反的两种陈述,后来者要辨明历史真相,是极为困难的任务;但若因此放弃回忆与反思,又未免可惜。

按照萧默的说法,1972年,萧默和高尔泰在酒泉的街上漫步,高尔泰突然说:“我揭发了你!

看萧默愣着不说话,高尔泰又说:“我揭发你偷听敌台。

“偷听敌台”事件发生在1969年秋,萧默与包括高尔泰在内的几个“牛鬼蛇神”一起住在土屋里。某天晚上,萧默正在摆弄半导体收音机,高尔泰进来,问:“听什么呢?

萧默有心开玩笑:“敌台。

“你要听吗?”萧默作势把收音机递过去。

“不不不,我不听,我耳朵也不好。”高尔泰双手乱摇。

然而,萧默当时正在找台,收音机里是一片杂音。

时间转回1972年的酒泉街头,萧默恍然大悟,继而悲愤万分:“为什么你揭发了我,又来告诉我?

“这不,我……我们不是朋友吗?

“朋友?你以为我现在还会把你当朋友?”萧默感到,一切都像一场闹剧。

敌台事件版本B

萧默所谓的闹剧,对高尔泰来说,应该更像悲剧———因为他觉得上述情节,完全出自萧默的凭空虚构。这里需要说明的是,萧默在《一叶一菩提》书中重点叙述高尔泰的章节,以“《寻找家园》以外的高尔泰”为题,已于2008年发表在媒体上。现居美国的高尔泰读后,愤而撰写《昨日少年今白头:一头狼给一只狗的公开信》回击萧默。以下摘录此封公开信中关于“偷听敌台”事件的部分驳斥之辞,供读者参考:

你说你1972年从嘉峪关到酒泉看我,散步时我告诉你,我揭发了你偷听敌台……1972年的“两年多以前”,是1970年。你忘了,我已于1969年春天离开了敦煌。时间和地点都对不上号,这是一。1969年以前的三年,特别是事件发生的1967年,阶级界线判若水火,革命两派你死我活,没有可能一个造反派战士和一群牛鬼蛇神同住同劳动。事实上你是作为看管阶级敌人的民兵监押着我们来回的,这是你所谓的“放羊”,这是二。那个山沟叫苦口泉,只有一个窝棚。那次去的人很多,大家都在里面过夜,很挤。你不会在那样的场合“偷听敌台”,听什么也没人敢问你“听什么”,这是三。

我确实揭发了你。你说此事时,可曾想过,应该向读者交代一下原委?那天,我找到革联的苏永年,告诉他文革前有一次到你屋里,你正在收听苏修节目。知道没有旁证,最终不能定案。知道革联处于劣势,一时管不着你。知道如果革总找我算账,革联不会相救(谁救阶级敌人)。但是没有涵养,又别无选择,顾不上那么些了。事后两天,在院子里遇见你,大声地对你说:“你偷听敌台,我揭发了你。”你站住,我绕过你走了。

故事尾声·道别离

历史迷雾中若隐若现的恩怨,似乎只有当事人才清楚真相,我们便就此打住。无论如何,《一叶一菩提》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较为详尽的文本,与《寻找家园》对照存在,构成了关于同一段历史的迥异叙事,有兴趣的读者自会明察。

到了敦煌故事的结尾,被誉为“敦煌守护神”的常书鸿先生,在萧默和高尔泰的文本中都是绕不开的存在。晚年的常书鸿住在北京,仍然心系敦煌。高尔泰《寻找家园》中写道:“我劝先生算了,别回敦煌去了。我说人生如逆旅,安处是吾乡。已经七十多岁,能放松休息最好。先生不这么认为,他说生命不息,奋斗不止。他把毕生的精力都贡献给了敦煌,就这么糊里糊涂被赶了出来,怎么想都不得安心。”萧默也说,常先生失忆症很厉害,最后十几年岁月过得十分压抑,经常激愤地喊:“为什么要我住在这个屋子里,把我弄到北京?为什么不让我回敦煌?我要回敦煌,我还要住我那个土房子!”1993年8月,常书鸿写出回忆录《九十春秋:敦煌五十年》,1994年6月,病逝于北京。

萧默的敦煌生涯,则终止于1978年。那年4月底,他收到妻子从兰州寄来的信,信中说了一个好消息:国家已经恢复高校招生,可以考研了。萧默抓住这个机会,重新考回母校清华大学。录取通知书寄来时,敦煌文物研究所荡漾着惜别之情。“足有七八家排着队轮流请我吃饭,包括原来势不两立的‘对立派’。”萧默说,他又来到了常书鸿先生家,宛如时光倒流,昔日重现:1963年的常书鸿对萧默说,以后你也要搞研究,现在先积累,先学习,首先要读读梁先生写的关于敦煌建筑的两篇文章。1978年的常书鸿打开柜子,取出一瓶未开盖的葡萄酒,两人各饮一杯。

萧默说:“学习完成以后,我还会回来的。

常书鸿说:“那就好。

(武云溥/文 孙纯霞/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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