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玉祥

来源:乐亭文化研究会《读乐亭》杂志

题图来自网络,为配图

我常常怀恋故乡的小屋,那里有我童年的梦痕。

哦,一间坐南朝北的厢房,位于那座濒海小城——乐亭的北街,一所东西走向的套院里。微微剥蚀的青砖墙,生了小草的鱼脊形石灰屋顶,被烟熏得发暗的屋檐,白毛头纸糊的旧式木格窗,都是它饱经风雨而苍老的象征。

我不知它究竟筑于何年,就连父母亲也不知道。

听母亲说,我就是在那间小屋里呱呱坠地的。还在我酣眠襁褓的日子里,有一天,竟出了这样一件奇事:本来由木棍支撑而敞开的上窗扇,忽然被一阵惊风吹落炕上,险些砸了我的头。母亲闻声抢进屋来,不禁吓出一身冷汗。然而,一个小生命,毕竟幸运地在小屋里一天天成长起来了。后来,母亲常常说我命大。

由于处在阴面,窗上又装不起玻璃,屋内就经年是昏暗的,只有到了夏季,白天最长,下午四点钟左右,斜阳才能透过窗纸,将几束淡黄的光线投射在东山墙上,屋内可以亮堂片时。童年的我,对这一瞬间多么珍视和依恋呵!每当这时候,我就用街头黑板报下拾来的粉笔头,一笔一划地在东山墙上练习写字:人、手、刀、口、天、地、日、月……写好了,就请母亲来看。

除此之外,在小屋周围,我还曾经和小伙伴儿一道玩耍:斗蟋蟀、捏泥人、掏家雀、丢铜元……当然,有时候也会演出令人怵目的恶作剧来,那就是至今记忆犹新的弹杀壁虎。

有一次,我在很近的距离内,拉开弹弓,瞄准一只大壁虎狠狠射去,一下子射得它血肉模糊,粘在了墙上。现在想来,这淘气得未免残忍,但在当时,却觉得那么开心。

不过,童稚的顽皮,毕竟只是我小屋时期的一段插曲,更多的梦幻,还是编织在母亲的艰辛劳瘁和家境的清贫困顿中。记得那时,父亲多年在外地当店员,薪水微薄,很少寄钱回来,生活的重担,便大部分压在母亲的肩上。从我记事起,小屋内外,但见母亲从早到晚地忙碌,常常彻夜不眠。给我印象最深的要算母亲的纺线了。

一灯如豆,昏黄的光弥满小屋。母亲盘膝坐在炕上,左手不停地摇着纺车的转柄,右手轻捏着搓成空心筒状的棉絮,动作那么娴熟,那么协调。于是,雪白的粗细均匀的棉线,就不断地抖动着抽出来,一层层绕在线轴上,须臾,一个鼓溜溜的线穗就纺成了。母亲将它取下,接着再纺起来。

我和姐姐依次睡在母亲身后,姐姐要上学,每天睡的较早,而我,躺下后却不忙睡。我习惯于侧着头,久久凝视母亲映在小屋墙上的身影,那身影总是微微摇晃着,一只手臂周而复始地绕动,另一只手臂有规律地时起时落,仿佛永不疲倦似的……不知什么时候,我已经在那“嗡嗡嗡”的催眠曲中,恬然睡去了。

秋冬之日,天气寒凉,母亲夜纺就更加辛苦。记不得有多少回了,一梦醒来,铸铁火盆里的柴烬早已熄灭,可煤油灯还在亮着,纺车声还在响着。每当这时,我总要在朦胧中催促一句:“妈,别纺了。”“妈,”“妈,”或者“你还不睡?”“好,这就睡。”母亲总是这样答应着。可我哪里知道,待到我重入梦乡,纺车声又响起来了。黎明,远近鸡鸣啼彻挂着薄霜的窗纸,熹微的晨光透进昏暗的小屋,我睁开睡眼,只见母亲的满头青丝上像是降了一层微雪,又像是沾了一头芦花。

母亲这样夜以继日地赶纺出几斤线,拿到集市上卖掉,然后买回一袋“关东青”米来,家中的一段炊事才算有了着落,那细细的长长的棉线,真成了小屋的生命线呵!后来我在一阕小词中写 道:“最忆慈亲常不寐,纺车摇梦透疏窗。鸡唱五更霜。”就是这段童年生活的剪影。

小屋的经济来源既如此艰难,物质生活也就相对菲薄。记得那时,肉是必须在年节才能吃到一些的。幸好青菜很便宜,大清早,母亲提篮出去,花上一角多钱,就能买回一篮水灵灵的青菜,但平日菜里很少见油星,只加几粒盐而已。到了青黄不接之际,每天便是自腌的咸菜下饭了。母亲似乎觉得太委屈了幼小的儿子,所以有时要破例买回一点儿小鱼小虾来,这在海鲜盈市的故乡,本来是算不了什么的,但在小屋中,母亲自己却舍不得吃。

尽管这样,一遇到有特殊的花销,母亲仍免不了要为难受窘。迫不得已时,就只好打开小屋中唯一的大型家具——椿木红漆板柜,翻捡出几件旧衣物来,交给估衣掮客。为此,颇遭到同院一位阔本家的讪笑。但,世俗的白眼,是不能征服人们向命运抗争的意志的。母亲咬紧牙关,以十倍的顽强和坚韧,默默地在岁月的长河里跋涉,提携着自己的儿女,背负着小屋的希望。而我自己,也较早地经受了人世间苦雨寒风的磨洗,在那经年昏暗的小屋里,一种艰难自砺、不向逆境低头的信念逐渐形成了。

我怎能忘掉那间生我养我的小屋呢!

9岁那年,我告别了故乡,告别了那间座南朝北的昏暗的小屋,此后,游踪飘忽于海河之滨、太行山麓、松花江畔、塞外山城,居住条件虽然一向不佳,但再没有住过那样昏暗的小屋,也无福重温那天真浪漫的童趣和催人奋砺的生活。

小屋呢,已在30年前就被拆掉,连同那个苍老的院落,宅基地上另建了生产队的油坊、粉坊,到而今更是面目全非了。这使我常常感到莫名的惆怅。于是,每逢回乡省亲,我总要拣个巷静人稀的时刻,独自在那故址周围徜徉,算是一种缅怀和自慰吧。当年,出得套院的后门,经过那条古朴的小巷,往西来到城外,不就是我和小伙伴趟着浅水捉青蛙的春草池塘吗……遥逝的梦痕,一缕缕,还能追寻么?

正这样写着,不料妻却说,算了吧,小小草民,忆这忆那有啥意义?这冷水泼的好。想一想,理固如此。不过我又想,喜怒哀乐,人之情也,原是不论名位高下的。凡夫俗子,一介书生,难道就不能感物触怀,萌动一点情思吗?我到底不自量地提起笔来了。

我觉得,那间小屋,在我刚刚步向人生的岁月里,给予我的实在是太多了。寒苦,艰辛,不正是人们赖以生存的根基么!杜甫诗中的五陵公子,曹雪芹笔下的薛蟠少爷,怕是永远也不会理解这个的。想到事情的反面,我真为自己生长在那样的小屋而庆幸。

哦,难忘的故乡小屋……

(作者王玉祥,承德日报原副刊部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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