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一支旗孤零零地坚硬如碑 | 香港青年诗人盘点之荧惑

香港青年诗人盘点

荧 惑

阮文略,笔名荧惑,1986年生,香港中文大学生物化学(医学院)哲学博士。曾任吐露诗社社长,获李圣华现代诗青年奖、大学文学奖、青年文学奖、中文文学创作奖。诗作被翻译为英语、波兰语和阿拉伯语,著有诗集《突触间隙》、《香港夜雪》,即将出版诗集《赤地蓝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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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湿雨的天气里,更多的是风暴

和诞生自不安中的灵魂——

登 峰

我们登上峰顶,等待光照

像祭坛的牲畜,一条浮满钥匙的河

穿过前半生。开门之后

期待一张床和一顿晚餐

在湿雨的天气里,更多的是风暴

和诞生自不安中的灵魂——

那些没有死因的死亡,那些

栖息在每日报纸里的部落。

「往沙漠去」,他总是这样说

荆棘丛在昏暗的日子里

坚持说过多的话。唱针刚好指着

某个关节的坑纹,他看着

略感好奇。我埋在你的胸膛中

穿过地理最后一课︰泻落的海洋

23-9-2013

当 铺

死亡是最聪明的捕手

总是把你排在名单后面

一把风从玻璃高楼

绕入电车路不到的巷子

小当铺像一只猫

没睡去,也没醒来

你每隔几年就去

寄放一点什么

像绳结,铜币,眼睛

檐前的水瓶盛满了

就换掉。你沿车路离开

死亡仍在后头跟着

不趋前,不转弯

假装彼此互不相识

他刚刚做了一件好事

星期日,校门紧闭,叶子

被多事的风赶跑。

29-9-2013

写给我的英文老师。

玫瑰园一直为善变的情人变出花朵

已很久没有绽放心碎的颜色了

亚 皆 老

抹去呼吸,孩子在夜的边境上

变得多言。十年,玻璃化水

骨头被植入的异乡会不会

琐碎得趋近于遗忘。风再起时

传说在某些鸡不鸣晨的日子

应该收拾细软、菊花酿、

或者再带上一本足以掩鼻的旧书。

你说:我们是来自乌有国的陌生客

全然不记得有过戒严。刑场荒废

玫瑰园一直为善变的情人变出花朵

已很久没有绽放心碎的颜色了

今日天朗气清,

巫师袍上的虱子,复在远方作动。

23-2-2013

沙士十年,是为记。

来说一个比较沉闷的故事

你的命运,每一下摇晃

都有哭声在松果里面成为婴儿。

脐带像灵魂的一根刺

经年累月,在树里开花,树里结果

于是一颗坠落。你打开发间深藏的结

久久不散的闪电缠在手指中,传送永恒的讯号——

没有任何永恒的事情,除非

你的命运必须从声带里哭出一个永远的婴儿。

像你自己从不知道,当一条头发

沿着时间的渐近线烧成白

一个父亲正背着他自己的轮廓,过了三十年河

水当然就是女人,如果时间令她缓缓

绽开︰那必然是双子叶植物的花

如果人声来到这里渺绝,在石桥下的岩岸

由风遍植的野花,将终身听不见那

朵朵花开之声

7-10-2013

时间是沿听筒窜进他耳蜗的毒蚁

一支旗孤零零地坚硬如碑

造 山 运 动

孩子黏着独有的泥味

在某座山脚下挖掘骷髅

拨开墓草,扎下楼房

像一根根拔地的棺椁

冬季,解剖汽车的工人

正想着还有什么可供解剖

新修的高架铁道

穿过蛇群聚居的腹地

我们低头祈祷,所有眼睛

同时有了杀意

榕树颤抖它的根须像剑

把泥割伤

那个无辜的调解员

永远不再明白夜晚的操场

时间是沿听筒窜进他耳蜗的毒蚁

一支旗孤零零地坚硬如碑

16-9-2013

某 种 氧 化 物

一种铝质在刮着另一种

我下降到你体内

无以为名的发声器官,秋天在里面

像一只手。有时关节是

被逼离开的时候,就飞起

瞰见只有灵魂的过路者

把眼睑摺叠好,两座山,

在夜晚悄悄变色。

我已不想向你

斟满那只空杯,当旧城的马路

转向烟斗上微暖的乡音

当我翻完一册书,蝴蝶刚好

完成了失眠。当我悲伤,一个

住在深渊的女人,

像剪刀一样快速上升,然后

我们各自拥有烟囱,当

受寒的身体部分开始冒出

氧化的哑光

27-10-2013

我仅借美丽世界的光线看路

吃满街药房贩卖的索麻

百 百 目 鬼 在 香 港

诸君请看

看我掌中眼、腋下瞳!

我在江户的灯笼路上偷取鸟目

镶嵌在我的身上,每颗铮铮发亮

我又藏身临安城中

用一百颗眼珠试药,保证开眼

如今我在香港

全身眼目无所用,我用布包覆全身

巡走于市街,在人潮的地铁站里推挤

在凌晨的快餐店,在迪斯尼乐园

我仅借美丽世界的光线看路

吃满街药房贩卖的索麻

眼药袋里积垢变化出小鸟

从我的血管飞向心脏,飞向

我这窃匪也被盗去的森林、太阳

我便学习后羿把你们的眸珠逐颗打下

诸君请看?全城的无名者们

你们都不知道一个身长百目的鬼

正与你们如此接近

5-3-2014

百百目鬼见于日本《今昔画図続百鬼》,传说为被鬼附身的小偷。另外,《眼药酸》为南宋著名杂剧;「索麻」为《美丽新世界》里的兴奋药物。

但我们的骨灰有魔力

你可以在月圆之夜

点燃它们。

骨 将 鸣

——致Zeyar Lynn

我们可能是最后一代

香港人。但我们的骨灰有魔力

你可以在月圆之夜

点燃它们。你会看见那张

大于人类的脸孔升起:

我们尚未失踪。

循环加热的工序把我们

悬置在眼睛的聚焦点

大概在额际的高度,

一只帆把我们的故事送入吐露港,溯进城门河

一列火车来回这里,鬼在里面

而时间安静,每一所房子都低鸣

低鸣如尘。你们在饮的

是我的山水,我的小瀑布和树林

我的吻在所有灰烬的吻当中最不特别

但你会记住:

殖民,再殖民,我之所以为我。

我之所以为我。

我,一把剑在上和下加热

搥打,搥打,剑刃愈来愈薄

在最薄之处你会看见我

最后一代香港人。

我不特别。

维多利亚港不特别,

战前和战后的建筑并不特别

缆车,电车,天星小轮,双层巴士

不特别,

但这些看起来都比那些人体的死灰特别……

那是因为

你并未点燃我。

你并未选在月圆之夜,

喝下时间的酒,穿戴端庄,清清久浊的喉咙

怀着某种像期待一个二十七岁的人正走过来与你握手的心情

看着你自己的右手开始动

做那个你仍然不确定应不应该做的事

点燃我。

你会看见一张大于人类的脸孔升起

凝住。考古学家将把握机会审视

脸型,肤色,眼眶的深度,

甚至开始数毛发。

别急。在诗人到来之前

在诗人像考古一样把棺柩和裹布揭开之前

这张脸孔:

我们是最后一代香港人

骨将鸣。

25-11-2013

2013年缅甸诗人Zeyar Lynn访港,与他一夜长谈后回赠一诗,并即席转译成英文朗读。《骨将鸣》为诗人所编的一本缅甸诗人英译诗选集。

一个试图拼凑自己姓名的陌生客

叶提×余文翰

叶 提(90后,大陆青年诗人,现留学美国)

刚读到荧惑的诗感觉冷冰冰的,词语间布着一丝敌意。诗人的形象很像他笔下的一个意象,“冬季,解剖汽车的工人/正想着还有什么可供解剖”,也像他的笔名,荒凉的荧惑之星:冷静而克制,在打开一扇朝向神秘与沉重的大门后静静旁观。旁观造就了多重意义上的距离:旁观者与旁观之物,距离是“一支旗孤零零地坚硬如碑”;旁观者陷于旁观的视野之内(此时情绪有了一丝波动),距离是“眼药袋里积垢变化出小鸟”;旁观者成为他人的旁观,距离可能是“在最薄之处你会看见我”。我不觉得诗人是“诞生自不安中的灵魂”,至少在诗中他已经渡过了那个阶段。我看到的更像是一位挖掘者,一个试图拼凑自己姓名的陌生客。不稳定的身份直接揭露的是历史对于个人的失效,庞大而矛盾的意识与私人细碎的经验交织,从而赋予“深渊”破碎的、片刻的姿态,并在“像剪刀一样快速上升”后回归一种茫然。

然而,这茫然并不是空白一片,茫无所知,而是哑光的,被引导的,是一座“永远不再明白夜晚的操场”,也属于“全城的无名者们”。诗人对茫然的清醒,既源于他认识到了徒劳的原本面貌:消耗,又得益于他对于责任(或痛苦)抱有的成熟的态度:不断复习,竭尽所能地回应。在反复阅读之后,我意识到,初读时感受到的敌意,实际上是诗人抵抗茫然的个人力量。我不确定这力量是源于诗人对完整本能的渴望,还是思辨后孤注一掷的态度,但不管怎么说这种力量是令人动容的,意欲超越的颤抖总是能或多或少地驱散压抑与麻木。真心希望“久久不散的闪电”永远缠在他的手指中,“传送永恒的讯号”,在他们(我们)“失踪”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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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文翰90后,大陆留港在读博士 ,诗评人

从语言、结构到主题,他把诗歌写得越来越开阔,朝着都市街头、本土的文化乃至朝向整个世界的精神文明,逐步敞开一个诗人宽阔的心胸、丰富的趣味和灵敏的想象;且荧惑的笔触并不轻浮,屡屡见他敲打命运、痛斥生活中的黑暗与荒谬。他的作品显见语言的自由,除了多变而不局促的结构与节奏,能够在日常语言和诗歌语言之间从容摆渡而不落窠臼。

本期所推选的诗作皆出自其第一本诗集《突触间隙》,作为生物化学的博士,他笔下自有另一番新奇景致。遗憾的是限于篇幅,诗集中有一部分以音乐为题的长诗不便节录,它们是诗人沉浸在乐曲中再造的性灵,体现了诗乐合作新的可能性。但所选诗作,依旧为我们呈现了荧惑多元的抒情面貌以及浓厚的社会关怀。

插图:香港摄影师何藩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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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约编辑:余文翰编辑:南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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