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头有一个老汉,个儿不高,膀乍腰圆,卖菜为生。人们都叫他菜虎,真名字倒被人忘记了。这个虎字,并没有什么恶意,不过是说他以菜为衣食之道罢了。

他从小就干这一行,头一天推车到滹沱河北种菜园的村庄趸菜,第二天—早,又推上车子到南边的集市上去卖。因为南边都是旱地种大田,青菜很缺。

那时用的都是独木轮高脊手推车,车两旁捆上菜,青枝绿叶,远远望去,就像一个活的菜畦。—车水菜分量很重,天暖季节他总是脱掉上衣,露着油黑的身子,把绊带套在肩上。

遇见沙土道路或是上坡,他两条腿叉开,弓着身子,用全力往前椎,立时就是一身汗水。但如果前面是硬整的平路,他推得就很轻讼愉快了,空行的人没法赶过他去。

也不知道他怎么弄的,那车子发出连续的有节奏的悠扬悦耳的声音,——吱妞——吱妞——吱妞妞——吱妞妞。他的臀部也左右有节奏地摆动着。这种手推车的歌,在我幼年的记忆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这是田野里的音乐。是道路上的歌,是充满希望的歌。有时这种声音,从几里地以外就能听到。他的老伴,坐在家里,这钟声音从离村很远的路上传来。

有人说,菜虎一过河,离家还有八里路,他的老伴就能听见他推车的声音,下炕给他做饭,等他到家,饭也就熟了。在黄昏炊烟四起的时候,人们一听到这声音,就说:“菜虎回来了。”

民国六年七月初、滹沱河决口,这一带发了一场空前的洪水,庄稼全都完了,就是半生半熟的高梁,也都冲倒在地里,被泥水浸泡着。直到九、十月间,已经下过霜,地里的水还没有撤完,什么晚庄稼也种不上,种冬麦都有困难。

这一年的秋天,颗粒不收,人们开始吃村边树上的残叶,剥下榆树的皮,到泥里水里捞泥高粱穗来充饥,有很多小孩到撤过水的地方去挖地梨,还挖一种泥块,叫做“胶泥沉儿”,是比胶泥硬,颜色较白的小东西,放在嘴里吃。

这原是营养植物的,现在用来营养人。

人们很快就干黄干瘦了,年老有病的不断死亡,也买不到棺木,都用席子裹起来,找干地方暂时埋葬。

那年我7岁,刚上小学,小学也因为水灾放假了,我也整天和孩子们到野地里去捞小鱼小虾,捕捉蚂蚱、蝉和它的原虫,寻找野菜,寻找所有绿色的、可以吃的东西。

常在—起的,就有菜虎家的一个小闺女,叫做盼儿的。因为她母亲有痨病,常年喘嗽,这个小姑娘长得很瘦小,可是她很能干活,手脚利索,眼快,在这种生活竞争的场所,她常常大显身手,得到较多较大的收获,这样就会有争夺,比如一个蚂蚱、—棵野菜,是谁先看见的。

孩子们不懂事,有时问她:

“你爹叫菜虎,你们家还没有菜吃?还挖野菜?”

她手脚不停地挖着土地,回答:“你看这道儿,能走人吗?更不用说推车了,到哪里去趸菜呀?一家人都快饿死了!”

孩子们听了,一下子就感到确实饿极了,都一屁股坐在泥地上,不说话了。忽然在远处高坡上,出现了几个外国人,有男有女,男的穿着中国式的长袍马褂,留着大胡子,女的穿着裙子,披着金黄色的长发。

“鬼子来了。”孩子们站起来。

作为庚子年这一带义和团抗击洋人失败的报偿,外国人在往南8里地的义里村,建立了一座教堂,但这个村庄没有一家在教。现在这些洋人是来视察水灾的。他们走了以后,不久在义里村就设立了一座粥厂。村里就有不少人到那里去喝粥了。

又过了不久,传说菜虎一家在了教。

又有一天,母亲回到家来对我说:“菜虎家把闺女送给了教堂,立时换上了洋布衣裳,也不愁饿死了。”

我当时听了很难过,问母亲:“还能回来吗?”

“人家说,就要带到天津去呢,长大了也可以回家。”母亲回答。

可是直到我离开家乡,也没见这个小姑娘回来过。我也不知道外国人一共收了多少小姑娘,但我们这个村庄确实就只有她—个人。

菜虎和他多病的老伴早死了。

现在农村已经看不到菜虎用的那种小车,当然也就听不到它那种特有的悠扬悦耳的声音了。现在的手推车都换成了胶皮轱辘,推动起来,是没有多少声音的。1980年9月29日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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