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璞归真

生命是一首悲欢交集的歌

我们都是那个唱歌的人

——席慕蓉

返璞归真:英格玛盗曲

1996年夏天,时逢奥运百年诞辰,地点美国亚特兰大。

如此重要的年份,奥运宣传片自然要拍得有声有色,为此奥委会特别选用了当时红遍全世界的德国新浪潮乐队英格玛(Enigma)1994年的当红名曲《Return To Innocence》,作为奥运宣传片的主题曲,贯穿整只曲子的男声吟唱,象一束古老的阳光,醍醐灌顶,穿透了每一个听者晦暗的心灵。当时西方媒体,一口同声地赞誉这支曲子,是”20世纪最辉煌的三大天唱“。

为这支名曲压阵的MTV也是那个时代的经典影像,它由英国著名的先锋导演朱利安·坦普执镜,讲述了一个男人的生活逆转,从他的死亡开始,最后以他作为婴儿的洗礼结束,所有的镜头,都是沿着反转的时光,向着起点轮回。落下的梨,在灿烂耀眼的阳光中,重新回到树枝上。

《Return To Innocence》的中文译名叫《返璞归真》。从1994年起,它的MTV,就被全世界的电视台反复播放。临近奥运,中国电视上也全是这支曲子的MTV。动人的音乐与光影,象一首心灵的史诗,引人沉醉。收录了这支曲子的音乐专辑《The Cross Of Changes 变幻的十字架》,在全世界卖出了超过200万张。

返璞归真MTV

朱利安·坦普导演

它真的很美,美得如此耀眼。

第一次听到曲子中的男声吟唱,黑黑曾说,那声音就象是迎着阳光飞翔的雄鹰。然而,1998年3月,台湾阿美族的老歌手郭英男和他的马兰吟唱队,委托台湾滚石旗下的魔岩唱片,召开了一次重要的新闻发布会,正式起诉英格玛盗用、并非法采样他的名曲《老人饮酒歌》。

郭英男,是台湾阿美族马兰部落的领唱。1988年时,他和他的马兰吟唱队接受邀请,参加了法国政府教育部下的一个文化交流项目,当时法国教育部给他们的酬劳是每天15美元。说实话,除了一些少数的音乐研究者,很少有人真正了解台湾高山族的歌谣与音乐,包括他们的南岛语言,对我们也相当陌生。幸好,伟大的音乐不需要语言,当法国人听到马兰吟唱队独特的多声部吟唱时,相当震惊。隔日,法国几家媒体均报导了马兰吟唱队的演唱,当时有篇文章的标题就叫——《天籁,来自台湾的声音》。

事后,EMI唱片公司和法国教育部,将录下的几首马兰吟唱队的重要歌曲,收入到一张没有多少人知道的世界音乐合辑中,这张专辑尽供音乐教育使用,令人意外的是,音乐的著作人标注是“匿名”。《老人饮酒歌》就是当时收录的一首。的确,民间音乐的版权很难界定。那些旋律,在岁月的流传中,早已穿越了个体的生命。

老人饮酒歌,郭英男曲

1994年,德国英格玛乐队的主创米夏埃尔·克雷楚,偶然听到了这支让人震惊的录音,他征得了EMI公司的同意,对唱片中的原音进行了重新采样,并用到了单曲《Return To Innocence》中,虽然克雷楚在原曲上加上了电声,以及他老婆性感的念白。不过,你简单地听听郭英男和英格玛两个版本的录音,不难发现,整支《Return To Innocence》的音乐,核心的部分正是郭英男那极富穿透力的男声演唱。

在音乐传统中,以民间音乐作为素材的再创作,一向是音乐艺术的基石。但英格玛的这支曲子实在谈不上再创作如果没有郭英男这段宽广优美的主旋律和郭英男老人苍劲的声音,这支名曲根本就不剩下什么了。其实不仅仅是原作再创作的问题,英格玛的这支单曲后面,没有任何标注来说明采样的真正来源,更没有征得原唱郭英男的同意。也许,在他的心中,这就是一段谁都可以随意使用的“匿名”录音。

这是一个很伤人的疏忽。1996年,当老人从奥运宣传曲中,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他真的很愤怒。虽然,他和他的族人没什么名气,但郭英男一生都在努力,让世界听到他们民族珍贵而独特的歌唱艺术。这场官司打了两年多,最后英格玛乐队、EMI公司、法国教育部与郭英男达成了庭外和解,和解的具体费用没有公布。我们只知道,和解的钱大都用来兴建和资助一所高山小学,旨地让高山里的孩子也有地方可以读书。

可以肯定的是,无论是不是克雷楚的疏忽,非法采样本身就是个错误。

米夏埃尔·克雷楚

上世纪60年代,西方几位闲得蛋痛的神秘学家提出了一个理论:他们认为20世纪是双鱼座的时代,人们向外寻求信仰,相信物质与科学,而当历史翻过2000千禧年,外部世界的信仰就会崩塌,世界进入一个新的纪元——水瓶座时代,人类由追求外部世界的进步,转向内心去寻找宁静与真理,最终找到超越人种、肤色、民族、国籍的通天塔。

在这一思潮的影响下,整个世界都掀起了一股“新浪潮(New Age)”的音乐潮流。不同国家的音乐人,都自觉不自觉地,希望突破自身文化与时代的限制,寻找那些久已散落的古老音符,在时代与时间的洪流里,重新为失去依托的心灵找到归所。到1986年时,美国格莱美音乐奖还专门为这个类别设立了大奖,这也标志着新浪潮音乐的成熟。其实,严格地说,新浪潮音乐并不是指某种确定的音乐风格,而是一种音乐创作的精神。其核心是融合与创新。这种融合与创新,在纵向上包含了过去与现代,在横向上则包含了不同的文化。此外,新浪潮音乐的创作者,往往喜欢使用电声合成器,喜欢从自然界,或者各种民间音乐中直接采样。

德国英格玛乐队正是这一浪潮中的代表乐队之一。乐队的灵魂人物正是米夏埃尔·克雷楚。他的成名专辑中,就包含了从西班牙修道院中采样的格里高利圣歌,但当时这是一次合法的采样。

萨德尼斯,第一部分

英格玛乐队

这些当时从修道院采样的单旋律圣歌,也叫格里高利圣歌,它们是西方音乐史中的重要部分,由于没有伴奏,也常被称为素歌。1988年时克雷楚和他的妻子桑德拉,第一次在西班牙人迹罕至的修道院里,听到这些音乐时,相当震惊。这些音乐在欧洲大陆消失已久。当时他的采样,后来构成了英格玛乐队的第一支享誉世界的单曲《萨德尼斯》的核心部分,也成就了乐队的首张专辑、全球热卖的《谜:公元1990(MCMXC.a.D.)》。

然而,这无可厚非。英格玛乐队赋予了这种古老的吟唱,以一种新的、神秘的音乐氛围。神圣而宁静的宗教圣歌,飘荡在单调的现代电声鼓点之上,和他妻子桑德拉性感诱惑的演唱,正好构成了冲突的两极,共同诉说着拯救与堕落的矛盾主题。

可问题是,类似的音乐创作方法,用到《Return To Innocence》的创作时,已经有些走样了。不要说,再创作的成份已经弱化到了最小,连采样的合法性也不免令人质疑。

郭秀珠 郭英男

说起台湾原住民的山谣,世人只知道《阿里山的姑娘》和周璇唱红的老上海名曲《采槟榔》。《采槟榔》的原曲其实是一支湘西小调。说到底,这些都不是正宗的台湾山谣。真正的原汁原味,显然是郭英男的歌谣。

郭英男是台湾阿美族马兰社部落的原住民,马兰部落的音乐以单声部呤唱和多声部合唱为特点。大多没有歌词,这点在中国的民间音乐中相当独特,甚至可以说独一无二。在部落的传统中,除了头人、战士,还有一个重要的职位就是领唱。领唱一般有年长者担任。但是1938年时,才17岁的郭英男就被族人破格推举为领唱。这些原生态的山谣,是原住民生活中重要的组成部分,是联接着渺小生命与天神的纽带,也是他们日常生活的心曲。

然而,随着台湾社会的现代化,旧的部落文化不断地消失,年青人出走,老兄弟们相继去世,部落人心涣散,他深爱的马兰音乐也正在从他的生活中消失,这让郭英男倍感孤独。70年代,已经白发苍苍的他,开始教自己的妻子敦秀珠、弟弟、妹妹和亲戚们演唱传统的马兰歌谣,还组建了一支“马兰吟唱队”,到处演唱。当时另一位年青的台湾卑南族的男歌手万沙浪以一支《娜奴娃情歌》红遍了两岸,让郭老觉得,自己也有责任唱出他们自己的歌。

郭英男与马兰吟唱队

客观地说,英格玛的盗用、奥运宣传曲的无形推广,以及备受关注的官司,让郭英男努力了一辈子的事,终于有了世界性的回响。就在官司结束后的第二年,日本就热情地邀请了郭英男老夫妻去开演唱会。欧洲知名的Deep Forest乐队主创,也因此主动找到了郭英男,为他制作了两张音乐专辑。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但你需要明白的是,再多的机会也不会让一首烂歌成为经典。老人那苍劲有力的歌声,就仿佛是一只从深山里飞出的雄鹰,令人难忘。优美的音乐本身就是飞翔的翅膀,它甚至不需要歌词,就能穿透心灵,带你返璞归真。

音乐是世界的语言,说到底无所谓正宗不正宗,只有美和不美。美虽然没有标准,但美好的东西一定是纯真的、独特的,你必须唱出自己的歌,唱出挚真的情,唱出你生活的山河大地,你才能到达另一颗不同的心灵。郭英男是否拥有这些歌的版权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个歌者一定要努力让自己的歌,飞出小我,飞出深山老林,到达人类共同的心灵家园。

2001年,郭英男右脚被蜈蚣咬伤发炎,三次开刀治疗,均未彻底治愈。

2002年3月29日,81岁的老人因败血症并发肺炎,病逝于台东基督教医院,21天后,他的妻子郭秀珠也因伤心过度随夫君而去。当年的第13届台湾金曲奖向双双仙逝的郭英男和郭秀珠夫妇,颁发了特别纪念奖。

2011年,我第一次去台湾旅行。朋友带我去台湾山区原住民生活的高山上买著名的高山茶。我第一次看到那些石砌的山寨和皮肤黝黑的高山族年青人,他们穿着破旧的夹克,坐在摩托车上,冷眼看着你,和山下的街头混混也没什么两样。我们总觉得我们生活在一个丰富而多元化的时代,其实仔细想想,我们的世界是多么单调而扁平。单调得,已经容不下如此丰富的文化。这是一个只放眼未来,只关心想要什么的时代,但是大凡是个人,想要的东西总是区别不大,不就是更多的钱,更多的消费,更多一模一样的欲望。真正让我们不同的其实是昨天,是过去,是传统,是经典。这也许才是郭英男与他代表的台湾山谣的真正价值,它让你永远记住了一个罕为人知的部落,一种独特而美丽的声音。

—— 未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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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山谣 ① 阴错阳差,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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