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晚年照片

近年來,社會上各處都把“專家”名稱特別提出,表示尊重。知識多,責任多,值得尊重。我爲避免濫竽充數的誤會,常自稱是個“跑龍套”腳色。我歡喜這個名分,除略帶自嘲,還感到它莊嚴的一面。因爲循名求實,新的國家有許多部門許多事情,屬於特殊技術性的,固然要靠專家才能解決。可是此外還有更多近於雜務的事情,還待跑龍套的人去熱心參預纔可望把工作推進或改善。一個跑龍套角色,他的待遇遠不如專家,他的工作卻可能比專家還麻煩些、沉重些。

跑龍套在戲臺上象是個無固定任務角色,姓名通常不上海報,雖然每一齣戲文中大將或寨主出場,他都得前臺露面打幾個轉,而且要嚴肅認真,不言不笑,凡事照規矩行動,隨後才必恭必敬的分站兩旁,等待主角出常看戲的常不把這種角色放在眼裏記在心上,他自己一舉一動可不兒戲。到作戰時,他雖然也可持刀弄棒,在臺上砍殺一陣,腰腿勁實本領好的,還可在前臺連翻幾個旋風跟斗,或來個鯉魚打挺,鷂子翻身,贏得臺下觀衆連串掌聲。不過戲劇照規矩安排,到頭來終究得讓元帥寨主一個一個當場放翻!跑龍套另外還得有一份本事,即永遠是配角的配角,卻各樣都得懂,一切看前臺需要,可以備數補缺,纔不至於使得本戲提調臨時手腳忙亂。一般要求一個戲劇主角,固然必需聲容並茂,才能吸引觀衆,而對於配角唱做失格走板,也不輕易放過。一個好的跑龍套角色,從全局看,作用值得重估。就目前戲劇情況說,雖有了改進,還不大夠。

我對於京戲,簡直是個外行,解放前一年難得看上三五次,解放後機會多了些,還是並不懂戲。雖然極小時就歡喜站在有牽牛花式大喇叭的留聲機前邊,飽聽過譚叫天、陳德霖、孫菊仙、小達子、楊小樓……等流行唱片,似乎預先已有過一些訓練。頑童時代也淨逃學去看野合戲。到北京來資格還是極差。全國人都說是“看戲”,唯有北京說“聽戲”,二十年前你說去“看戲”,還將當作笑談,肯定你是外行。京戲必用耳聽,有個半世紀前故事可以作例:清末民初有那麼一個真懂藝術的戲迷,上“三慶”聽譚老闆的戲時,不問寒暑,每戲必到,但座位遠近卻因戲而不同。到老譚戲一落腔,就把預先藏在袖子裏兩個小小棉花球,謹謹慎慎取出來,塞住耳朵,屏聲靜氣,躬身退席。用意是把老譚那點味兒好好保留在大腦中,免得被下場鑼鼓人聲沖淡!這才真正是老譚難得的知音,演員聽衆各有千秋!故事雖極生動,我還是覺得這對當前今後京戲的提高和改進,並無什麼好影響。因爲老譚不世出,這種觀衆也不易培養。至於一般觀衆,居多是在近八年內由全國四面八方而來,不論是學生還是工農兵,到戲園子來,大致還是準備眼耳並用,不能如老內行有修養。對於個人在臺邊一唱半天的某種劇目,即或唱工再好,也不免令人起疲乏感。何況有時還腔調平凡陳腐。最不上勁的,是某種名角的新腔。通常是一個人搖着頭滿得意的唱下去,曼聲長引,轉腔換調時,逼得喉嚨緊緊的,上氣不接下氣,好象孩子比賽似的,看誰氣長誰就算本事高明。他本人除了唱也似乎無戲可作,手足身段都是靜止的,臺上一大羣跑龍套,更是無戲可作,多站在那裏睡意矇矓的打盹,只讓主角一人拼命。這種單調唱辭的延長,和沉悶的空氣的感染,使得觀衆中不可免也逐漸有夢周公勢。這種感染催眠情形,是觀衆對藝術的無知,還是臺上的表演過於沉悶單調,似乎值得商討。有朋友說,舊戲主角佔特別地位,在這一點上,是“主角突出”。我以爲如突出到主角聲嘶力竭,而臺上下到催眠程度,是否反而形成一種脫離羣衆的典型,還是值得商討。

京戲中有很多好戲,其中一部分過於重視主角唱做,忽略助手作用,觀衆有意見雖保留不言,但是卻從另外一種反應測驗得知。即近年來地方戲到京演出,几几乎得到普遍的成功。川戲自不待言。此外湘、粵、徽、贛、閩、晉、豫,几几乎都能給觀衆一種較好印象。地方戲不同於京戲,主要就是凡上臺的生旦淨醜,身分雖不相同,都有戲可做。這是中國戲劇真正老規矩,從元明雜劇本子上也可看得出來。雖屬純粹配角,也要讓他適當發揮作用,共同形成一個總體印象。

地方古典戲的編導者,都懂得這一點。比較起來,京戲倒並不是保守,而略有冒進。至於京戲打亂了舊規矩,特別重視名角制,可能受兩種影響:前一段和晚清宮廷貴族愛好要求相關,次一段和辛亥以來姚茫父、羅癭公諸名流爲編改腳本有關。這麼一來,對諸名藝員而言,爲主角突出,可得到充分發揮長處的機會。但是對全個京戲而言,就顯然失去了整體調協作用。和地方戲比較,人材鍛鍊培養也大不相同:地方戲安排角色,從不抹殺一切演員的長處,演員各得其所,新陳代謝之際,生旦淨醜不愁接班無人。京戲安排角色,只成就三五名人,其他比較忽略,名人一經雕謝,不免全班解體,難以爲繼。京戲有危機在此,需要正視。二十年談京戲改良,我還聽到一個京戲正宗大專家齊如山先生說過:京戲有京戲老規矩,不能隨便更動(曾舉例許多)。我們說京戲並不老,唱法服裝都不老,他不承認。事實上隨同戲臺條件不同,什麼都在變。出將入相的二門,當時認爲絕對不能取消的,過不多久一般都不能不取消,只有傀儡戲不變動。檢場的今昔也大不相同,二十年前我們還可見到梅蘭芳先生演戲,半當中轉過面去還有人奉茶。池子裏茶房彼此從空中飛擲滾熱手巾,從外州縣初來的人,一面覺得驚奇,一面不免老擔心會落到自己頭上。有好些戲園子當時還男女分座,說是免得“有傷風化”。改動舊規矩最多的或者還數梅程二名演員,因爲戲本就多是新編的,照老一輩說來,也是“不古不今”。證明京戲改進並非不可能,因爲環境條件通通在變。京戲在改進工作中曾經起過帶頭作用,也發生過麻煩。目前問題就還待有心人從深一層注注意,向真正的古典戲取法,地方戲取法,肯虛心客觀有極大好處。例如把凡是上臺出場的角色,都給以活動表演的機會,不要再照近五十年辦法,不是傻站就是翻斤斗,京戲將面目一新。即以梅先生著名的《貴妃醉酒》一戲爲例,幾個宮女健康活潑,年青貌美(我指的是在長沙演出,江蘇省京劇團配演的幾位),聽她們如傻丫頭一個個站在臺上許久,作爲陪襯,多不經濟。如試試讓幾個人出場不久,在沉香亭畔絲竹箏琶的來按按樂。樂不合拍,楊貴妃還不妨趁醉把琵琶奪過手中,彈一曲《得至寶》或《紫雲回》,藉此表演表演她作梨園弟子師傅的絕藝。在琵琶聲中諸宮女同時獻舞,舞玄宗夢裏所見《紫雲回》曲子本事!如此一來,三十年貴妃醉酒的舊場面,的確是被打破了,可是《貴妃醉酒》一劇,卻將由於諸宮女活動的穿插,有了新的充實,新的生命,也免得梅先生一個人在合上唱獨腳戲,累得個夠狼狽。更重要自然還是因此一來臺上年青人有長處可以發揮。京戲改良從這些地方改起,實有意義。還有服裝部分,也值得從美術和歷史兩方面試作些新的考慮。社會總在進展,任何事情停留凝固不得。歷史戲似乎也到了對歷史空氣多作些考慮負點責任時期了。無論洛神、梁紅玉、楊貴妃,其實都值得進一步研究,穿什麼衣更好看些,更符合歷史情感及歷史本來。目下楊貴妃的一身穿戴,相當累贅拖沓,有些裏襯還顏色失調,從整體說且有落後于越劇趨勢。不承認這個現實不成的。過去搞戲劇服裝,對開元天寶時代衣冠制度起居諸物把握不住,不妨僅憑主觀創造設計。觀衆要求也並不苛刻,只要花花綠綠好看就成;外人不明白,還說極合符歷史真實,這種讚美還在繼續說下去,容易形成自我陶醉。目下情形已大不相同,能讓歷史戲多有些歷史氣氛,並不怎麼困難麻煩,而且也應當是戲劇改良一個正確方向。我們不能遷就觀衆欣賞水平,值得從這方面作提高打算,娛樂中還多些教育意義。這事情事實上是容易解決的,所缺少的是有心人多用一點心,又能夠不以過去成就自限。

來源:《沈從文全集》第14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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