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汤姆说:“妈,你怎么啦。汤姆很不自在地说:“妈,告诉你一件事,诺亚顺河往下游去了,他不肯跟咱们一块儿走了。

十四

变动才开始,西部各州紧张起来了。

一个人,一家人从土地上给赶走了,一辆破旧的汽车在公路上叽叽嘎嘎向西部开去,我失去了我的土地。

我孤独,我彷徨。晚上,一家人在干涸的水沟里支起帐篷住下来,另一家人也把车子停在这里。俩个男人蹲在地下交谈,女人和孩子们静静地听着。你们这些讨厌变化,害怕革命的人呀,把这两个蹲着的男人拆开,叫他们互相僧恨,互相害伯,互相猜忌吧。

因为这就是结合的开端,就育你们所害怕的事情的胚胎,“我失去了我的土地”在这里起了变化,产生了你们僧恨的事——“我们失去了我们的土地”。危险就在这里,两个男人就不象一个那么孤单那么迷惘了。

从这最初的“我们”产生了更危险的事:“我们有点吃的”加“我一点也没有”,要是这个算术公式的答案是“自们有点吃的”,那么情况就有了发展,运动就有了方向,只要再稍微乘上几倍,这土地,这拖拉机就会是咱们的了。

两个男人蹲在于涸的水沟里,一堆小小的火,一只锅里煮着屹的,女人们一声不响瞪着眼睛发呆,孩子们用心听着他们听不懂的话。夜深了。婴儿伤风了。这儿有条羊毛毯,是我母亲的,拿去吧,拿去给孩子盖上。这都是会爆炸的东西。

这是开端——从“我”到“我们”。

你们这些霸占大家都该有的东西的人要是能懂这个道理,你们就可以保住自己,你们要是能把因果分清,能明自潘恩、马克思、哲弗逊和列宁都是后果,而不是原因,你们就可以继续生存。但是你们没法明白。因为“占有”这一特住把你们永远冻结为“我”,把你们永远和“我们”隔开了。

变动才开始,西部各州紧张起来了。大业主们遇到了日益增长的劳工团结和其他种种问题。

十五

六六公路旁有家卖牛排的小吃店,老板叫奥尔,老板娘叫梅伊,他们接待各式各样的顾客,其中开运货卡车的司机是真正的主顾。一辆运货大卡车开来,有司机和助手。停下来喝怀咖啡好呜?这小吃店我挺熟。

铁纱门砰地一声响。你好,梅伊!

这不是大老鼠毕尔吗?这位朋友是谁?他这是跑头一趟吧?吃点什么?

来杯咖啡。你们今儿卖什么馅饼?

香蕉奶油馅,菠萝奶油馅,还有苹果馅。

要苹果馅的。等等,那又大又厚的是什么饼?

香蕉奶油的。

给我切一块吧,来一大块。

卡车司机才是真正的主顾。他们每人会留下两毛五分钱。一毛五是饼子咖啡钱,一毛是给梅伊的小费。

两位顾客并排坐在凳子上。毕尔吹着咖啡,说:“你该到六六公路上去看看。从没见过这么多车。全往西开。”

他同伴说:“今儿早上我们看见回车祸。一辆讲究的轿车撞上一辆卡车。开轿车那家伙象喝醉了,开足九十哩,超过了我们,恰巧对面来一辆车,他往旁边一闪,就撞上了卡车,水箱撞得翘了起来,驾驶盘套在他身上。那卡车装满了炉子、锅子跟床垫,还有小孩跟鸡。

被窝、小鸡和孩子们撞得满天飞,撞死了一个孩子。开卡车那老头呆呆地站在那儿,瞪起眼睛望着死去的孩子,问他什么都不答腔,跟哑巴似的。天哪,这条路上到处是那些往西部搬的人家。我真不懂,这些人是从哪儿来的。”

悔伊说:“也不知道他们要往哪儿去。有时候上这儿买点汽油,却难得买别的什么。人家说他们会偷东西,我们倒没给偷过。”

毕尔望望窗外。“最好把你们的东西看好。这会儿就有几个那样的人来找你们。”

一辆二十年代的旧轿车停下来。车子后座上一个个口袋几乎堆到车顶,口袋上面坐着两个男孩。车上走下个黑头发尖面孔的男人,两个男孩也从那堆东西顶上溜下地来。

梅伊走出柜台,站到门口。

恳求用过水之后,那男人站在铁纱门眼前,问,“能帮忙卖个面包给我们吗,小姐?”

“这儿不是杂货铺,我们买来的面包要做三明治用。要是卖面包,自己就别做生意了。”

“我们俄了。听说前面好远都买不到面包。”

“那干吗不买三明治呢?我们有很好吃的三明洽,夹碎牛排的。”

“怎么不想买那个。我们钱不多了,买不起。花一毛钱,得填饱全家的肚子。”

奥尔不耐烦地碱道:“梅伊,积积德,把面包卖给他吧。”

梅伊耸耸肩膀,表示碰到这种事儿真是无可奈何。她拉开铁纱门,那男人带着一股汗臭进来。两个孩子缩手缩脚跟进来,他们立刻走到放糖果的玻璃柜眼前,眼睁睁地望着里面。

他们并不存什么奢望,只不过看到居然还有这么讲究的东西,有点纳闷罢了。梅伊拿出个蜡纸包的长面包来。“我们只有这种一毛五一个的面包。”

“能不能帮帮忙,给我切一毛钱的?”

奥尔祖声说:“见鬼,梅伊。你把这个面包给他们吧。”

男人望着奥尔。“不,我们要买一毛钱的,先生。我们要去加利福尼亚,钱紧得很,不得不精打细算。”

梅伊说:“就算一毛钱卖给你吧。”

“那可叫你们吃亏了。”男人掏出钱包,伸个食指进去摸到个一毛的镍币。把这一毛钱挖出来的时候,带出一分钱来。

他正打算把一分钱放回钱包,看见柄个孩子眼睁睁地盯着糖果。于是指着又大又长的带条纹的薄荷糖问:“那种糖是一分钱一块的吗,小姐?”

梅伊朝玻璃柜里望了一眼。“哪一种?”

“喏,带条纹的那种。”

两个孩子半张着嘴,停住呼吸,抬起眼睛望着梅伊的脸。

“哦。呃——,不,那是一分钱两块的。”

“好,那我就买两块。”

两个孩子把憋住的气轻轻吐了出来。梅伊拿出两大块糖。“拿着吧,”那男人说。孩子怯生生地伸过手去,各人享了一块。他们拿了糖,看也不看。却互相望着,好象难为情似的,嘴角上挂着一丝不自然的微笑。

男人拿起面包,出门去了。两个小孩爬到那堆行李顶上,看不见了。那辆老爷车发出一阵吼声,继续往西去了。毕尔对梅伊说:“那不是一分钱顶块的糖,那是五分钱一块的糖呀!”

“这跟你什么相干?”梅伊说。

另一个司机说:“我们该走了。”他们往口袋里掏钱。毕尔把钱放在柜台上。另一个看了一眼,也把钱放在柜台上。“再见!”

“等等,还没找钱哪!”

“算了吧!”铁纱门砰地一声响。

“奥尔,你瞧!”梅伊轻声喊道。

柜台上放着两个半元的银币。

十六

约德和威尔逊两家结伴,慢慢地向西行进。他们渐渐习惯了一种新的生活;公路成了他们的家,移动就是这种流浪生活的表现方式。奥尔开着那辆旧旅行车,妈坐在他旁边,罗撒香又坐在妈旁边。

“妈,到了那儿,你们打算住在乡下,摘水果过日子,是吗?”罗撒香说。

妈笑了:“咱们还没到呢,还不知道那儿怎么样,得走着瞧。”

“我和康尼不愿意再住在乡下了。”

妈露出几分愁容。“你们不打算跟我们一家住在一起 吗?”

“我们全谈过了,妈。我们要住在城里,康尼到店里或者厂里找个工作。他还打算上函授学校,自修无线电。等他学会了本事,说不定自己能开个铺子。我们就可以时常看看电影。我生孩子的时候,康尼说可以请大夫来接生,说不定可以到医院里去生。我们还要买辆汽车,小小的汽车。

还要买个电熨斗。把娃娃打扮得一身新。康尼自修的时候,日子也许不太容易过,不过等孩子生下来,他总该自修完了,我们就可以安个家。不一定太讲究,对孩子合适就行。我甚至想,说不定咱们都能住在城里,康尼开了店,奥尔也许可以帮他做伙计。”

妈出神地听着,说:“我不愿意你离开我们。一家子拆散了不好。”

奥尔哼了一声,“我给他帮忙?叫康尼给我帮忙怎么样?他以为只有他这个混帐东西才会自修吗?”

妈忽然明白,这不过是一场好梦。

引擎微微发出轧啦轧啦的声音。奥尔有些紧张,他开快车,那声音更大。他开慢点听听,再开诀点听听,轧啦轧啦的声音变成了金属相碰的巨响。奥尔按按喇叭,把车子开到路边。前面汤姆开的卡车也慢慢倒回来。

他们俩断定是连动杆出了毛病,要配一根才行。可是配这玩意儿得退回昨天歇息的地方去,明天又是星期,啥也买不到。要是星期一能配到,修好也得星期二了。爸担心耽搁日子多了,半路把钱用光。

汤姆出了个主意:别人都乘上卡车走,他和凯绥留下,旅行车走起来要比卡车快一倍,等旅行车修好,他们俩就日夜兼程赶上去。

爸说:“我觉得汤姆的主意不错。咱们全搁在这儿没啥好处。天黑以前我们述可以赶五十哩或者一百哩路。”妈担忧地问汤姆:“你怎么找得到我们呢?”

“咱们都走这条路,一直是这条六六公路。”

“要是我们先到加利福尼亚,转上了岔路呢?”

“别发愁,我们能找到你们的,加利福尼亚又不是整个世界。”

“从地图上看,可大得不得了呢。”

爸征求大家的意见。约翰和威尔逊全都赞成。凯绥也同意留下来做汤姆的帮手。爸说:“既然决定这么办,我们快走吧。”

妈走到他面前,说:“我不走!”

妈这反抗叫爸大吃一惊,“你不走,这是什么意思?你非走不可,你得照料这一家子。”

妈到旅行车旁边,从后座车底里摸出柄旋螺丝用的铁扳手,在手上掂掂说:”我不走。”

“我一定要你走,我们打定主意了。”

“除非打我一顿,可你未必有这个胆量。你要是动手打,我就跟你拚命,我敢赌咒,非把你打得四脚朝天不可。真泼,从没见过她这么撒泼!”

爸无可奈何地望望大家。大家瞪起眼睛望着爸,看他会不会捏起拳头来。爸的怒气并没发作,双手无力地垂在身边。不一会,大家知道妈胜利了。妈心里也明白。汤姆说:“妈,你怎么啦?这样干吗呢?”

“你仔细想想,你出的什么主意。”

妈挥动着铁扳手。“我们还剩点啥?除了这几个人,啥也没有了。一出来,爷爷就甩下了我们,这会儿你又要拆散这一家。说是能赶上我们!要是我们停在半路,你不留神开过去了,怎么办?我们要是走得很顺当,不知道该在哪儿给你留个信,你也不知道到哪儿去打听我们,咱们一路很辛苦。奶奶病了,在车上喘气。咱们还有一长段辛苦的路程呢。”

约翰叔叔说:“我们先到那儿,可以挣些钱呀。等后面的人到的时候,可能已经攒下一些钱了。”

“挣钱也是枉然。能保住一家子不拆散就行。跟牛群一样,狼来了,就得紧紧地聚在一起。只要咱们在一起,都活着,我就不伯。现在威尔逊夫妇和我们在一起,牧师也和我们在一起。如果他们要走,我没话说。要是把咱们一家子拆散,我准得气疯了。”

汤姆说:“妈,我们不能都歇在这儿。这儿没水,连个阴凉的地方也难找。奶奶该耽在阴凉的地方。”

“好吧,我们先走。一见有水有阴凉的地方就歇下来。卡车开回来带你去配另件。”

汤姆两手一摊,无可奈何他说:“你胜利了,妈。把那铁扳手放下吧,别伤了人。”

妈看看手里的铁家伙,惊讶得发抖,随即扔在地下。汤姆抬起扳手,关照奥尔把大家的住处安顿好了,马上回头。今晚是星期六;也许还来得及赶到市镇上去配另件。

卡车一走,汤姆就动手拆旅行车上的连动杆,凯绥给他当下手。汤拇问凯绥,怎么这两天一天说不上十句话。凯绥说他苦闷得很。他一直注意公路上的汽车,看到上百上千象他们一样的人家全往西去,就象战争时期逃难,全国都在搬家。

这许多人到了那里,要是都找不到工作,可怎么办?汤姆说:“管它呢,我只是一步一步走就是了。在监狱里四年,我天天走进牢房,走出牢房,走去吃饭,又走回来。啥也不能想,不然你就受不了。我只当出了监狱,情形总该变了,可现在还是啥也不能想。”

汤姆终于找到了毛病,有个轴承坏了,他对凯绥说:“原先不知道它要坏,也就毫不担心。现在它坏了,我们得修理,别的全顾不上想了。我不愁,也设法愁。你看见了吗,这小小的铁片跟衬圈?我心里只想着这玩意儿,比啥都重要。”

凯绥说:“许多人于着各种事,蓝象你说的,他们只管一步一步走,根本不想想走到哪儿去。可要是留神听,你会听到点儿动静,有种悄悄的切切嚓嚓的响声,带着烦躁不安的味道。有些事正在进行,只是干这些事的人自己不知道罢了。这些人往西迁移,甩下他们的田庄,都会引起后果,反正会使全国都改变面貌。”

奥尔开着卡车回来,妈叫他带来了面包和肉,还有一瓶水。汤姆让凯缓留下看旅行车,自己上卡车赶去配连动杆。路上奥尔告诉汤姆说:他把大家安顿在一个有自来水的阴凉地方。在那儿歇一夜得付半块钱。爸觉得光在树底下支个帐篷就要半块钱,实在没道理。叽哩咕噜地骂,说他们在后连空气也要一桶桶卖钱了。

妈却说为了奶奶的病,非歇下不可了。

汤姆问,奶奶犯了什么病?奥尔说,好象疯了,跟谁都不说话,老是自言自语,大叫大嚷,象在限爷爷发脾气。奥尔还告诉汤姆,爸不知道这边究竟得花多少钱,让他给汤姆带未二十元。

汤姆说:“我这回出来真算赶上了。原以为到了家可以自在一下,现在却没有那个工夫。”奥尔说:“差点忘了。妈关照你别喝酒,别跟人拌嘴打架。她伯你又给抓回去。”

汤姆说:“她操心的事太多。我不给她添麻烦就已经够她受的了。妈疼你疼得要命。你关进去以后,老一个人偷偷地哭,把眼泪往肚里咽。

咱们谈些别的好吗,奥尔?”

奥尔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过随便说给你听听。”

汤姆说:“我知道,奥尔。也许我在监狱里耽久了,有点儿神经过敏。牢房是个慢慢把人逼疯的地方。你看见别人发疯,听见别人发疯,不久就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也疯了。有时候半夜有人惊叫起来,你会以为是自己在叫,有时候果真是自己在叫。”

卡车开到个旧车场。老板不在,那个伙计让汤姆他们自己找合适的连动杆。他们俩从一辆破车上拆了一根,只花了一块钱。回到凯绥守候的地方,天已经黑尽了。

装上了连动杆,汤姆驾着旅行车,奥尔驾着卡车,开到大家歇宿的地方。爸说:“我还当你们要过一星期才回得来呢。”汤姆说:“我们运气好,天没黑就配到了零件。明儿一早就可以上路了。”

停车处有所高踞在山坡上的小木屋。门廊上挂着盏嘶嘶作响的汽油灯,一群投宿的男人聚在汽油灯下。店主坐在门廊下的一把椅子上,问汤姆说:“在这儿过夜吗?出五毛钱,有地方睡,有水用,有柴烧。谁也不会来打扰你们。”

汤姆说:“见鬼。我们睡路边,分文不花。只伯警察长来查夜,要请你们吃苦头。本州有条取缔流浪汉的法律,禁止在野外过夜。给你半块钱,我就不是流浪汉了?“

“是呀。”

“警察长是你的小舅子吧!”

“住口,还没轮到你们这班叫化子来教训我们本地人的时候。”

”我们没问你讨什么,啥时候成了叫化子啦?哼,赚我们的钱,你休想!”

汽油灯下的男人们脸色都沉了下来。

爸大声喝道:“住嘴,汤姆!”

“好,我住嘴。”老板看看因成圈子的男人们,看不出任何表情。汤姆沉默了许久,缓和他说:“我不想吵架,只是评评理。不过,这也没啥好处。”店主以为自己已经胜利,他问:“你有没有半块钱?”

汤姆说:“钱倒有。可不愿意花在睡觉上。”

”大家都得混口饭吃。“

“不错。不过不要叫别人吃不成饭才好。”

爸说:“你听我说,老板。他是我家的,我们付过钱了。他不能跟我们一起过夜吗?”

店主说:“半块钱一辆车。”

“他没车,车停在路上。”

大家把车停在外边,进来用我这地方,一毛不拔,那可不行。”汤姆对爸说:“我跟凯绥把车开过去,明儿早上跟你们会齐。约翰叔叔跟我们走,奥尔留在这儿,”他看看店主,“你该没话说了吧?”

店主马上作出小小的让步。“只要过夜的人数跟付钱时候的人数相等就行。”

爸对众人说:“一家人分两下住,真不是滋味。我们原来有家,叫拖拉机赶出来以前,有田有地。”

一个年轻的瘦子问:“是佃农吗?“

“是呀,那地原先是我们自己的。”

”跟我们一样。”爸说:“到了西部,总能找到活儿干,也许还能弄到块水浇田。”

门廊边站着个衣衫褴楼的男人,他听爹这么说,掉过头来问:“你家准有不少钱吧?”爸说:“钱可没有,我们干活的人多,都是身强力壮的男子汉。那边能挣到很高的工钱,等攒下钱来,我们就有办法了。”

那人忍不住大笑起来,直笑得咳出了眼泪。“你到那边去——我的天!”他说,“去挣很高的工钱——哎呀,去摘橘子,还是摘葡萄?”汤姆气恼他说:“这有什么可笑的?”那人慢慢他说:“我呀——我已经去过了。”

大家的脸刷地转过去,一齐朝向他。

“我是回乡挨饿来的,”那人说,“我宁可在老家饿死。”爸愤怒他说:“你胡说什么?传单上都说那边要人。”那人说:“传单没错,他们的确要人。可你不知道他们怎么要法。“

“这是什么意思?“

”我问你,你看到的那张传单上说他们要多少人?”

”八百,还只是个小地方。“

“什么意思?那家伙要招八百人,印了五千张传单,说不定育两万人看到了。为了这张传单,说不定有两三千人搬了家。”

”可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没见到印传单那家伙,你没法明白。你跟许多人家在一起支起帐篷住在水沟边。他会到帐篷里来看青,见你们没有吃的了,就问:‘要做工吗?’你说:‘当然要,先生。求你给找个活儿。’他说:‘我可以用你。’

告诉你啥时候到哪儿去,说完他又去招呼别人。他其实只要两百人,跟五百人都这么说了,这五百人又转告了一些人,等你去,那儿就有一千人了。那家伙说:‘我给你们每个钟头而毛钱。’

这一来,说不定走掉一半,还留下五百个饿得要命的人,只要能挣到面包就肯干。这一下你明白了吧?他招去的人愈多,这些人愈饿得厉害,他付的钱就愈少。要是招到有孩子的人,他更称心了。——唉,我扫了你们的兴,给你们说这些丧气话。”

门廊下寂然无声,汽油灯嘶嘶地叫,许多蛾子在汽灯周围飞扑。那人神色紧张地往下说:“告诉你们遇到那招工的家伙该怎么办。先问他出多少工钱,叫他把数目写下来。不这样你们就要上当。”

老板仔细打量着那个人,冷冰冰他说:“你敢说你不是捣乱分子?不是骗人的坏蛋?”那人说:“对天赌咒,我不是!”

老板接着说:“那种人多得很。到处兴风作浪,搞得大家六神不安。总有一夭妻把那些捣乱分子全抓起来,把他们驱逐出境。大家都得做工,不做工活该倒霉。不能由他们捣乱。”

那衣衫褴楼的人振振精神。

“我说的老实话。这是我熬了一年才弄明白的。死了两个孩子,死了我的老婆,我才明白了。可是我知道我不能说这些买情。两个小把戏躺在帐篷里,象小狗似的扛哆嗦,呜呜地叫,

肚子胀得象猪尿泡那样,身上只剩了皮包骨头,可是我还得到处乱窜,找活儿干。我不指望挣工钱,只求一杯面粉,一调羹奶油。后来,验尸官来了,他说:‘这两个孩子是害心脏病死的。’就这样写上他那登记表。”

大伙儿沉默不语,微微张开嘴,轻轻地呼吸,两眼出神地望看。那衣衫褴楼的人看了大伙儿一遍,转身向黑地里走去。

走了很久,还能听见他一步一拖地沿着公路愈去愈远。男人们心里都很不自在。有一个说:“不早了,该去睡了。”老板说:“是个流浪汉,如今这条路上,流浪汉多得要命。”他也沉默下来。

汤姆说:“我去看看妈,回头再把车开走。”爸说:“要是那家伙说的是真话呢?”枚师说:“他说的是真话。是他亲身的经历,并不是捣乱。”汤姆问:“我们怎么办?也会这样下场吗?”

凯绥说:“不知道。”

爸说:“我也不知道。”

他们走近帐篷,妈迎了出来。她说:“都睡了。奶奶好容易也睡着了。”爸轻轻咳了一声:“刚才有人说——”汤姆使劲拉拉爸的胳膊,说:“他那些话毫无意思。妈,车修好了,我们开出一段路,停在右手边,明儿可要留神找我们呀。”然后跟凯绥和约翰叔叔一起离开帐篷。

走过老板身边,汤姆对老板说:

“你那汽油,灯油快点完了。”

”唔,今晚反正该收摊了。“

“不会有半块钱打路上滚来了吧?”

”别来惹我!我认得你,你也是那种捣乱分子。“

“不错,我是布尔什维克。”

”到处是你们这些家伙,实在太多了。“

他们出了门廊,钻进旧旅行车。汤姆不由得哈哈大笑,拾起一块泥巴对汽油灯扔去。他们听见泥块打中了木屋,看见店主从椅子上跳起来,向黑暗里张望。

十七

流民的汽车象硬壳虫似的在这条横贯全国的公路上往西爬去。到天黑,又象硬壳虫似的聚集在有水和能避风雨的地方。

只要有一家靠有水的地方支起了帐篷,另一家为了用水,为了结伴,也就在那儿支起帐篷来,第三家因为有前两家的开辟,也觉得那儿很中意。到太阳西下,那儿就有二十来户人家——二十几辆车了。

晚上,出现了奇怪的情形:二十来家变成了一家。孩子们成了大家的孩子,丢了老家成了大家共同的损失,西部的好光景成了大家共同的美梦。一个生病的孩子,会在二十家百来个人的心头投下绝望的阴影:

如果育人在帐篷里生产,会使百来个人悄悄担一夜心,第二天早晨,又使这百来个人满心欢喜,会在一无所有的家里发现一件送给新生婴儿的礼物。

晚上在篝火边一坐,二十家人就成了一家。他们成了宿营的单元,共同度过黄昏和夜晚的单元。有人取出六弦琴弹奏起来。都是民间的歌曲,大家就在夜色中歌唱。

每夜都产生个世界,到天亮,这个世界又象马戏班似的拆散了。起初,人们对这种临时建成随即又拆散的世界还有点儿陌生。然而他们渐渐学会了建设世界的技能。

于是领袖出现了,法律形成了,种种规则实施起来了。随着向西迁移,这些世界渐渐完备,建设者有了越来越丰富的经验。这些人家懂得了必须尊重哪些权利。

譬如互不侵犯私生活的权利;各自保守历史秘密的权利;说和听的权利;拒绝帮忙或者接受援助的权利,帮助别人或者谢绝帮助的权利;少年求爱或者少女接受求爱的权利;饥饿的人要吃的权利:还有在一切权利之上的孕妇和病人受到照顾的权利等等。

这些人家懂得了有些权利是有害的,必须清除。譬如侵犯人家私生活的权利;别人在帐篷里安睡你去吵吵闹闹的权利,奸淫盗窃和谋杀的权利等等。因为如果允许这类权利存在,这些小小的世界就一夜也不得安生。

随着这些世界西迁,规则成了法律,虽然没有谁对这些人家这么宣布过。把帐篷附近搞得稀脏是非法的,弄脏饮水也是非法的;在挨饿的人身旁大嚼又不请他分享也是非法的。

有了法律也就有了惩罚。惩罚只有两种:一场既快又狠的殴斗或者驱逐。驱逐是最重的惩罚,破坏法律的恶名从此跟住受罚的人,任何一个世界都没有他立足之地了。

遵守规则的人家都知道,在这些世界里他们能得到安全。一种保险制度也在这些世界里形成。有东西吃的得养活没东西吃的,这也就保证了自己不至于挨饿。每逢一个婴儿死了,就会在帐篷口积起一叠银币,因为婴儿必须好好埋葬,它的一生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享受了。

这些世界是在晚上建成的。

打公路上来的人用帐篷,用他们的良心和头脑建成了这些世界。这些人家过去在夜里各有各的房屋,白天各有各的田地,都是界限分明的,现在他们组成了新的单位,界限也改变了。

在漫长炎热的白天,他们坐在缓缓西去的汽车里,到夜里,他们跟遇到的任何集体结合起来。他们就这样改变着他们的社会主活——世界上只有人类才能这样改变他们的生活。他们已经不是农民,而是流民了。

原先倾注在田地上的想头和打算,现在倾注在路上,倾注在远方,在西部了。他想的和担忧的,已经跟雨量风沙,跟农作物的生长不再相干,一双双眼睛盯住了车轮,一对对耳朵倾听着隆隆响的马达,一颗颗心关注着机油、汽油和越磨越薄的轮胎。

这时候,坏了一样零件就是一场悲剧。

这时候,经常挂在心头的就是晚上的水和火上的食物。这时候,最需要的就是继续前进的体力和意志。过去大家害怕旱灾或是水灾,现在却害怕种种足以阻碍西去的事,大家的心早已提前飞到了西部。

十八

汽车使劲地爬过一些山坡,上了平坦的高原。水逐渐稀罕了,得花钱买,五分,一毛,一毛五一加仑。然后又有一些山峰,他们避开太阳,开夜车越过顶峰,慢腾腾地下坡,天亮的时候,就看见山下的科罗拉多河了。

车子过了桥,开进遍地砂石的荒原。爸嚷道:“到加利福尼亚了!”汤姆说:“才到沙漠,得找个有水的地方休息一下。”

公路跟河流平行,河水在绿色的芦苇丛里奔流。河边有个停宿处,两辆汽车找了片空地停下,威尔逊支起了帐篷,约德家也把大油布绷上了绳子,搭好帐篷,汤姆说:“我要去河里洗个澡,在树荫底下睡上一天。有谁一起去?”

男人都去了,他们在柳树丛里脱去衣裳,下河坐在水里,把头露出水面,用河沙擦着身子。各人颈项以下手腕以上都是白的,手跟脸却晒成了棕黄色,锁骨上都有个棕黄色的V字形。

爸出神地望着远处的高山,说:“咱们就是从那些山里过来的。”约翰叔叔把头没进水里。“这就是加利福尼亚啊?看样子并不怎么富庶。”汤姆说:“还役过沙漠呢。听说沙漠糟透了。”

诺亚问:“今晚打算过沙漠吗?”

汤姆转问爸:“你看怎样?”

爸说:“我没主见。稍微休息休息也好,尤其是奶奶。要不然,我倒想旱些过了沙漠,安顿下来找活儿干。大概只剩四十块钱了。要大家有活儿干了,挣点钱,就放心了。”

诺亚懒洋洋他说:“我只想永远耽在这儿。在水里躺着,不挨饿,不发愁。象窝小猪躺在泥里似的,一辈子躺在水里。”

两个男人走来,朝他们喊:“能让我们到水里来坐坐吗?”

“这又不是我们的河。来吧!”那两个人脱去工装裤,剥下汗水湿透的蓝衬衫,跨进水里。他们是父子俩。

爸客气地问:“上西部去?

”不。打西部回乡。我们在西部挣不到饭吃。“

“回乡能过活吗?“

”不能,可至少能饿死在熟悉的乡亲们中间,不会饿死在那些恨我们的人中间。”爸说:“你是第二个这么说的了。人家干吗恨你?”那人问:“你们要上西部去?”

”正赶路呢。”

“别听我说的,你们亲眼去看看好了。“

汤姆说:“谁都想把自己要去的地方弄明白呀。你们真想知道的话,我倒是个欢喜打听而且自己动过点脑筋的人。那是个好地方,可是早给人占了。你们过了沙漠,绕过倍尔菲克,就到了。

那么漂亮的地方,真是一辈子没见过。满眼果树葡萄,风景再好没有。你们会经过一片荒废的好地,那是土地富产公司的地。只要他们不打算种植,那地就得荒废下去。你要去种上一点庄稼,就得坐牢。

“很好的地,他们不种?”

“是的,简直能把你气死。你还没见人家那副怪模怪样的神气,他们看看你,那脸色就象在说:‘我讨厌你们这班穷鬼’。警察撵得你到处不能安身。你想支起帐篷在路边住下,他们也会把你赶跑。你述没让人叫过’俄克佬’呢!”

汤姆问:“‘俄克佬’,这是什么意思?“

”俄克佬本来说你是俄克拉何马人,没啥不好,现在这个称呼,就等于瘪三,下流胚。听说咱们家乡有三十万人在那边,都过着猪一般的生活,因为那儿什么都有主了,一点儿不剩。

占着土地的人拚命要保住他们的产业,哪怕把全世界的人杀光也不肯放手。不过他们也伯,他们知道挨饿的人只要能挣到饭吃,啥都干得出来,因此又害怕,又着急,甚至彼此也不和好。“

汤姆又问:“要是找得到工作,攒些钱,能不能买小小一块地呢?”年纪大的那个哈哈大笑,看看他的儿子,他儿子也咧着嘴笑。那人说:“你根本找不到固定的工作。每天打另工混口饭吃就不错了,还得看人家的白眼,上人家的当。总之,你一点办法也没有。”

爸问:“一个人要是肯苦干,也没有办法?”

“我说不准。到了那边,你们也许能找到固定的活干,那就算我撒谎。不过去那儿的人多半非常倒霉。”

爸转过头去看看约翰叔叔。“你老不开口,到底有啥想法?”约翰叔叔皱起眉头,说:“我根本不去想它。咱们要到那边去,是吗?不管怎样,反正得去。到了那边,找得到活千就干活,找不到活干就等着。在这儿说些废话,毫无用处。”

汤姆大笑起来。“约翰叔叔不大说话,说出话来倒很有道理。咱们今晚就上路吧,爸?”

“也好。早点过了沙漠也好。”

“那我要到林子里去睡一觉。”汤姆站起来,走上沙滩,把衣服穿在湿淋淋的身上。他走进柳林,找个树荫躺下。

诺亚跟了过来,“汤姆!”他喊了声。汤姆问:“什么?”

汤姆,我不想再往前走了。”汤姆坐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愿意离开这条河。我要沿着这条河往下走。找根绳子,钓鱼。在好好的一条河边是饿不死人的。“

”你丢得下家里人?丢得下吗?”

“顾不上了。我舍不得离开这条河。汤姆,你知道家里人对我都很好,可是他们并没有真正把我放在心上。“

”你疯了!“

“不,我没疯。我对自己很清楚。我知道他们都会难过的。但是——哎,我反正不跟你们去了。你告诉妈吧,汤姆。”

”听我说,你这个傻瓜——“

“说也没用。我也很难过,但是顾本上了。”

他急忙转身,沿着河往下游走去。汤姆想追上去,却又站住了。他看诺亚顺着河边,在树林间忽隐忽现,身子越来越小,终于看不见了。于是他抓抓头皮,回到树荫下躺下来睡觉。

奶奶光身盖条窗帘躺在床垫上说胡话:“威尔,你真脏!你一辈子干净不了。你这个猪猡!”妈坐在旁边,用硬纸板给奶奶振风赶苍蝇。罗撒香坐在另一边,望着她母亲。

一个穿黑色衣裳的女人钻进帐篷来。

听说这里有人快升天了。上帝保佑!

”她路上辛苦了,休息一会就会好的,”妈紧张他说。那女人弯下腰,一只手在奶奶额头上一按,“不错,快升天了。我们帐篷里育六个福音会信徒,我把他们叫来做场祷告。”妈板起脸说:“不,不对,奶奶是累了。做祷告她受不了的。“

”受不了那稣柔和的声气?你们不是教徒吗?“

”我们向来信教。可是我们赶了一夜路,奶奶累了。我们不想麻烦你们。“

”不麻烦。就算麻烦,为了一个升天的灵魂,我们愿意效劳。“

”谢谢,我们不要在这帐篷里做什么祷告!”那女人朝妈望了一会,说:“哎,我们不愿意眼看一个姐妹去世,而不给她祷告。我们可以在自己的帐篷里做。大嫂,我们宽恕你的铁石心肠。”

妈别转头,那女人很不自在地走了出去。

罗撒香喊:“妈!”妈问:“什么?“

”你怎么不让他们来做祷告呢?“

”我也不知道。福音会的教徒都是好人。他们特别会号哭。我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我会受不了的,我的心会碎的。”

不远传来一阵祷告的声音,从吟涌到歌唱,有人领有人和,忽决忽慢,时起时落。忽然有个女人的哭诉声越来越高,另一个女声和一个男声跟了上来,都象野兽在嚎叫。妈听得心里发慌,罗撒香低声哭泣起来。

奶奶起先随着那嚎叫声呜呜哀哭,然后深深叹了口气,呼吸渐渐平稳,睡着了。妈有点儿内疚,对罗撒香说:“也许我对不起那些好人。奶奶睡着了,你也躺下歇歇。”她俩在奶奶身边躺下。

一个男人的声音把妈在迷迷糊糊中吵醒。妈连忙坐起来,只见一个身穿制服,腰带上挂着手枪的警察把身子探进帐篷来。

妈问:“你要干吗,先生?”

警察问:“谁住这儿?“

”这会儿只有祖孙三代三个女人,男人们到河里洗澡去了。”

”你们打哪儿来?”

”俄克拉何马。”

”你们不能耽在这儿。”

”我们今晚打算过沙漠,就要走的。”

”那好。要是明天你们还在这儿,我就要把你们统统抓起来。”

妈气得脸色铁青,慢慢站起来,从炊具箱里取了只长柄的铁锅,说:“先生,你穿着制服,还带着枪。你要问我打哪儿来,该小声点!”她举起铁锅就向那人冲去。那人拔出手枪。

妈说:“开枪吧,想吓唬女人!亏得男人都不在这儿,他们会把你揍成肉酱的。要是在我们家乡,你可得当心点!”那人退后两步说:“这儿不是你们的家乡,这儿是加利福尼亚。我们不欢迎你们这些讨厌的俄克佬。要是明天还在这儿,我准把你们抓起来!”他转身去另一个帐篷。

妈惶惑地低声说:“俄克佬?俄克佬。”她让露西把汤姆从河边叫回来。汤姆问:“什么事,妈?”

”我很担心。警察来过了,说我们不能耽在这儿。我伯他跟你谈话,只伯你会揍他。”

”我干吗要揍警察?”妈微微一笑,“他说话那神气真可恶,我都差点儿揍他。”汤姆哈哈大笑,抓性妈的臂膀使劲摇了几下,“妈,我只知道你是挺和善的,现在怎么变了?上回你拿铁扳手对付我们,这会儿又要动手揍警察,真是个泼辣的老太婆。”

迟疑了一会,妈说:“汤姆,那警察叫我们俄克佬,他说不欢迎我们这些讨厌的俄克佬耽在这儿。”

”我想象得出他那副神气,”汤姆沉思了一会,又说:“妈,你说我是个坏蛋吗?该再关起来吗?”

妈问:“问这干吗?”

”我恨不得给那警察一拳。”妈开心地笑了,“我不是差点请他吃铁锅吗?”然后把警察要他们当夜就走的话告诉了汤姆。

汤姆很不自在地说:“妈,告诉你一件事,诺亚顺河往下游去了,他不肯跟咱们一块儿走了。”过了好一会儿,妈才明白汤姆的话,问:“为什么?”

”他说他是不得已,非留在这儿不可。“

”他吃什么呢?”

“他说捉鱼吃。”沉默了许久,妈说:“一家人要拆散了。真不知道怎么好。唉,唉!我不能往下想了。”

汤姆望见露西和温菲尔德就在附近,让露西到河边去时家里人,又让温菲尔德去告诉威尔逊夫妇说就要动身。男人们回来,知道警察来过了,又知道了诺亚的事,爸直责备自己:“全怪我,全是我的过错。”

威尔逊走来告别。“我们走不成了。绥莉病了,过沙漠只怕活不成,她得休息休息。”汤姆说:“警察说要是咱们明天还在这儿,就要把咱们抓起来。

那也只好由他了。要叫我们坐牢,也只好随他们的便。反正绥莉走不了。她必须休息休息,养养精神。”

爸说:“最好我们还是等你们一起走。”威尔逊说:“不,承你们待我们很好,但是你们不能耽搁了,该早些找工作。”

”你们可一无所有啦。“

“跟你们同路的时候就一无所有了。别叫我们难受吧。你们快走,不然我要急死了。”

妈招手让爸进帐篷去说话。威尔逊转身请凯绥去看看绥莉。绥莉知道要是过沙漠,自己准活不成,却主张跟约德家一起走,好歹可以让威尔逊到达那儿。威尔逊执意不肯。她想请凯绥为她做祷告。

凯绥温和地跟她说,他不是牧师了,做的祷告不中用。绥莉说,爷爷死的时候,凯绥做过祷告,她就要凯绥为她做一次那样的祷告,而且只要他在心里祷告一下就行了。凯绥低下了头,等他再抬起头来,绥莉宽心多了,说:“很好,我要的正是这个,有个人在我身边做一次祷告。”

凯绥不理解绥莉的心情,说:“说不定你休息几天就可以跟着来了。”绥莉慢慢地摇摇头说:“我这病表面看不出来。我知道是什么病,只是没告诉他。他一知道准受不了。说不定在夜里,在他睡着的时候就——他醒来知道就不至于那么难受。”

凯绥问绥莉,是不是想叫自己留下来陪她。缓莉说:“不。”她跟凯绥讲,小时候她歌唱得很好,邻近的人都爱听。她唱着,大家站在那儿听着,她觉得自己跟大家特别亲近,没有一点隔阂。

她只是再想尝尝当初那种亲密无间的滋味,才请凯绥来做祷告,她以为唱歌跟祷告是同样的事。凯绥低头望着她说:“再会吧。”然后走出阴暗的帐篷。

男人们把行李装上了卡车。妈到威尔逊的帐篷里去耽了十分钟,然后默然无声地出来,说:“可以动身了。”爸从钱包里掏出两张破票子,递给威尔逊说:“这个请收下。”又指着地上一盆腌猪肉和半袋土豆说:“还有那个。”

威尔逊使劲地摇头,“我不能要。你们自己也不多了。”爸说,“足够到那儿了,到了那儿我们就可以做工的。”

“我不能要。硬要我拿,我就生气了。”妈从爸手上拿过那两张钞票,叠得整整齐齐,压在盛腌肉的铁盆下面,说:“就放在这里。你不拿,别人会拿走的。”威尔逊低着头,转身走进他的帐篷,随手把门帘放下。

等了几分钟,一家人登上卡车。

爸喊道:“再会,威尔逊,威尔逊太太!”帐篷里没有回答,卡车就开动了。上山坡往公路开去的时候,妈朝后望望,只见威尔逊手里拿着帽子站在帐篷前面,瞪眼望着他们。妈向他挥挥手,他没有反应。

到镇上,汤姆把卡车开进服务站,检查了一下轮胎漏不漏气,水箱油箱都装满了,还买了两听五加仑装的汽油,一听两加仑装的机油。站上的服务员说:“乘这样的车子过沙漠,你们真有胆量。”汤姆笑笑说:“到了无可奈何的时候,做事也就用不着胆量了。我们对付着开吧。”

黄昏,他们到了沙漠地区。寸草不生的沙漠在落日照耀下变成一片红色,显得十分可怕。接着,黄昏转成黑夜,天鹅绒般的空中闪烁着光亮刺眼的星星。热气从地面上升,叫人气闷。

车厢后部的床垫上,妈躺在奶奶身边。她什么也看不见,却觉察到了奶奶挣扎着的身子和挣扎着的心,耳朵里还听到一阵呜咽。她连声说:“好了,马上就好了。你是知道的,咱们全家就要过沙漠了。”过了一会,奶奶不做声了,妈一动不动地躺在她身边。

午夜,卡车开到达盖特。那儿有个检查所,一片灯光把块“右边停车”的字牌照得雪亮。汤姆停下车,几个公务员走了出来。

汤姆问:“是什么机关?”

“农业检查所,检查一下你们的东西,你们带了蔬菜、树苗或者种子没有?”

“没有。”

“我们要检查一下。你们把东西卸下来。”

妈费劲地探出身来,她的脸发肿,眼神很凶。“先生,我们有个生病的老太太,要送她去看医生。你不能跟我们为难。”

“不,得查查。”

“我赌咒,我们啥也没带。奶奶快不行了!”

“你自己的脸色也不怎么好。”妈拚命用力站了起来,“你看吧。”公务员把电筒光射到奶奶的脸上,吓了一跳,“天哪!你们走吧。到巴斯托就能找到医生,才八哩路。”

到了巴斯托,汤姆下车来绕到后面。妈探出头来说:“没啥,我不愿意耽搁,怕过不了沙漠。”

“可奶奶怎么办?”

“她不要紧——不要紧。开车吧。”

汤姆摇摇头,回到驾驶室。卡车整夜在热腾腾的黑暗里穿过,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们忽然看见太平原就在脚下,葡萄园、果园、成行的树木、农家的房屋,都在眼前。卡车在路边停下,他们一个个下车,惊奇地看着这金黄色的地方。爸叹了口气说:“没想到会有这么好的景致。”

汤姆说:“叫妈来看看。妈,这儿来!”

妈硬僵僵地爬下车后的挡板。她板着脸,两眼陷了下去,眼眶通红,“你说咱们已经过了沙漠?”她声音嘶哑地说。

汤姆指着太平原说:“看呀!”

”感谢上帝!一家子到了这儿了。”

她两腿一软,就在踏板上坐了下来。

汤姆问:“你病了吗,妈?”

妈说:“不,只是累了。”

”你一夜没睡吧?“

“没有。”

“奶奶的病怎么样了?”妈低下了头,“我本想不忙告诉你们,我总盼万事如意。”爸说:“这么说奶奶很不好了?”妈抬头望望平原,“奶奶死了。”

大家都望着妈。爸问:“什么时候死的?”

“夜里,他们叫我们停车前就死了。“

”你是因为这个才不让他们检查的呀!”

“我怕我们过不了沙漠。我跟奶奶说我们救不了她。我们不能耽搁在沙漠里,有露西和温菲尔德两个孩子,罗撒香肚里还有个娃娃。奶奶临死的时候,我就这样对她说的。”她举起双手把脸蒙住,过了一会,温柔地说:“可以把她葬在一个四周有树的好地方了。她可以躺在加利福尼亚了。”

妈有这么大的魄力,叫大家都感到敬畏。汤姆说:“天哪!你整夜陪着她躺在那儿呀!”妈凄然地说:“一家子要过沙漠啊。”

汤姆走过去,把一只手按在妈肩膀上。

妈说:“别碰我。我还撑得住,一碰,我就要垮了。”爸说:“我们还得开下山去。”妈始头望着爸,说:“我坐到前面行吗?我再不想回到那上面去了——我累了,累得要命。”

人们爬上行李堆,避开了奶奶连头带脚都用被单盖上的尸体。凯绥赞叹地说:“整整一夜,只有她独自守着死人。这女人的仁慈心肠太伟大了,真叫我吃惊,叫我惭愧。”

妈、爸和汤姆坐进驾驶室。汤姆让卡车溜了一段路才开动机器。太阳在他们背后,金黄碧绿的平原在他们面前展开。妈慢慢摇摇头说:“真美呀!可惜他们看不到了。”

爸说:“我也这么想。”

汤姆说:“他们太老了。就是活着也看不清这儿的东西。爷爷只记得年轻时候看到的印第安人和草原,奶奶只记得她最初耽过的那个家。现在真正能看到这个新地方的只有露西跟温菲尔德了。”

爸说:“汤姆说话象个大人了,他说的话几乎象个牧师。”妈凄楚地微笑了一下。“真是的。汤姆已经成人了,有时候我也管不了他。”

车子弯弯曲曲开下山坡。汤姆说:“咱们去找验尸员,得好好安葬奶奶。爸,还剩多少钱?”

“大概还有四十元。”

汤姆笑了,“哎呀,咱们快花得精光了!”(未完待续)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