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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亲生父亲叫江一柱。

八十年代,在计划生育的风口浪尖上,为了给老江家延续香火,江一柱和他的老婆连着生了八个女孩。最终,皇天不负苦心人,他们终于在第九胎时如愿生下了江家的“龙脉”,也就是我们的弟弟江九宝。

而我便是江家老大,我叫江枫。

九宝出生的当天夜里,我被迫仓皇出逃,含泪离开江家。

那天,阳光格外耀眼,白刺刺的,晃得人眼晕。

我和妹妹站在堂屋的檐下,我的手心里渗着冷汗,妹妹肉乎乎的小手死死抠着我的掌心,那生冷的疼痛仿佛要穿透心脏捣碎希望般炽烈。

母亲间歇性压抑的哭声不时穿进我们的耳膜,我们小小的身体开始颤抖,害怕这次如果还是妹妹,不知道奶奶又要如何作孽。

突的听见奶奶厉声呵斥道:“花俞,不许哭出声,忍着马上就好了……”

盛夏的日头最毒,北方的边境没有蝉鸣,偶有几只灰雀从东墙的老槐树上掠过,划一缕无影的痕,便失了踪迹。

父亲背着手来回在院子里踱步,我在心里默默数着,一圈两圈……二十圈……七十三圈……

当父亲转到第八十一圈的时候,一声响亮的啼哭划破燥热的午间,接着,整个村子都是婴儿的哭声和热得化掉的胆颤心惊。

父亲脖子伸得像火鸡一样等着屋里的消息。

片刻后,喜婆急急地出来压低嗓音喜滋滋地道:“哎呦,不容易呀!这回可算是个带把的。”

父亲一听,拍着大腿高呼:“老天有眼啊!我江一柱可算是有儿子了。”大呼小叫后冲出门就噼里啪啦放了三响鞭炮。

奶奶从屋里奔出来,拉着父亲大声骂:“天作的,放炮仗干啥?你不怕被人听见?”说完双手合十闭眼念叨:“老天保佑啊!老天保佑啊!江家有后了……”

父亲哈哈一笑道:“怕什么?一个大活人,终究要露面,他们要来就来吧,猪羊随便赶。”

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父亲的算盘已盘算在我的身上。

那些年,是计划生育风声最紧的关头。

九宝是母亲生的第九个孩子,因着圆满归一的寓意乳名便叫九宝。

九宝上面的八个女孩家里只留下了我和妹妹,我是老大,妹妹是老五。

生老二老三的时候我还小,没有记忆,所以老二老三去了哪里我并不知道,父亲和母亲也从不提起。

生老四的时候,白皑皑的雪铺了半尺厚,我趴在暖屋的玻璃上瞧见父亲黑着脸骂道:“又是个赔钱玩意儿。”

晚间,父亲从外面回来,抖落身上的寒气,把手放在火炉上边搓边说:“好歹寻下个人家,这个有福气了。”

母亲问:“是哪一家?”

“三里桥的梁家。”

母亲垂下头愔愔地哭,父亲骂道:“哭个啥,哭个啥,有人家要总比……”他话没有说完,屋外雪地里的脚步声就咯吱咯吱近了。

那两个人站在地上的时候我终于知道母亲为什么哭了——他们是要抱走老四。

男人是个瘸子,眼睛呆滞滞的,话倒是多,脚地上站了不到一刻钟,讲了一箩筐寡汤清水的无用话。

他的老婆穿得像个母熊一样,一笑把嘴里两排积满黄色牙垢的牙齐刷刷暴露在黑干憔悴的脸盘上,还没开口说话唾沫星子就飞得到处都是。

父亲大概嫌那男人话多,厌烦地朝着母亲道:“你快一点,喂个奶比新媳妇上轿都磨蹭,这大雪天的,走回去得天明了。”

“说好了明儿个来抱,非着急这一宿。”母亲嘟囔道。

“你看着不心烦啊……”

那两口子看不出火色,依然一个叽里呱啦说一个伸出黑脏粗糙的手比划,那意思是他们不嫌晚,多晚都能走回去。

父亲生平头一次被气得火噎在嗓子眼里冒不出来。

母亲奶完老四,奶奶就急吼吼包好把老四递给那黄牙女人,那女人笑得嘴一咧像个熟透的石榴一样。

老四大概吃饱了,竟乌溜溜转着两颗漆墨似的眼珠子左右瞧瞧,接着就香甜地睡去。

老四被抱走后,母亲哭了整整一夜。

老五出生在除夕夜,奶奶说:“能生在初一十五的人,都是大富大贵的命,不管是个啥都留下。”

老五果然命里富贵,一出世就选对了时辰,父亲不敢开口骂她赔钱玩意儿,她自然就成了江家的老二。

按照当时计划生育的政策,头胎女孩,还可再给一个生二胎的指标,因为老五的缘故,江家把指标白白丢了。

但为了给江家传宗接代生儿子,父亲并没有放弃,因着他执拗的决定,也是从那时起他和母亲便开始了各种曲折离奇的逃生生活。

母亲再一次怀孕时,是个秋天,庄稼都收割完后,父亲便领着母亲躲去远在山西乡下的姑姑家。

第二年,麦苗冒青时,父亲和母亲回来了,母亲的肚子瘪下去了,老六自然也是女孩,至于去了哪里,他们并没有说,奶奶苦着脸朝着母亲说:“六个了,忒不争气。”

母亲第七次怀孕的时候,是二月天,奶奶不知托了什么关系,说是牧区的白音苏木有一户牧民要雇一位接羔的人。父亲便带着母亲去了牧区,他们走的那天,风特别大,扬着漫天的黄沙,碌碌车颠簸摇晃一路顺北消失。

我和妹妹站在沙尘里,心底有一种空荡荡的情绪涌上来,我忍着忍着……还没等我哭,妹妹就“哇”的一声哭了。

奶奶用一贯的语气吼道:“别嚎了……要不是因为你们两个赔钱货,能东躲西藏吗?”

那一年,母亲一直在牧区。

父亲只有在农忙时回来,而后又急匆匆而去。

我是后来才从母亲和父亲断断续续的争吵里,拼凑出一些零散的信息。

大意是那次母亲生的是一对双生子,一落地,那一对人儿就粉嫩白净不同于先前六个黑瘦的秧子。

那主家的蒙古女人只看了一眼便喜欢得不得了,知道父亲要扔掉一对双生姐妹时,她央求她的丈夫用六只羊换下了这一对孩子。

六只羊在那个年代足以交纳一胎的计划生育罚款。

父亲欣然同意,母亲虽不舍,可做不了主,两个人的别扭劲,就是因着老七老八结下的。

后来,母亲常常说,蒙古人的牛奶炒米让老七老八在娘胎里就出落成了美人胚子。

老九三个月时,奶奶再一次寻下了躲避的地方,但是母亲哭死哭活不走,父亲只好答应拿那六只羊做赌注,在家生孩子,等着肚子大的时候母亲几乎不出门,查计划生育的人一来,母亲就躲在柴草垛里,好在这一次,九宝总算到了。

夜里,热气还未退却,父亲便铁青着脸和我说:“老大,江家的小老爷们来到这世上,是咱江家的造化,可眼下,我们家不能有三个孩子,老二还小,只能委屈你了,今儿个夜里爸送你去镇上的车站,天明你就走,这样就能躲过计划生育的罚款。”

“爸,你先前不是说有六只羊可以抵罚款吗?”

“先前是那样打算的,可眼下都入伏了,老天不下一滴雨,地里的苗子都干死了,一家人吃什么?再说那六只母羊能挤奶,你弟弟要指着它们活命。”

“爸,可我只有十六岁,我还上学呢,我不想离开你们,求求你,不要赶我走。”我跪下来哭着哀求。

我看见我爸眼里滚下一颗热泪,可他还是叫我奶奶给我收拾东西,赶着碎碎的星辰把我送去镇上的车站。

我爸因早起要去地头除草,放下我便急匆匆赶了回去,我站在空无一人的老式候车厅,四顾茫茫,手心里攥着我爸留给我的几块钱,望着黑黢黢泼墨一样的天色,恐惧一点一点袭上心头。

耳边却再一次想起我爸离开车站时的话语:“老大,记得坐早上第一班车,新河大爷家的红玉会去车站接你,跟着她好好闯。”

我的泪再一次涌出眼眶,一想到孤身一人去陌生的城市,再也不能和母亲妹妹在一起,便忍不住双臂环抱蹲下来暗暗啜泣。

天光微亮,晨初始。

狭促的站里开始陆陆续续有人赶来,他们肩上扛着大包小包,步履匆匆地追着正发动的汽车,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扬着嗓子喊:“去往徒城的第一班车马上发车了,没有上车的赶紧上车。”

赶路的人像马蜂一样堆涌着往车上挤,我在推挤嘈杂的吵嚷声中极不情愿地随着匆忙的人群涌进车厢。

十几分钟后,车子驶出小镇,我望着即将要离别的家乡,泪眼蒙眬间生出一丝恨意。

那天,红玉并没有接到我,我一个人在车站一直等到月上中天,眼睛都望干了,也没有见到红玉的人影。

徒城的车站不像镇里的车站一样夜里是静谧冷清的,徒城的车站夜里也是闹哄哄的,候车大厅里横七竖八地躺着赶夜车的人。

夜里三点钟,一个中年男人走过来,他面色温和地问道:“小姑娘,你是不是等人?”我点了点头,他从兜里掏出一块面包,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面包,也因为我太饿了,就战战兢兢地接过面包,大口地吞食着。

他看我吃了一半噎住了,就递给我一瓶水,我边喝水边看他,他点了根烟吸了一口慢悠悠道:“小姑娘,你不用害怕,在这徒城没有我不知道的地方,也没有我找不到的人,你给我说你要找谁,去哪里找?我带着你去。”

我在车站呆了十几个小时,又饿又困,此时突然有好心人愿意帮我,我的委屈和心酸一下子涌上来,竟哇的一声嚎啕大哭。那人见我嚎啕大哭,便急吼吼道:“小姑娘,你莫哭,你要哭我就不帮你了,你就在这呆着吧。”

我一听他的话,立马止住了哭声,接着我便抽抽噎噎地和他说,我要去找我们村在徒城做保姆的红玉。

他一听就笑着说:“哎呦,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得一家人,我有个侄女也在那家对门做保姆,我现在就带你去找。”我一听遇见了熟人,想也没想就跟着他走了,就着昏暗的路灯曲曲折折绕了许多巷子,在一间低矮黢黑的房子里,我才知道我被骗了。

推开门,哪有红玉的人影,房间的地板上歪七八扭地绑着五个女孩,一盏十五瓦的电灯泡脏兮兮地垂挂在角落里。她们披头散发,面色憔悴,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青紫於伤,见有人进来都惊恐地向角落里蜷缩。

我一看情形,扭头就跑,背后一双铁钳般的大手揪着我衣领便把我扯了回去。我一边哭喊一边厮打吵闹,突的不知从哪里跳出几个大汉,对我一顿拳打脚踢后,把我死死地绑了,扔在那几个女孩的身边。门“砰”的一声被关上,我听见锁孔弹回的声音,开始声嘶竭力地哭,等我哭累了,哭不动了,便睡了过去。

第二天夜里,我们六个女孩被押上一辆卡车,手脚都被绑得死死的,嘴里塞着抹布,卡车在晃荡颠簸中走了三天三夜。终于在我们生死未知的恐惧和煎熬里停了下来,灯火璀璨的城市,高楼林立的大厦,霓虹灯闪烁里裹挟着暗黑的交易。

下了车我们才知道,我们已经到达深圳,而且被卖进了一家夜总会。

夜总会的地下室里,霉气扑鼻,膻潮的空气里有隐隐的血腥,一个满脸刀疤的男人负责看管我们,他像个泥塑的罗汉一样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当我们饿得两眼发昏、四肢无力时,一个粉妆黛施的时髦女人笑语盈盈地走了进来。她一边嫌弃地捂着鼻子一边慢悠悠地道:“哎呦,怎么能老待在这种地方,快把她们都解开。”说着朝着那刀疤脸努了努嘴,那刀疤脸用一把短刀劈开了绑着我们的绳索。

我们被绑了好几天,一松绑全身酸麻,根本站不起来,那女人命人抬着我们去洗澡换衣服,接着简单地给我们吃了饭后,就把我们领进一间房间。

可怕的事情开始了。

他们用强硬的手段逼迫我们陪客人喝酒唱歌供客人消遣,稍有不从便被拉回地下室痛打,几个女孩实在忍受不了,渐渐开始接客。

我硬着头皮扛了半个月,最终也屈服于魔掌的淫威之下,开始接客。

我接的第一个客人是个港商,本来说好只是陪唱,结果他喝多了,对我动手动脚,我一着急就咬伤了他,他一怒之下闹到前厅,执意点名要经理把我放到保洁区打扫厕所。

对于我而言,打扫厕所远比接客要好得多,就在我萌生了借此机会逃走的念头时,我遇到了张亮。

他那天是来给夜总会送货的,因为无意撞见我被保洁主管训斥扇耳光,出手相助。当那只有力的大手架住即将要落在我脸上的巴掌时,我震惊地望着眼前瘦瘦高高的男孩,心头涌上无比言说的辛酸,在异地他乡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温暖。

然而,先前的经历使我不敢相信真的有人愿意帮我,我害怕再一次被骗。

那欺软怕硬的保洁主管见势头不对,狠狠地扯下手臂转身离去,我低着头连说谢谢,他憨憨地一笑说:“出门在外,都不容易,以后注意点就是了。”

自那以后,他一来送货,总要关照地问我过得怎么样,我也不敢与他多说,但是我心里想了无数遍,与其怀疑他是坏人还不如冒险一试,还有比现在更坏的处境吗?再说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我觉得他并不像坏人。

一个看似偶然的机会,我终于鼓起勇气把自己的情况和他说了,他听后,竟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看着我,然后送完货就走了。

就在我为自己轻信他人而谴责的时候,他在一个夜里来送货,悄悄塞给我一张纸条,我趁着无人打开,上面写着:(原题:《逃亡两茫茫》,作者:北方北。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看更多精彩)(谈客为读点故事旗下媒体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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