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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兆和从小功课不错而体育极佳,18岁曾夺下中国公学女子全能第一名,正所谓德智体全面发展,那时她的身体已经完全长成,青春汪洋肆意,是以身后追求者如云。她索性将他们一一编号,从“青蛙一号”到了“青蛙十三号”。

那十三号,不是别人,正是沈从文。

来自湘西小镇的沈从文带着满口乡音和一张小学文凭成为她的老师。时年二十六岁。一般来说,一个才华横溢而且未婚的大学老师是很容易博得文科女生的好感的,至少不讨厌。可是沈从文在这些思想新潮的女生面前,并没有多少为人师表的优越感。

那时候的沈从文,虽然小有名气,却一直不怎么自信,对人生也没什么规划,完全兴之所至。更要命的是:他很穷。徐志摩建议他去北京发展,然而沈从文颇踌躇,他说:我想去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学画画。一个穷极了的人还想去学画画,徐志摩微微一哂,将他介绍给胡适。此时胡适正在做校长,手握生杀大权,又喜欢提拔新人,便力排众议,邀请沈从文到上海中国公学讲课,主讲现代文学。可沈从文第一次上台就出了大丑:先是足足蒙了十分钟,耳根子发红,一句话讲不出来。后来好容易开了金口,又因为心情激动导致语速过快,十分钟就把一小时的内容讲完了。

那在座的学生当中,巧巧儿坐着一个张兆和,沈从文的这次亮相,她可是尽收眼底的。

当时是一个新旧交会的时代,老派看不上新派,新派看不惯老派,可是老派和新派都看不上沈从文。老派觉得写新式小说的人都是没念过书的,而新派觉得沈从文一个小学毕业的人自然不配和自己同列教席,因他们大都是留过洋的。倒是新派中名头最响的郁达夫和徐志摩对他多有爱护,可他还是不招人待见。沈从文的大半生都是在讥诮中度过的,尤其是后来他到了西南联大,那里不但学者如云,而且一个比一个厉害,也就一个比一个更看不起他,其中以国学大师刘文典为代表。还有查良铮——金庸(查良镛)他哥,双手赞成刘文典的观点,他跟人说:这样的人都能来联大教书,我看就是杨振声这种没眼光的人干的!有两个典故很可以为他们的观点加一些作料。话说有一次警报响起,刘文典跑了一阵子忽然想起陈寅恪,就转身跑回去找到视力不佳的陈寅恪逃难,一边跑一边喊:“保存国粹要紧!”他一个文弱老学究背着一个瞎子,可想当时情景很狼狈,心情也不好,正喘气间,看到沈从文也在急急逃命,气不打一处来,骂道:“陈先生跑是为了保存国粹,我跑是为了保存《庄子》,学生跑是为了保存文化火种。你是个什么东西,也跑得那么快?”发工资的时候他也不爽:“陈寅恪才是真正的教授,他应该拿400块,我该拿40块,朱自清该拿4块钱,他沈从文凭什么拿那么多?我看他只值4毛钱!”

沈从文青年时代的外貌绝不难看,一袭长衫也颇有几分文人的倜傥,就面相来说和那位著名的风流才子徐志摩相比也不遑多让。可作怪的是,徐志摩可以毫不费力地勾搭当时风头最盛的才女名媛,而沈从文,在大众眼中只是一个颇有写作才华的“土包子”而已。究其原因,还是因为沈从文没有念过大学却来到大学教书,未免招人妒恨。读过钱锺书《围城》的都该知道里面那个方鸿渐吧,好歹去国外念了一场书,哪怕是假文凭也要弄一个回来才好交差,而沈从文是连假文凭也没有的。大家可能会觉得好奇,陈寅恪不也没有文凭么?为何大家都来为难沈从文?这个说来话长,我就简单交代两句:陈寅恪辗转各国留学,本来就不求文凭,而他精通十四国语言,学问汪洋肆意,当时就倾倒了无数中日同侪。除此以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他们陈家是在晚清历史上很有一些分量的名门,所以他后来得以出任清华讲师,很大一部分原因出自梁启超等人的极力举荐。无论何时,名门总是一个自成一体的关系网。身为乡下人的沈从文,确凿算是当时的一个异数了。

他年长张兆和八岁之多,在当时倒也不算什么;他是老师,追求的又是自己的学生,虽然未免让人觉得有伤风化,可是文人为了完成自己的罗曼蒂克史并不在乎名声,就算是在本书中,也有好几对玩师生恋最终修成正果的。最主要的难题是——张兆和当时没感觉。

这个人没有让一个美貌大小姐崇拜的资本,这才是核心。

他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打动她的,只得殷勤地握住手中的这一支笔,做着战栗的春梦,写着蜜糖般的情话。

而他到底为什么认定张兆和不放呢?据他们的儿子沈龙朱回忆说,一次沈从文看见张兆和一边吹口琴一边走过操场,当她走到尽头,将头发一甩,转身又往回走,仍是边走边吹,动作利索、神采飞扬,他一眼就爱上了。

沈从文是湖南人,却毫无湖南人彪悍的气度,生就一个文弱白净的书生样,但他的心中,倒是颇为狂野,一直钟爱“小兽”一样充满生命力的女孩。张兆和自然很中他的意。我们现在看张兆和的照片,觉得还是比较秀气的,但她的家人可不认为她秀气:“皮肤黑黑的,头发剪得很短,像个男孩子,身材壮壮胖胖,样子粗粗的,一点也不秀气。”审美不一样,得出的结果也天翻地覆,反正沈从文是爱上了,而且爱得像一个奴隶,他日日夜夜只想做张兆和的奴隶。

爱情往往使人感到卑微,而沈从文的卑微几乎是一个陷入情网的男子的极限。他说,莫生我的气,许我在梦里,用嘴吻你的脚。我的自卑处,是觉得如一个奴隶蹲到地上用嘴接近你的脚,也近乎亵渎了你的。

这样的卑微,比低到尘埃里更低,连自尊也放弃了。然而他的女神仍然没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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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继续倾诉衷肠:

我侥幸又见到你一度微笑了,是在那晚风为散放的盆莲旁边。这笑里有清香,我一点都不奇怪,本来你笑时是有种比清香还能沁人心脾的东西!

我见到你笑了,还找不出你的泪来。当我从一面篱笆前过身,见到那些嫩紫色牵牛花上附着的露珠,便想:倘若是她有什么不快事缠上了心,泪珠不是正同这露珠一样美丽,在凉月下会起虹彩吗?

碰到许多打起小小火把夜游的萤火,问它,“朋友朋友,你曾见过一个人吗?”它说,“你找那个人是个什么样子呢?”

我指那些闪闪烁烁的群星,“哪,这是眼睛。”

我指那些飘忽的白云,“哪,这是衣裳。”

我要它静心去听那些涧泉和音,“哪,她声音同这一样。”

是不是很有《雅歌》的感觉?还有一点泰戈尔的梦幻和轻盈。

然而她仍然不买账,沈从文急了,他甚至在张兆和的闺密面前哭诉自己的一片深情,甚至扬言说,如果她坚持拒绝他,他就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刻苦向上,一是自杀。

死缠烂打,放在天涯八卦上不知被吐槽多少次了。

1931年6月,沈从文在写给兆和的信中说:“我求你,以后凡是我要向你说什么时,你都能当我是一个比较愚蠢还并不讨厌的人,让我有机会说出一些有奴性的卑屈的话。你莫想,每一次我说到‘我爱你’时你就觉得受窘,你也不用说‘我偏不爱你’作为抗拒别人对你的倾心。我看你同月亮一样。是的,我感谢我的幸运,但仍常常为忧愁扼着,常常有苦恼。”

“望到北平高空明蓝的天,使人只想下跪,你给我的影响恰如这天空,距离得那么远,我日里望着,晚上做梦,总梦到生着翅膀,向上飞去。向上飞去,便看到许多星子,都成为你的眼睛了。如果我爱你是你的不幸,你这不幸是同我的生命一样长久的。”

张兆和虽然出身还不错,说到底也只是一个普通的情窦初开的女孩子,异性的爱慕于她已经司空见惯,并不能加增她的光荣,然而她的心里毕竟是得意的:沈从文的情书,缠缠绵绵、覆雨翻云,将她安置于绝对的女神的地位,然而这女神并非中国百姓节日里供奉的女菩萨,那样的宝相庄严太有烟火气——她是印度神话里的女神伊斯塔尔,明明人神两隔却不得不让人生出绮艳的念想,所以沈从文在情书里说“我不但想得到你的灵魂,也想得到你的身体”。

张兆和大囧,拿着一大摞情书去找胡适,请校长给个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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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翻了翻情书,大乐,对张兆和说:“他非常顽固地爱你。”张兆和红了脸然而坚定地回答:“我非常顽固地不爱他。”这语气间其实已经没有一丝回转的余地。然而胡适生平最爱做媒,他说:“我也是安徽人,我去给你爸爸说说,做个媒。”张兆和听到这里顿时慌了手脚,忙不迭对胡适说:“不要去讲,不要去讲。”她终于知道这个校长不会站在自己一边的,仍愤愤然表示:他的信里居然有“我不但想得到你的灵魂,还想得到你的身体”这样的语句!胡适看了一遍,立刻就被沈从文的文笔感动了。他对张兆和说:真的,我劝你,不妨答应他!张兆和不理,跑了。

事后,胡适立即写信对沈从文说:“张女士前天来过了,她说的话和你所知道的大致相同。我对她说的话,也没有什么勉强她的意思。我的观察是,这个女子不能了解你,更不能了解你的爱,你错用情了。我那天说过,‘爱情不过是人生的一件事(是人生唯一的事,乃是妄人之言),我们要经得起成功,更要经得起失败。’万要挣扎,不要让一个小女子夸口说她曾碎了沈从文的心……那天我劝她不妨和你通信,她说,‘各个人都这样办,我一天还有工夫读书吗?’我听了怃然。此人太年轻,生活经验太少,故把一切对她表示过爱情的人都看作‘他们’一类,故能拒人自喜。你也不过是‘各个人’之一而已。”

而胡适并不知道,张兆和也将此事写进了日记,她说:“胡先生只知道爱是可贵的,以为只要是诚意的,就应当接受,他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他并不知道如果被爱者不爱这献上爱的人,而光只因他爱的诚挚,就勉强接受了它,这人为的非由两心互应的有恒结合,不单不是幸福的设计,终会酿成更大的麻烦与苦恼。”那时的她洞若观火。

沈从文继续不知疲倦地写着情书,一封封石沉大海,从未收到过回复。连胡适也劝他,算了吧,天涯何处无芳草,这女娃子对你没意思,去另外找个吧。

他不死心,仍然坚定地写着情书,但心中也发慌,毕竟追了四年连个回信也没有还是挺失败的,那时张兆和已经大学毕业回到苏州老家。沈从文辞去了当时的工作,卖掉了一些作品的版权,带着巴金建议他买的礼物——一大包西方文学名著敲响了张家的大门。二姐允和出来招呼了这位不速之客。弄堂很窄,允和对站在太阳底下的沈从文说:你进来吧,有太阳。允和告诉他兆和去图书馆了,让他进来等。沈从文听完说了声“我走吧”就匆匆赶回旅馆。

允和要妹妹大大方方地把沈请到家里来,兆和终于鼓起勇气回请了沈从文,见女神终于松动,沈从文兴奋至极,他给热心的允和写信道:如爸爸同意,就早点让我知道,让我这个乡下人喝杯甜酒吧。老爷子向来主张儿女婚事自理,自然一说即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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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性子的张允和自己先打了一个电报,电文只得一个字:“允”,既表示父母允婚,也顺便署了名。正主儿张兆和怕这老实的乡下人看不懂,又羞答答地发了一份电报:“乡下人喝杯甜酒吧。兆。”这也许是中国最早的一个白话文电报了。1933年9月9日,沈从文和张兆和在北京中央公园成婚。

一切尘埃落定,骄傲的公主终于在他的情书攻势下缴械投降。想想也是,沈从文的情书于她是全然陌生而新鲜酷烈的刺激,她,张兆和,一个经受了西式教育的然而本质上仍然是中国传统闺秀的妙龄女郎,在这些情书中,被这个看似木讷的国文老师一遍遍肆意幻想,然而她从起初的恼怒到接下来的沉默再到后期的甘之如饴,也一步步沦陷到诗人的痴情中了,她之于他,始终美人如花隔云端,她身为女神的自尊,不但未受亵渎,反而更加缥缈高深起来。或许她终于发现了,他不怎么写诗,却是诗人中的诗人,而她是万紫千红莺莺燕燕中唯一被他另眼相看的一个,她终于决定嫁给他。

本文节选自《因孤独而闪闪发光》,现代出版社2019年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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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本期责编 陈丽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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