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太过喧嚣，读诗真的是一件奢侈的事吗？

原标题：时代太过喧嚣，读诗真的是一件奢侈的事吗？

《妙读唐诗》序

萧树

唐诗是中华文明的瑰宝，一千多年来，传唱不绝。

在中国，你一举首一投足，都有可能遇见唐诗。从识字开始，我们接触了太多太多的唐诗，还有必要再一本正经地读唐诗、背唐诗吗？

答案是肯定的。

唐诗是魔幻的，它有引你走上月球的路。

它的另一个魔幻，是你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心境，读同样一首唐诗，感觉会完全不同。

多读一次，对它的感知便重一分，越读越丰厚，越读越滋润。

请看骆宾王的这首《鹅》——

鹅，鹅，鹅，

曲项向天歌。

白毛浮绿水，

红掌拨清波。

这首诗抑扬顿挫、音韵铿锵。

在幼儿园背它的时候，你会记得它的节奏美、色彩美、画面美。

上小学时再读它，会感觉它静中有动的自然美，虽然场景只是一只鹅和一泓碧水，鹅一边高吭而歌，一边在绿水中划动，整首诗有韵律，有画面，有声音，有色彩，如此生动，让你过目不忘。

上中学再读时，你有了一定认知能力，会觉得诗的作者很高傲，有洁癖！不是吗？这只鹅扯着脖子只往天上叫，目中无人，它浑身洁白，一尘不染，浮在碧绿的湖水中，用红掌安然自得地往前划动。这是非常在乎环境洁净美好的一只鹅，是洁身自好，不入污流的一只鹅！多么形象的拟人，摆明了就是在暗喻人生。

等你成年，有了一定人生阅历，再看这首诗时，你会觉得，这首诗简直就是宿命，是骆宾王命运的写照。他高傲，偏执，眼里容不得砂子，为了打倒武则天，竟然跟着徐敬业扯旗造反，他的命运也因此走向尽途，但他高洁傲岸的诗人形象，也像那只骄傲而美丽的大白鹅一样，在漾漾碧波中划着，划着，划进了历史深处……

看！同一首诗，在不同的时期，会读出如此不同的内容。

如果是不同的两个人，读来会更加不同。

再看李白的《静夜思》——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当年，幼儿园老师告诉我们：诗人李白在客居异乡时，看到天上的明月，思念远方的亲人，写下了这首诗。

老师说的是教科书上的答案，自然没错。但一首千古绝唱只读到这个份，又有多大意思呢？

这首诗的真正内涵，比教科书说的丰富得多。

首先，李白不是躺在床上看地上的月光。这个“床”，有人说是“窗”的通假字，有人说是水井的井台，有人说是一种可坐可卧的椅子。不论哪一种，李白都没有躺在床上。其次，他看到的月光像严霜一样，使人心生寒意，这才举头望月，低头思乡。他孤身一人客居旅舍，眼前除了井栏便是天上的一轮明月，而夜寒侵衣入骨，于是想起故乡的亲人。井台、月光、明月，以及思念中的故乡一起，烘托出诗人内心强烈的孤独和寂寞。

把这首诗归结于思乡即使不算错，至少也是不准确的。它表达的核心应该是诗人客居异乡时难以消解的孤独寂寞。由此还能伸延联想李白那段日子漂泊无依的境况。

看，即使面对最为简单的唐诗，只要调动你的感觉、知识和阅历，也能读出自己独特的感受！

这样的感觉会和你的内心相呼应，激发强烈的共鸣。

你所获得的，会远比教科书指引的丰厚。

继续说李白。

李白给人的印象是一身傲骨：“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但是，李白也写过《清平调》，描写杨贵妃时，“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这么多溢美之词，其中有没有讨好唐玄宗李隆基的成份呢？我看是有的。

李白在《与韩荆州书》中，说“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也是露骨地讨好，目的是希望韩朝宗向官场引荐自己。

但李白想当官，求的不是功名地位，而是想在政治上有所作为。但他官路蹭蹬，处处受挫，为达目的，无奈之下只得权宜变通。

在这个认知的基础上，再看李白的《蜀道难》、《行路难》、《将进酒》，读他的“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读“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才能看到一个全面、完整而鲜活的李白，既能“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又能“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这样读李白，可以读其神韵，得其精髓，甚至能读出一个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自己。

杜甫是与李白一起，在盛唐的天空双星闪耀。尽管他与李白一样诗歌上无体不精，但他的伟大还是与李白各有不同。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这样的句子，如果出现在别人的诗句中，会觉得突兀、做作、不自然，但嵌入杜甫的诗中，就觉得真实、贴切而自然，因为杜甫就是这样一个人，忧国忧民，他关切的从来不是一个小“我”，而是“我，以及我的世界”。

就连《春夜喜雨》这样的小诗，也能看到他忧国忧民的情怀——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

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此诗精彩自不待言。一场春雨俗人也会喜悦和感奋，但他想到的是自己家的菜园子，雨后一定备经滋润，分外妖娆，但杜甫却说“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他在意的不是明天草堂的花圃有多艳，而是一场雨让整个成都都花团锦簇！

这才是大气。因为他深具如此大气的禀赋，忧国忧民自然成为他的情怀和境界。

懂了杜甫的大胸怀后，再看他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时，就会知道这种强烈的对比绝不是自然现象的孤立罗列。如果“无边落木萧萧下”是诗人对自身境况的描募，那么，“不尽长江滚滚来”这样的汹涌澎湃，一定是对自身以外，又与自身血肉相连的大环境、大趋势的强烈感受。一边是如此强烈，一边是如此无奈，诗人的悲愤孤郁，已经呼之欲出！

同样，再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时”，马上就能感受一个跨越的时空中，李龟年命运的强烈变化，社会环境的强烈变迁，以及关乎物是人非的吁天长叹。

万紫千红、繁花似锦的大唐当然不只是李白和杜甫，群星璀璨之上，每位诗人都姿采焕然，形神独具。

李商隐一生胸襟未开的境遇，使他的作品多带沉郁哀愁，因此也吸引了无数年轻读者，使他成为粉丝最多的唐代诗人。对他诗歌的解读，即使是已有定论的作品，也能读出特别的内容来——

相见时难别亦难，

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

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

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

青鸟殷勤为探看。

这首《无题》被很多专家认为是一首爱情诗，几成定论。这是真的吗?

唐朝社会开明，男女间的禁忌不多，男女情爱是不需隐讳的话题。而李商隐的爱情诗，其实是写得很直白的，如“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以及“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等。

而这首诗写得非常隐讳，欲语还休，看似缠绵悱恻，其实是内心纠结难言。一些专家更是扣出“春蚕到死丝方尽”中的“丝”，说是“思”的谐音，说明他是在思念情人。但“丝”谐“思”固然不错，又为什么不能是思念恩人之“思”呢?李商隐身受令狐楚大恩，几同再造，但后来却受到令狐楚所在牛党，特别是令狐楚儿子令狐绹的无情打压，面对令狐楚的大恩，这样的打压让他无力反抗，甚至无法辨白，这让李商隐把所有的矛盾和纠结都郁结于心，这种境况下，他特别思念令楚狐，恨不能当面向令狐楚一诉衷肠，写下了这首《无题》。

更有力的佐证是，诗中的“蓬山”是仙山，神仙居所，只有像令狐楚这种死去的人才可能住在那里，李商隐不可能将所谓的隐秘不能相见的情人居所称为“蓬山”。

看！只要将这首诗理解为李商隐思念令狐楚之作，诗中所有的疑难都迎刃而解。所谓的专家定论，不值一驳。

刘禹锡因改革被贬，弃置二十三年，经历坎坷，但胸怀坦荡。他既写过“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也写过“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更写过 “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他的作品门类丰富，很多作品堪称千古绝唱，一首《西塞山怀古》，表现了他面对历史的不尽感慨——

王濬楼船下益州，

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

一片降幡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

山形依旧枕寒流。

今逢四海为家日，

故垒萧萧芦荻秋。

深读之后，刘禹锡的感慨会引出你的感慨，诗人欲说还休留下的许多空白，会激发你把自己的经历感受填入其中，面对时代洪流中人生命运的起伏沉浮，你会像诗人一样，审视、沉思，生发无穷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