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这些年的艺术实践,主要想在中国传统艺术中去寻找中国文化的主体精神,比如优雅、平和这些精神体现了中国人知足常乐的心态,是受中国农耕文明影响形成的,这跟西方工业革命影响下的绘画不一样。梅墨生=梅:我从小就很喜欢中国传统文化艺术,几十年一直这样走过来,是一个坚定的中国文化的爱好者和拥护者。

梅墨生

MEI MOSHENG

号觉公。斋号一如堂。书画家、诗人、学者、太极拳家。1960 年生于河北。中国国家画院研究员,国家一级美术师。

采访人/于丽娜

库艺术=库:您在艺术实践与研究上一直坚持传统文化的方向,包括在当代艺术非常热的时候,您也依然没有改变立场。您多年来坚持的原因是?

梅墨生=梅:我从小就很喜欢中国传统文化艺术,几十年一直这样走过来,是一个坚定的中国文化的爱好者和拥护者。百余年来,中国在社会发展、思潮等方方面面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其中有顺势、合理一面,但也有盲目的因素。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时,国外很多新思潮涌入中国,我们对外来文化有盲目接收、模仿的倾向,对本民族的文化有盲目否定的倾向。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很多新的艺术流派应运而生,我认为这是时代的产物。但作为个体来说,我仍然坚守自己的爱好。

我的坚持源于我对中国文化价值的信念,以及对中国文化精神的崇尚。作为一个从事艺术的人,个体总是有限的。艺术不仅是个人的行为,也是精神、心灵的行为。每个人所受教育、环境的熏陶不同,思想都会存在个体的差异。一个人不能违背自己内在的心灵诉求,应扬长避短,把自己发挥到最好。

库:当代艺术现在也出现传统热,这与您推崇的传统是否是一回事?您是怎样了解和认识传统的?

梅:对传统的回流,首先是从学术界开始,后来逐渐影响到文化艺术界。这其实是对改革开放以来盲目学习外来文化时期的一个逆反,但这有些矫枉过正。当然,有回向传统的倾向当然好,但其中也存在很多问题,我们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比如办国学班、养生等,这不是出自对中国文化的真正传承与弘扬,有时难免裹挟着商业动机和市场利益,这就使一件好事掺上杂质。

就中国画而言,有些人认为描摹古人就是传统,但我认为这是对传统的浅解。传统有形式上的,有精神上的,我们要从精神实质上去领悟它,才能真正展示传统的精神。在这一点上,李可染先生做的很好,他从传统中来,但保有初心,既没有掉在传统里成为古人的模仿者,也没有盲目标新立异、隔绝传统。

黄宾虹作品《富春江图》纵60厘米,横33.5厘米 纸本设色 图轴

库:中国文化的特质,不是对外做的,而是自身受用。通过传统,您的人生、生命获得哪些受用和提升?

梅:传统让我比较淡定地看待艺术问题,对艺术的成败不过于计较、追求,我觉得艺术是属于个人的心灵之事。古代不像今天信息、市场的发达,那时的艺术是文人生活的一部分,是没有目的的目的。我没有竞赛的心态,对于美术展览、比赛,我几乎都不参加,不愿让这些外在因素影响和干扰我内在的追求,真正的艺术是由内而发的。

人类好的艺术都会打动人,都具有共同欣赏的价值。我虽然从事传统艺术,但不等于我不欣赏其它的。翻译家傅雷曾问黄宾虹,你当年的画是否学习了印象派?面对这个艺术知己,黄宾虹笑而不答,他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我更倾向认为,他可能受到印象派的启示。他用中国的笔墨借鉴了一些印象派的笔触或表现方式,正因为这一点,他具有超前性,也更容易被西方人欣赏和接纳。西方学术界对黄宾虹的评价比齐白石还高,说他具有超前性,他找到了中西绘画的相通之处,但他仍然是中国特色,对中国笔墨进行了推陈出新,是一个集大成者。

好的艺术就是对分寸把握的问题。李可染先生最初也不被传统所接受,他在中国笔墨中吸收、借鉴了西方的外光,非常巧妙,后来也被大家广为接受。我这些年的艺术实践,主要想在中国传统艺术中去寻找中国文化的主体精神,比如优雅、平和这些精神体现了中国人知足常乐的心态,是受中国农耕文明影响形成的,这跟西方工业革命影响下的绘画不一样。优雅应该是中国传统绘画的一大特色,在世界上恐怕没有第二个画种具有这个共性。在优雅中还有精微,它礼赞田园、自然、山水。中国的毛笔是尖锥的,它很纤细、微妙,跟西方的扁平油画笔不一样,所以才能达到在技术上的精微,在气息上的优雅。

库:您具有中国文化的多重修养,在诗词、书画、太极和艺术史等方面具有很高造诣,您如何看待它们之间的关系?如何在这几方面能达到一致的高度?

梅:我小时候兴趣广泛,也算好学,又碰到有关老师指点,从没中断过。通过对每一领域阶段性的投入、深入,慢慢发现它们之间又相通,它们追求的美学境界不一样,但它们都在中国哲学文化历史的背景里。我的性格是对一件事情一旦喜欢,就要弄到一定的程度,绝不半途而废,比较执着。无论书法还是绘画,都是我内在自然流露出来的,我从来不勉强自己,不想写字、画画时,就不去写、画。我是一个兴趣论者,是内在精神的需求左右着我。

艺术家如果没有真诚地对待自己艺术的追求,是搞不了艺术的,我从内心敬佩黄宾虹、齐白石、李可染这样的人,可是现在许多名家就不是那回事儿了。我发现也有不少理论家是“风派”,他们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之时,说艺术要现代化;等到九十年代传统热,又掉头说艺术要回归传统,这也代表了他的人格。一个人的艺术观点可能会有变化,但不能是180度大转弯,何以前倨而后恭,前后相差这么多?我是一个旁观者,看的很清楚,有些艺术家很盲目,被理论家或市场左右着,虽然其中一些很成功,但这些人经不住历史的检验。

库:现在虽然有传统热,但无论如何,我们的生活方式、环境以及交通、沟通的媒介都是西化的、科技化的,这一点看上去应该是不可逆转的。面对这种情形,您对传统文化的前景有没有悲观?

梅:整个社会化的进程不以任何个人的意志为转移,这是大势所趋。我认为科技化与弘扬传统不矛盾,我们可以将科技作为生活的便利,但在精神、心理、文化诉求上,仍可以保留对传统的那份平和、从容。当然,坐牛车的心态跟坐火车的心态是不一样的,但对生命不同的领悟和体会可以并存。

中国人口众多,且现代社会总体来说是鼓励人竞争的,这些社会现实势必会影响艺术家。很多在宋庄追求艺术的人也很苦,他们怀着不同的梦在那里追求某种成功,但他们大多急功近利,在家乡其实也照样可以搞艺术。某种意义上现代人变成了赚钱和追求效益的机器,但人类生活的本质和幸福真的是这些吗?我觉得不见得。人的幸福不止金钱和利益,现在我们需要学习或挖掘中国传统儒释道精神里的优良东西,不为物质,物欲所动。回到传统会让人更知足、淡定、平和。

赵无极作品 46 × 50 cm 布面油彩 1963

库:近来对于中国当代艺术的原创性问题争议很大,讨论很多,也有越来越多人坚信要从自身的文化根脉中产生出前进的动力,才能有真正的创造。您怎么看这一点?

梅:对于中国当代艺术,盲目模仿、借鉴的痕迹很重。中国人很聪明,他们把模本拿来以后稍加变化、改头换面,最后再由理论家一吹捧,画廊或美术馆一办展,媒体舆论一宣传,好像俨然有创造,这让大众无从辨别。不少伪艺术家,做的都是这样的事。中国当代艺术的原创力是不够的,我们确实要从自身的文化传统来挖掘、生发所谓的现代。这个命题也应该要由一个时代的艺术家们共同来实现。其实我们已经有先辈做这样的事了。

只有在传统里有深刻的体悟与发现,才有可能建构你的现代。如果没有,那就等于无源之水。法国的赵无极,他的一些风景抽像画借鉴了宋元气息,有一种宇宙气象,是大气弥漫的元气,我认为还不错。关良也是学西画出身,后来专画传统的戏剧题材,他有自己的风格,不再是传统的笔墨,其画面有现代意义的人物画气质,里面的意趣、气息很打动人,也是相对成功的例子。

库:事实上,当今的传统热之中,大家对“传统”二字的理解是不同的,亦步亦趋和商业考量者也大有人在,我们如何来判断和审视活化传统的方向?

梅:不同的人对传统的理解不同,也有层次上的差别。早期张大千的山水画,摹古很有功力,但艺术性和创造力不高,这只是在形式上回归传统。传统是一种精神,对于中华民族传统精神的提炼,黄宾虹提出“浑厚华滋”,潘天寿提出“高华奇崛”,正因为这一点,他们的艺术才能达到相应的高度,这与他们的修养和认识有关。虽然黄宾虹重复类似的作品不少,但他精彩的作品是千年难见的,他与谁都不同,不同于董源、范宽、董其昌……就是他自己。这就是他的创造,是他对传统的挖掘。

有人说中国画穷途末路,这只是一种理论假设。一种艺术是否穷途末路,那要由艺术的实践者们来决定,如果你是一个有创造力的艺术家,会永远有所发现和表现,怎么会走向末路?因袭是不行的,上个世纪初,陈独秀、徐悲鸿、林风眠、康有为等人对因袭、模仿的艺术进行直接的批判。传统是个宝藏,博大精深,任哪个人都不能穷尽,有待不同的人从不同的角度去发现、发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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