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少见过下雪。相比于千里江练,一夜冰封的北方,这季风作用下的湿热南国,雪,是一件来之不易的恩遇。

想起一则。说是居住在极寒之地的因纽特人每日晨起架着雪橇行驰于皑皑雪原时,途中遭遇出行的邻居,二人不免互相问候,由于天气过于寒冷,二人说出的话在第一时间就凝结成了冰,为免失礼,他们只得返回家中,把结成冰块的问候放在炉火上烤化了,再搁在耳边仔细听。这件事听来不可思议,却幽遂剔透的如同最纯净的冰凌一般,有着熙攘人世不曾有的清净质地。

印象里小时下过一场雪。凌晨三四点时分,天空中飘飘扬扬的下起雪来,这雪来的没有任何征兆,宛如一个绝尘的舞者,只在微明的天光里漫无边界的飘舞着,空旷而清冷。晨起拾掇柴火的人一眼望见时,这雪下的已经有些声势了,雪花络绎的落在人家屋檐的瓦片上,倏忽之间就消失了踪迹;有的落在新垒的干草垛上,一时间凝结不化,草垛就仿佛成了白发稀落的清癯老人一般,有着道不清说不明的沧桑意味。还有的落在纵横交织的电线上,雪水在消亡过程中所形成的不规则水帘,还未等融化尽,就被寒流定格成波纹状悬挂着的冰条。雪更大一些的时候,连落在屋檐上的雪花都积而不化了,雪花滴滴答答的轻打在瓦片又或者是临街的印花玻璃窗上,形成清脆而悦耳的音阶,犹如季节深处绵密的私语,映衬着冬寂静而充满了美好的想象。

有的人家把盛水用的水缸置于户外的,天寒地冻,水缸表面的水都结成了厚厚的半透明状冰块。有些冰块是圆形的,有些是矩形的,有些是从缝隙不密的木质盥洗盆里漏出的水滴,在夜间雪来的时候被速冻成尖刺状的冰针,远远看着像极了披着银色甲胄的刺猬,微渺的匍匐于苍茫冰原的一角。气温未升高前,连水龙头都拧不动了,想取水的人家只好提着水桶到桥那边的小溪汲水。没曾想,途经的这古老石桥经雪后亦是景致清寒,霜降后桥畔上满是短而枯黄的衰草,桥面上薄薄的积雪下突兀而出的青石凝而不坚,寂落地留存着这片疆域最后的风骨。较浅溪畔上的水草和溪水连着溪鱼的梦都被冻固成了冰块,鱼鳞掩埋在流沙的童话世界中,倾听搁浅的岸,依旧涛声冗长。流水却成了停滞的晶莹琥珀,仿佛已经辗转了千年,如今就停歇了。这四季里最永恒的自然力量流过春秋,几经兴废,却最终也淌不过这凛冽肃杀的冬。

睡梦中的人感觉到了寒意而蜷紧了身体,不想,许多人都错过了这生命中的第一场雪。等到梦中人都被人们的欢呼声惊醒时,这雪已经停了。大人小孩同时跑出了屋子,眼前从未见过的雪国景色也让他们兴奋的跟着人群一起大声欢呼起来。天地间一片苍茫,气温升高后积雪融化的速度加快,远山白色的雾霭升腾变化,半空中的云层聚散不定,环绕村集的高大山脉就如冬宫幻殿般神秘莫测,似乎里面真的住着神仙。人们都穿了厚厚的毛衣,围着围巾聚拢在一起对这生平的第一场雪指指点点,天气寒冷,交谈中从嘴里呼出的白气短短长长,吸进的寒气则沁入骨髓,呼吸之间,让人清醒振奋。更是有人不断的搓揉双手取暖,有些人穿的鞋不够保暖,被冻的直跺脚,或是一脚跳离了地面歪歪斜斜地踩在柴火堆上。

虽然冷的受不了,但谁都没有要返回温暖庭院的意思,这雪实在太难得了。孩子们的小脸蛋被冻的通红,却还在雪地上来回的奔跑着。有调皮的孩童去树枝梢头、房檐角下折下钟乳石状的冰条把玩,有的则去敲破水缸表面的冰层取来形态优美的冰片观赏,这许多形状的冰片,有的像拉雪橇的繁角驯鹿,有的像威严难懂的古怪面具,有的像某个国家的地图,城市海滨,惟妙惟肖,让人惊叹。在一些阴暗旮旯里的积雪还保存不化,孩子们就四处去收集了来在谷场上堆成了一个小小的雪人,再用红色的塑料小桶当雪人的帽子,红辣椒做成雪人的口鼻,这小小的雪人就如天外来客般静静的注视着围绕着它转圈嘻笑的孩子,一脸的纯真。多余的雪团就被孩子用来互相抛掷着打雪战,原本只是两人追着玩雪战,可有人手中的雪球不小心砸中了另一个无辜的人,被砸的人佯怒着低头捏了一团雪球叫喊着加入了战斗,孩子们互相追逐嬉戏,场面十分热烈。大人们也不管,只把手插在口袋里不时的往谷场这边看看,仍然继续他们的交谈。年老的阿婆们则取出描金的瓷器瓶子,有些瓶子是阿婆们年轻时的嫁妆,瓶身釉色都是晚清的样式,因为这场雪她们才拿出藏匿多年的物件,阿婆们吩咐子孙辈的收集了矮墙头、枝叶间最纯白的积雪容于瓶器里,据说,这就是世上最难得的无根之水,收藏了不仅有润年的吉祥之意,融化之后等来年还可以用来作治疗杂病的一味重要辅料。

雪渐渐的融化尽了,寒空也变得清明起来,没有雁阵经过,天空却显的更加高远。万物又有了清晰的轮廓,小溪解冻后也开始叮叮咚咚的流向前方。人群中间有人架起了篝火,光影疏浅,恍惚间,男人老人们都抽象的如同一出皮影戏里的人物一样,在篝火上方的游离空间里诉说着一个又一个幽远的故事。不久后太阳就出来了,远近的炊烟袅袅的升了起来,人们在屋舍之间劈柴担水,又开始了一天的劳作。所有雪国的风景都销声匿迹了,只有临街的印花窗,将鳞次栉比的人家蔓延成青暗有序的温度经络,格子间填满了百态人生。阳光水银汞般穿过,在恢复生机的植物枝叶间,婆娑生姿。熙攘的集市,车水马龙。人间,微微暖过。

这场雪就这样如海市蜃楼般的幻灭了,似乎它从未曾来过,只在人的指尖留有一股微凉的冰魄,落在年轮里,漾起一阵阵洁白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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