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鉴中国1000年」之七十:两个凡人的西游记

公元前126年,大汉元朔三年的冬天,朔风萧瑟,带着浸入骨髓的寒意,悄然笼罩在漠北草原上空。

纵横大漠南北三十五年的军臣单于去世了。

按惯例,应该由他的儿子於单即位。但他的弟弟,时任左谷蠡王(官名)的伊稚斜决定打破惯例。于是,率军逼迫自己的侄子让位。

一场大战之后,於单兵败,归降汉廷。看着匈奴太子向自己投降,刘彻很开心,就封他了个涉安侯。

可是於单很不开心,必竟身为伟大的冒顿单于的重孙,他竟然投靠了三代先祖的敌人,这脸上实在不好看。所以,没过多久,他就郁郁而终,向冒顿单于告状去了。

就在匈奴内乱之即,一个被匈奴扣留起来的俘虏,带着他的匈奴妻子和一个随从,悄然离开了匈奴部落。数月之后,终于回到了长安。

他叫张骞,此时据他离开长安已经十三年了。

十三年前,也就是建元二年,公元前139年,有个匈奴人投降了大汉。这个不知名的匈奴人向刘彻献上了“联络月氏(zhi),夹击匈奴”的计策。

根据这个匈奴人所说,当初在匈奴崛起之前,有个月氏国盘居在敦煌和祁连山之间。后来冒顿单于攻破月氏,还将月氏王的头骨拿来作酒杯。月氏残部远走他方,对匈奴恨之入骨。所以说,如果能够派人与月氏国建立联系,那么就能构成共同夹击匈奴的战略态势。

刘彻听了这个建议,颇为意动,就招募能够出使月氏国的外交人才。

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任务就是一个坑。

一般外交官员,在接到出使任务后,会调集一切资料对出使国进行研究。比如设计最安全的出访路程,了解对方的军政方针,民生文化,经济结构等等,然后派出先行人员过去建立联系,做好接待联络工作等等,一切工作准备就绪之后,使团才会正式上路。

但现在的月氏国具体在哪里?不清楚。

现任的月氏王是谁?不了解。

走哪条路才最安全?没地图。

现在的月氏国对匈奴的态度?不知道。

现在的月氏国的军事实力?不晓得。

难道就没有一点资料吗?也不是,至少有两点是明确的:

第一,月氏国在败逃之后,向西迁移了,大致在伊犁河流域一带;

第二,去月氏国肯定要经过匈奴。

好了,现在我们至少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去,也知道沿途要注意匈奴,你们谁能出使?

时年二十五岁的郎官张骞站了出来:我去。

张骞过去二十五年的历史是一片空白,但从这一刻开始,历史,将为他书写。

年轻的张骞率领一百余名随从,外加充任翻译和向导的甘父,怀揣着责任和使命,从长安出发,开始了西行之路。

他的第一站是陇西郡。

陇是甘肃的简称。具体来说,指的是陇山,也就是六盘山。当时陇西郡的疆域,大致上就在现在的兰州到天水一线。

到兰州,他们乘船渡过黄河,进入了他们行程中的第二站:河西走廊。

河西走廊,按现在的地图来理解,就是在甘肃境内,从兰州过黄河,一路向西,经武威、金昌、张掖、酒泉、嘉峪关、玉门、瓜州等地,一直到敦煌的一条狭窄的走廊地带。

当年的月氏国,就在河西走廊一带游牧。但是从秦末汉初开始,匈奴灭掉月氏国之后,这一片地盘就都归匈奴所有了。

换句话来说,张骞要想找到已经西迁至伊犁河流域的月氏国,就必须横向穿越这条长达近千公里的河西走廊。而在此期间,他们一百多人随时都有被往来不定的匈奴骑兵发现的危险。

两千年后,有个叫墨菲的哥们儿告诉我们一个亘古不变的定律,翻译成俗话叫做:怕什么,就一定会来什么。

匈奴骑兵很快就发现了这个一百多人的使团,但幸运的是,匈奴人并没有随手将他们斩杀,而是将他们运到了匈奴王庭(现在内蒙古乌兰巴托附近),献给了当时的军臣单于。

张骞很坦然地告诉军臣单于,他们是出使月氏的使团。同时他很有可能以和平出使的名义,请求军臣单于放了他们,好让他们完成使命。

所以军臣单于反问他:如果我派出使团去联络南越,你们会让我们通过吗?

军臣单于虽然没有放他们,倒也没有杀他们,只是将他们全部扣留下来,安置在了某个部落,让他们随着部落民众一起打猎放牧,自给自足。当然,也派有人专门看守着他们。

很多人就这一情节有些疑惑,匈奴与大汉互为敌国,既然捕获了对方的使团,为何不杀掉呢?特别是到后来张骞归程时再次被捕,依然只是扣留,既不刻意虐待,也不斩不杀。

我查了很多的资料,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事实:在大汉与匈奴这几十年的战争中,彼此之间从未斩杀过俘虏或对方的使团。反而归降大汉的匈奴人,相当一部分都被封了官,有的甚至被封为侯爵。匈奴虽没那么多官好封,但一般也不会亏待俘虏。

比如军臣单于就给张骞娶了个媳妇,据说这个媳妇不但长得好看,还是匈奴贵族出身。后来,这个媳妇还给他生了孩子。

草原上日升日落,春去春来。一转眼,十年过去了。

有妻有子,有产有业,张骞隐然已经落户乌兰巴托大草原。但是,所有人都能看到,大汉帝国赐予他的出使符节,依然紧紧攥在他的手中。

公元前129年,卫青攻破龙城,掀开了大汉向匈奴反攻的帷幕。或许正是因为前方战事紧张,匈奴王庭有所慌乱。张骞敏锐地把握住了这次机会,抛妻弃子,带领他的使团逃出了匈奴。

在他们原本极为有限的信息库中,月氏国西迁后,到达了现在的伊犁河流域,也就是伊犁哈萨克自治州一带。

但是,他们被扣留在匈奴这些年,局势又发生了变化。归附于匈奴的乌孙国,在匈奴的指使下,又一次攻打月氏国。可怜的月氏国只得南下,目前已经被大夏国收容。

大夏国在哪里?不知道。

好不容易逃出了虎口,是就此回程,还是去历经不可知的艰险困阻,向着未知的目的地继续前进?

张骞没有犹豫,他打个响指,向西一指:走!

他们跋涉一千四多公里,先来到了车师国(似乎是现在的吐鲁番西北一带),然后转向西南,经过现在的焉耆回族自治县,再溯塔里木河西行,过库车县、疏勒县等地,翻越葱岭,直达大宛。

大宛国大约在现在的乌兹别克斯坦费尔干纳盆地一带,距离他们的出发地乌兰巴托一带直线距离已达到约三千公里。其间,要经过草原、大漠、戈壁、高山、雪岭等地形,一路上人烟稀少,水源奇缺。

并且他们是从匈奴的地盘上匆匆逃出来的,不可能从容的去准备能够满足长途跋涉、应对各种情况的物资配给。

可以想象,一群衣衫褴褛的囚徒,如丧家之犬一般从匈奴部落逃了出来,每个人只携带了出逃时能随手放进包里且便于携带的物资。他们一路上东躲西藏,经过了茫茫草原,跨过了无边沼泽;戈壁滩上飞砂走石,热浪滚滚;大漠之中沙暴席卷,烈日当头;葱岭之上,冰雪皑皑,寒风刺骨。

他们的干粮很快就吃尽了,只能射杀禽兽,聊以充饥;他们的淡水喝光了,只能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希望远方有清澈的水源在等着他们。

但只有死亡在等着他们。

一路上,有人葬身黄沙,有人陷入沼泽,有人因冻饿倒毙,有人因饥渴死亡。他们不断地抛下同伴的尸体,向着未知的目的地,前进,前进,继续前进。

终于,他们在大宛国得到了一个大国使团应得的礼遇。

据张骞估计,大宛国距离洛阳一万三千多公里,北邻康居,西南邻大月氏和大夏国,东北面挨着乌孙国。大宛王其实久闻汉朝富饶,早有心结交,看到汉朝使团到来,深表欢迎。当听说他们要去大月氏,不但派了向导和翻译,还将他们送到康居国,然后由康居王又派人将他们送到了大月氏。

当张骞兴冲冲地来到大月氏后,却被当头泼了一盆凉水,浇了他一个透心凉。

原来,大月氏自从被乌孙国击败后,一路南下,来到了大夏国,以臣服的姿态,得到了一块水草肥美的地盘,在此安居乐业,已经不再有向匈奴复仇的心思了。并且从地理上来看,此时的大月氏已经远离匈奴和大汉,根本不具备与汉朝夹击匈奴的地理环境。

所以,大月氏拒绝了张骞的提议。张骞在大月氏国待了一年多,始终未能说服大月氏与汉朝联盟。

在此期间,张骞也没闲着,而是越过妫水南下,到现在的阿富汗境内,去大夏国的蓝氏城溜达了一圈。

公元前128年,以无以伦比的责任感,完成了使命的张骞,终于踏上了回家的征途。

归途中,张骞为了避开匈奴,特意绕经塔里木盆地南部,昆仑山北麓的南道,计划经莎车国(今喀什地区莎车县)、于阗国(今河田地区)、鄯善国(今若羌县),然后通过青海地区的羌人部落后归汉。

但是墨菲定律告诉他:怕什么,就一定会来什么——此时的羌人也成了匈奴的附属国。

结果,他们再次被匈奴骑兵捕获,再次被押入匈奴王庭,军臣单于再次将他们扣留。

但好消息是:张骞和他的妻儿重逢了。

不知道此时的张骞是该哭还是该笑。

一年多后,公元前126年初,军臣单于去世,匈奴发生了争位之乱,张骞趁机带着他的妻子和翻译官甘父逃离匈奴,回到了长安。

也就是说,十三年前一百余人的使团,只有他和甘父生还。

之后,在向刘彻提交的述职报告中,张骞将上万里行程中的所见所闻,包括对葱岭东西、中亚、西亚,以至安息、印度诸国的位置、特产、人口、城市、兵力等,都作了详细的说明。

刘彻对张骞此次出使西域的成果极为满意,特封其为太中大夫,封甘父为奉使君。

甘父,匈奴人,在文帝时被汉军俘虏,作为奴隶赏赐给了堂邑侯陈午(刘嫖的老公)为家奴,因此亦称堂邑父。

在这场长达十三年的艰苦行军中,他有无数次的机会改变这一切。

他是匈奴人,在张骞两次被俘时,他完全可以重归匈奴,继续过着自由的生活。但他却始终以大汉使团的一员而自命,利用他匈奴人的便利条件照顾着张骞,并且在机会来临时协助张骞逃脱囚笼。

他体格健壮,擅长骑射,一路之上,他随时可以抛弃使团自行离开,以他的本领,相信使团中没人能够拦得下他。但他却自觉地充任和护卫和猎手,逢山开路,遇水架桥,没吃的他去打猎,没喝的他去取水,遇到车匪路霸、妖魔鬼怪,也都靠他手中一条金箍棒——哦不,一幅弓箭——护得使团平安。

唐僧好歹还有紧箍咒控制着孙悟空,但张骞没有任何能力控制甘父。可是,甘父不离不弃地跟着张骞走了十三年。这固然说明张骞身上应该有着过人的气魄,能够让所有人都认为再艰苦的追随都是值得的;但也同样说明,甘父和张骞一样,拥有着坚忍不拔的性格,一往无前的使命感,以及出类拔萃的个人能力。

事实上,甘父就是现实版的孙悟空。他保着张骞开辟了大汉通往西域的丝绸之路,七百多年后,有个叫玄奘的和尚又沿着他们走过的这条路去到了印度。

两千多年后,张骞的名字被人们广为传唱。但在我看来,丝绸之路开拓者的丰碑上,也应该有甘父的名字。

严格来说,张骞的首次的出使,虽然有始有终地完成了使命,却并没有达成与月氏国进行战略联盟的任务,但他却得到了更多意料之外的东西。

比如说,他曾在大夏国发现了四川的特产邛竹和蜀布等商品,当地的商人告诉他,这是在身毒国买的。

身毒国位于大夏国东南,现在的印度河流域一带。张骞推测,大夏国距离大汉一万两千多里,在汉朝的西南,而身毒国又在大夏国的东南,说明这个地方离蜀郡应该不远。

所以,他向刘彻建议,从蜀郡往西南走,可以另辟一条直通西域的路线,以避开匈奴和羌人的地盘。

于是,刘彻令张骞亲自到犍为郡主持从西南夷出使大夏等国的事宜。

月氏国已经明确表示不会和大汉结盟了,还派人去那边干什么?

前面说过,中原王朝对疆域的概念很简单:看得见的,摸得着的,打得了的,都是我的。

大宛、大夏、安息、大月氏以及康居等国相距大汉上万里,在常人眼中,这已经是化外之国了。

但是,在刘彻眼中,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国家:一个是他不知道的,一个是归属于大汉的。所以说,所谓上万里的距离,意味着把这些国家归拢到大汉,可以让帝国的疆域扩大上万里。

两年后,也就是公元前124年,张骞受命派出四支使团,分别从现在的成都和宜宾出发,向青海南路、西藏东部及云南境内前进,希望探索出一条通往大夏等国的便捷而又安全的通道。最终,四支使团各行一两千里路之后,分别在四川西南部和昆明大理一带,受到当地夷人所阻,最终无功而返。

这倒不是说这些使者没有张骞的那种韧性和责任心,稍有困难就止步不前,而是他们的使命和张骞不一样。

张骞出使的目的就是为了找到月氏国然后寻求结盟的可能性,所以走哪儿不重要,只要能到达目的地就行。但从西南出发的这些使团,是为了开辟一条安全的、便捷的通道,如果不能与沿途的部落或国家达成长期的合作,他们就算千方百计地过去了也没有任何意义。

事实上,因昆明一带夷人的阻挠,终其整个西汉,这条西南通道也没有能够打通。一直到近两百年后,打通了滇缅通道,并与当地的掸族达成了友好的交流和合作,这才勉强可以通过缅甸,经印度进入大夏。

但是没关系,对于刘彻而言,这世上没有走不通的道路,如果有,那就打通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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