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明:上段时间拙文《报告班长,我的脑袋掉了》中简略提起过林来继老兵经历。年初二我在老兵家匆忙访问时,觉得老兵有故事,需要重新详细记录,便请同行的黄山市志愿者张磊另找时间登门,然后根据老兵的录音,整理一份口述记录。

  张磊慨然应允,利用假日对林来继老兵进行了耐心仔细的访问,并整理了这份干净朴实,高质量的口述记录,本文可为抗战老兵口述记录范文。

  林来继:九十二岁

  籍 贯:安徽太平(今黄山市黄山区焦村镇郭村村)

  番 号:陆军第五十军六十二师一八五团二营四连

  军 阶:上等炮兵(历辎重兵、警卫兵、司号兵、机枪手、迫击炮炮手)

  学 历:小学二年级

  抗战忆述记录整理:张磊

  我家里有两兄弟,民国二十九年(一九四零年),应该是十一月的时候,因为当时下着雪。我至今还记得分明,川军五十军军部就在本镇乌石乡的夏村(今因建水库水淹无存,这只是老兵记忆的一部份,该部与老兵无涉),乡里保长说国家要征兵了,政策是两丁抽一,我哥年龄大,本该抽他的,但他跑了,于是乡公所来人把我抓去抵数。

  我那时年纪小,才十四岁,离家的时候,征兵的长官怕壮丁跑了,还是要把双手绑在身后,与很多人被绳子连成一串;队伍前、后,旁边都有兵拿枪押着。那一批我们乡一共抓了四十八个人,亲属们不敢阻拦,只能在路边流泪看着亲人离去。

  我也一路走一路哭,我边上押解的那个兵问我:“伢子你这么小,懂的什么,还学别人哭?”我说:“我年纪小,但是知道这一去,不是生离就是死别,我把这小骨头就要丢在外边,回不了家啦,心里难过。”

  抗战时期的兵役非常让人诟病

  我们一开始是在太平县城(今黄山市黄山区仙源镇)南门桥的张家祠堂(今已拆除)里关着,一进去绳子一解,腰带被抽掉,走路都要提着裤子;外面有兵站岗看着,无法和外界接触,里面做什么都要报告,长官许可了才敢做,上个厕所都要喊报告。伙食很差,饭就是糙米,菜用挑水的木桶装来,就是盐水加菜叶,一大桶水就几片菜叶。碗也没有,把毛竹筒锯断,拿竹筒当碗用;每天都吃不饱,里面所有的人都是黄皮寡瘦愁容满面,身上虱子成堆;晚上睡大通铺就盖一层薄单布。在壮丁队里关的时日越长,身体就越差,有人受不了想家就逃跑,捉回来被吊起来狠打,打死了都没人管。

  抗战时大多数的士兵都是瘦骨伶仃的,尤其是刚入伍时的壮丁。

  因为前方吃紧,我在南门桥的被关的时间很短;过了几天就被押到渔梁(今黄山市歙县渔梁镇),那里接收各地的壮丁,我见过最远的还有从福建押来的壮丁队伍,壮丁人数达到一定数目,一般是二百或是三百,就齐了一批,集体出发,急奔浙江临安直接补充入队伍。

  进到部队首先在广场上集合,然后全部剃头,原来身上的旧衣服裤子都脱掉,旁边就有火堆,丢进去全烧了;每人立刻发下一件军服、一件衬衣、一条裤子,还有一双布棉鞋。自临安入伍后我们一路开拔,到第七天的时候,队伍走到浙江杨家岭就遭遇到日军,干起来了,当时我人小又不会打枪,只能挑子弹,长官把竹子砍来削了做扁担我担着,两边一起挑三百发子弹,比大人们身上东西少多了:他们行军每人要背一支枪、带二百发子弹、腰间有二个手榴弹,还有一把刺刀。

  初上火线我心里慌,日本人人比我们少,但是火力猛,他们有小炮(掷弹筒),对着我们猛烈射击,炮弹就在我身前身后爆炸,一个弹片把我的帽子自下而上打飞了,我吓得魂飞魄散,手脚并用爬着找到班长,哭着说:“报告班长,我的头掉了!”班长踢了我一脚,骂:“妈了个逼的,你头掉了还会哭还能讲话,快趴下!现在是我们在进攻,怕什么.....”后来我知道了,进攻不用怕,因为旁边都有人上,如果是后撤转移大家都慌,因为四面都可能有日本人,跑的时候谁都不顾谁。

  我们是补充进六十二师,这个师是湘军,师里面大小军官都是湖南人。别人都说湖南的官,安徽的兵,江西的班长。平时不是作战就是训练,立正什么姿势、两脚之间多少距离都有标准的;团长太太看我长得白皙文静,于是把我选了去当马弁,当马弁不用长枪,只配驳壳枪,玩手枪手指要练得灵活,要不一扣扳机一梭子弹全出去了。开枪要斜着,因为正着开枪热弹壳会蹦到脸上烫伤的。枪把如果装上枪托才可以端正的瞄打。

  加了木托的毛瑟手枪。

  每天听到起床号就要立刻起床集合,我那时也才十五岁,小孩子睡性重,早上起不来,整队时我总是还没到,屡犯军规;团长很恼火,觉得我需要锻炼,把我重新下放进了连队当司号兵。当时号手队里都是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我学习了二个月的司号,吹号是有讲究的,要站在高处,这样声音传的远,人立的笔直,吹要用力,听得号声嘹亮:有冲锋号,还有起床号、休息号、上课号、开饭号、集合号、出操号……,每天“三操二课二点名”,我能吹大约十种不同的号声,任何号令都要吹三遍确保队伍听清。

  浙赣会战前战区司令顾祝同来视察。当时驻地离金华不远,还在休整,看见我们瘦骨如柴,召集军官们妈的娘的一顿好骂:我给你们两个月时间,下次再来看,兵还这样瘦,连排长一律枪毙,之后伙食好了许多。

  时间不长我们就接到命令去打金华,在后方休整时人容易乱想,什么都想,一到火线看见战火硝烟,就什么都不怕了,日本人攻势凌厉,我们顶不住,连长命令我吹号的,大喊:上,跟日本人拼了!我当时望到一个高点的坡地,爬上去站直,第一遍吹了,马上吹第二遍,还没吹完,一发子弹就把我打到了(左脸下颌处),从左脸前面打进又从脸后侧打出,当时人就翻倒在地,兄弟们把我抢下来,背到二线再转后方医院养伤,前面战时情形我就不知道了。医院里医生一看是打穿了脸,属于贯穿伤,子弹都出去了,连声说不重不重,你小子命大能活。

  我们是甲等部队,团里四个营,一个营三到四挺重机枪,一个营四个连,还有一个直属迫击炮排和一个特务排,特务排有三十多人:传令兵、炊事员、勤务兵和警卫员都在里面,最后如果火线上人拼完了就他们组队再顶上,一个连有四个排:一百六十人,前三个都是枪排,四排是炮排:有两门六零毫米迫击炮,连里一挺重机枪都没有,一个班是十四个人,就一挺轻机枪,不是捷克式,是日本人的歪把子机枪。

  负伤的士兵往后抬。

  我脸伤好以后马上重回了部队。跟着队伍又去开化一带和日本人打,那时人长高了,可是脸嘴的伤影响,吹不得号了,就当了歪把子机枪手,当时班长叫叶信姚,是江西上饶人,他对我们班里的人很好,从不打骂我们,他没进过一天军校,所以没学历;军衔都是实打实战功累积升的。抗战胜利时他也活着,回乡了,我现在还想念他,不知道班长还有没活着。

  日本人有各种炮,还有飞机,所以许多地方我们即使是能攻下来也守不住。丽水那边,我们冲进去又退出来,又败了,重火力不能丢,我死命抱着枪往后跑,两发子弹都打中我腰,我倒在地上起不来,其他人把我拖下来的,老天可怜的,因为距离远子弹没有了力道,弹头入肉不深,要不我就早阵亡了。

  随后我们这些伤兵从浙江转道绩溪撤到岩寺,队伍接着又打上海杨树浦,还是输了,能退下来的人很少。我伤后以后又归建。当时一九二师在歙县,一四四师在南陵、泾县一带,新七师在青阳,但他们在这里军纪不好,乌烟瘴气的,一个小排长都要找小老婆。我们是国防军,军纪严明,打坏老百姓一只碗都要赔偿的;上头就调我们师负责维护军纪,连他们当官的都抓了不少。我们后来开赴江西,去了广丰、上饶、都昌、陆平这几个县,我们在浙江战斗比较多,在江西战斗就少了。

  皖南山水。

  八月十五胜利那天,我们是准备打大通土桥(今铜陵市大通),上面命令把背包和其他行李全放在祠堂里,说是轻装上阵,团长在河滩里给我们战前训话,还架了二十六挺机枪在后面列队。其实我们一看就明白了,这不是打日本人的,是打我们的,俗称督战队。团长杀气腾腾地说:攻上去可能活,后退一定会死,老子准备决死一战,一定要拿下。他正说得来劲,跑来个传令兵送上命令,团长接过纸片一看,说:“胡说八道,鬼都不相信。”又继续训话,后来又来了两批传令兵,团长泄气了,说:“他妈的活见鬼,鬼子投降了,各营回驻地,待命。”

  第二天,在河滩里召开庆祝大会,老百姓把家里的米面、花生都拿来了,还杀了猪,把猪用木架子撑着,披红挂绿抬到河滩里来慰劳我们。第三天我们就缴了土桥鬼子的枪,他们把枪擦得好好的,齐齐的放进库房里等着我们接收;并不像现在电视上放的挨个上来把枪放地下杂乱的堆着。后来命令我们赶去各地收缴鬼子部队的枪,先是去的东流和南陵,接着去芜湖,收枪后回驻地时上面给我们发了胜利饷,可不知道数额,因为部队只每人发了一个空信封,叫填家里地址,说这个钱自己不要用,给我们寄回去。后又到南京收枪,发了第二次胜利饷:国币二十二万,最后到徐州枣庄一带,发了最后一次胜利饷:国币二十八万。

  当时徐州的日军不愿意交枪,那只有打,我那时是六零毫米迫击炮手,日本小炮炸过来,弹片横飞,左手当时骨头就断了,担架上手弯着被抬下来的,后来担架队都跟着大队行军,走到合肥的三河镇那边,人员精简,长官说我眼睛不好又负过伤身体差,就发了路费让我滚回家。当时有很多人去投八路军,但八路军也嫌我眼睛不好,不要我。于是一路辗转回了乡。回乡后我有个姐夫在乡附近部队当军官,总是危害乡亲不干好事,借口我姐姐病重想见我,骗我进了队伍,我不干,连夜奔了几十里逃回了家,解放后我那个姐夫被政府枪毙了。

  林来继老兵的家。

  起初被抓壮丁和我一起入伍出乡的四十八个人,活着回家的就我一个,很多人原来的住家地址到现在我还知道去。胜利时那段时间我们队伍奔赴多地受降,在青阳一带时遇见我的一个本家,他住在我一个壮丁战友方来富(音)家对面山坳,方来富在打丽水的时候就已经阵亡了。我问本家:“他家里现在怎么样啊?”我本家说:“自人被抓走后,家中二老都哭瞎了眼,还有个弟弟,可人智力低下,那一家以后没有后人了。”……我听了沉默无语,只能叹气。

  我有二子二女,现在身体还好,但是做不动农活了,腰也不好,走路都要拐杖。我不抽烟,有时喝点药酒。儿子、女儿家里都下岗,拿低保,没什么钱,因此平时也就没钱给我,国家发给我的钱我都存在银行里(一次性生活补助金伍仟元整),不舍得用。

  附注:

  林来继爷爷身体健康:听、说都没问题,记性清楚,老伴已经离世,二0一七年在合肥双眼做了白内障手术,恢复了视力,因年事高已失去了劳动能力;平日里需要拐杖;现和二儿子家比邻而居(单住)。生活主要靠二儿子照看,二儿子身体不好,以前打工时从高处摔落致重伤动过手术,现在还做不得重活;生活靠给私人看林场每月获得几百元报酬。还有一子两女,或体弱或下岗,都居别处,平时联系不多,年节带钱物去看望。

  访问时间:2018年3月4日、3月11日。

  访问地点:黄山市黄山区焦村镇郭村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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