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国防部新闻局”的刘毅夫于1978年曾撰写了《八二三炮战廿周年追忆》一文,记述了他当时所见的金门岛上的情景:

下午五时三十分,我金门太武山下的翠谷湖心亭中,餐会已散,胡司令官(即胡琏——笔者注)陪着俞大维在张湖公路的山下漫步回司令部,赵家骧、吉星文、章杰三位副司令官站在翠谷湖与岸的桥头上谈天。……突然有阵嘶哮声,掠过太武山头,驰落翠湖,紧接着是山摇地动的不断爆炸声,整个翠谷烟雾弥漫,弹片横飞……在小桥上的三位副司令官,于第一群炮弹落地爆炸时,就全都牺牲殉难了。

刘毅夫还记述说,金门遭突然炮袭时,俞大维被人背入路边山石下躲避,胡琏侥幸跑回司令部。“回到司令部的胡司令官,他的第一个动作,就是要用电话指示炮兵指挥官下令金门炮兵立即还击,但是他懊悔极了,电话线已被匪(究竟谁是匪)炮打断,他再拿起多处电话机,叫炮兵阵地,传达命令,糟,所有电话线都炸断了……”

单日打、双日停的戏剧性战争

从10月6日起至10月20日金门地区休战的时间内,中国共产党、中国国民党和美国三方都在认真观察各方动态,并继续做出试探,结果最后演变为一种极其特殊的带有戏剧性的作战形式,出现了古今战争史上的奇观。

自10月13日彭德怀的文告宣布人民解放军再停止炮击两周后,美国官方十分得意,宣称是它的强硬政策才带来台湾海峡的和平。美国官方一方面在对外声明和中美大使级会谈中要求中国方面“永久停火”,一方面又压迫蒋介石撤退或减少在金、马的驻军。蒋介石面对中共方面和平呼吁和美国要其撤退的双重压力,为维持其军心士气,于10月14日在接见澳大利亚记者时公开发表谈话称“不撤退,不姑息”,这实际上是向美国表示他决不接受撤军的态度。

美国政府为了要蒋介石听从自己的安排,宣布将派杜勒斯于10月21日赴台同蒋介石会谈。10月19日,美国竟又出动了4艘军舰,侵入金门海域为国民党军运输船队护航。其实,美国已于10月8日宣布了暂停护航,这时解放军又未恢复炮击,在军事上本无护航必要,采取这一行动的目的,显然在于试探解放军的停止炮击是否会变为永久性的,并在杜勒斯访台前以此安抚一下蒋介石。

美军的护航行动明显违反了彭德怀文告中“金门海域,美国人不得护航”的规定,同时鉴于杜勒斯即将访台,中央军委决定提前恢复炮击。10月20日下午4时, 解放军又以32个炮兵营又5个海岸炮兵连猛烈炮击金门,目标为岛上码头、机场和炮兵观察所等处,共发射了8800发炮弹。炮击中,国民党军的3艘运输舰、1艘大型货船和1架C-46型运输机中弹,岛上守军在遭炮击70分钟后才开始还击。

解放军对金门的炮击虽然给国民党军带来一定的损失,却也给蒋介石增加了拒绝美国要求停火和撤退金、马的资本。10月21日,杜勒斯到达台北,随即和蒋介石开始会谈。杜勒斯仍坚持美国原来的意见,即要蒋介石撤退在金门、马祖的驻军,并停止对大陆使用武力,造成两岸事实上的停火和隔离。结果双方争执起来,蒋介石恼怒地回答说,在我活着的时候不会撤军。最后,在双方都作出让步的基础上达成妥协。美国同意增加对台湾的援助,不再要求国民党军从金、马撤退;蒋介石则答应“减少金、马驻军”,不再对大陆使用武力。10月23日,杜勒斯离台前, 双方依此精神签署了公报并立即发表。可是在公报中对于不使用武力一条,台湾公布的中文本和美国公布的英文本有微小的差别。在英文本中,用的是“not the use of force”,意思很明确地表示“不使用武力”。可是中文本则是“而非凭藉武力”,用的是比较婉转的语言以维护面子。

《蒋杜联合公报》发表后,杜勒斯表示“感到非常满意”。随后,美国就在“不使用武力”上大做文章。杜勒斯离台后一面说他看到了共产党中国的存在,并愿意与之打交道;一面又鼓吹在台湾海峡完全实现“停火”,将台湾称为一个“事实上存在的政治单位”。杜勒斯的这些话,虽然贬斥了蒋介石自称代表全中国的吹嘘,却将台湾说成是一个小中国即“自由中国”,明显是在制造“两个中国”。对于美国的这种态度,台湾当局自然感到寒心,于是由官方出面声称“蒋总统”并“没有完全承诺完全放弃武力”。10月27日,台湾当局派驻美国的“大使”叶公超离台赴美前又向新闻界解释说:“没有一个国家保存军队,而又‘放弃使用武力’的。有的报纸说,我们‘已经放弃使用武力’了,这是不对的。”台湾的国民党军政要们还掀起一阵责骂美国欺压台湾,要求蒋介石“自己掌握命运”的政治风潮。

看到美蒋矛盾的进一步发展,为了在民族大义的前提下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在杜勒斯回华盛顿后的第二天,即10月25日, 由毛泽东起草、以国防部长彭德怀名义发表的《再告台湾同胞书》由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和福建前线广播站播出。

这个文告首先对台湾当局和广大军民同胞晓以民族大义,提议中国人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指出:

我们完全明白,你们绝大多数都是爱国的,甘心做美国人奴隶的只有极少数。同胞们,中国人的事只能由我们中国人自己解决。一时难于解决,可以从长商议。美国的政治掮客杜勒斯,爱管闲事,想从国共两党的历史纠纷这种事情中间插进一只手来,命令中国人做这样,做那样,损害中国人的利益,适合美国人的利益。

文告接着又表示双日不打金门机场、码头,以利金门固守,并愿意向金门国民党军供应补给品,同时谴责了杜勒斯。文告说:

我们两党间的事情很好办。我已命令福建前线,逢双日不打金门的飞机场、料罗湾的码头、海滩和船只,使大金门、小金门、大担、二担大小岛屿上的军民同胞都得到充分的供应,包括粮食、蔬菜、食油、燃料和军事装备在内,以利你们长期固守。如有不足,只要你们开口,我们可以供应。化敌为友,此其时矣。逢单日,你们的船只、飞机不要来。逢单日我们也不一定打炮,但是你们不要来,以免受到可能的损失。这样,一个月中有半个月可以运输,供应可以无缺。你们有些人怀疑,我们要瓦解你们军民之间官兵之间的团结。同胞们,不,我们希望你们加强团结,以便一致对外。打打停停,半打半停,不是诡计,而是当前具体情况下的正常产物。

不打飞机场、码头、海滩、船只,仍以不引进美国人护航为条件。如有护航,不在此例。蒋、杜会谈,你们吃了一点亏,你们只有代表“自由中国”发言的权利了;再加上小部分华侨,还许你们代表他们。美国人把你们封为一个小中国。十月二十三日,美国国务院发表十月十六日杜勒斯预制的同英国一家广播公司所派记者的谈话,杜勒斯从台湾一起飞,谈话就发表出来。他说,他看见了一个共产党人的中国,并且说,这个国家确实存在,愿意同它打交道,云云。谢天谢地,我们这个国家,算是被一位美国老爷看见了。这是一个大中国。美国人迫于形势,改变了政策,把你们当作一个“事实上存在的政治单位”。其实并非当作一个国家。

文告的最后又诚恳地劝告说:

世界上只有一个中国,没有两个中国。这一点我们是一致的。美国人强迫制造两个中国的伎俩,全中国人民,包括你们和海外侨胞在内,是绝对不容许其实现的。现在这个时代,是一个充满希望的时代,一切爱国者都有出路,不要怕什么帝国主义者。当然,我们并不劝你们马上同美国人决裂,这样想,是不现实的。我们只是希望你们不要屈服于美国人的压力,随人俯仰,丧失主权,最后走到存身无地,被人丢到大海里去。我们这些话是好心,非恶意,将来你们会慢慢理解的。

这篇文告, 规定了双日对金门“四不打”,即不打飞机场、码头、海滩和船只,是希望自己包围中的对手能长期固守,已属罕见。愿意向同自己作战的对手提供补给品,这更是古今中外战争中的奇闻。到了10月31日,中央军委又进一步发展了“四不打”的方针,决定:“今后逢双日对任何目标一律不打炮,使国民党军人员能走出工事自由活动,晒晒太阳,以利其长期固守;逢单日可略为打一点炮,炮弹一般不超过 200发。”从此,解放军对金门正式确定了“双日不打单日打”的新方针。

这种单日打、双日停的奇特作战方式,一时使全世界的舆论感到惊奇。不过,人们都明白了这种炮击已经是一种政治上象征性的战争。实行象征性的单日打炮,是为了反对美国的“停火”阴谋和蒋介石拒绝谈判的顽固态度,表示战争仍然存在;在双日不打,实际上取消封锁,有意让国民党军固守金门,是为了将美蒋继续拖在金门、马祖这根“绞索”上不能脱身,并向台湾当局和广大军民表示中国共产党的和平解决的诚意。这种打法单纯从军事上看,确实为许多人所大惑不解,却是毛泽东的策略思想在战争中的一次突出运用。

在实行“单打双停”方针后,人民解放军于11月初又组织了一次大规模的炮击。这次炮击主要是出于政治上和外交上的考虑。因美国国务卿杜勒斯10月下旬在台湾大肆活动返美后,曾宣传金门战斗已经基本“停火”。蒋介石也宣传共产党军队已是“强弓之末”,已无力再打。为了加大美蒋矛盾,表示金门并未“停火”,同时使蒋介石得到拒绝从金、马减少驻军的口实,毛泽东经考虑后,中央军委又于11月3日下令对金门地区实施比较猛烈的炮击。这次炮击前,福建前线部队司令部向国民党守军事先作了预告。从3日早上6时起,人民解放军炮兵以33个营又1个连向金门国民党军的阵地实施全面而又有重点的轰击。11月4日因是双日,解放军未打炮,5日继续实施炮击,一时又造成“声势大,温度高”的场面。

由于国民党金门守军利用停止炮击的时机补充了弹药,并运进了美制大口径的8英寸(203毫米)重炮,因而又改变了10月6日前很少还炮的态度,在11月3日壮起胆子同解放军进行了较大规模的炮战,集中火力轰击解放军的炮兵阵地。国民党军炮兵的火力毕竟不如解放军炮兵,当天,解放军发炮 1.2万发,国民党军还炮2000多发,最后以国民党军炮兵的火力被压制而结束炮战。在这一天炮战中,国民党军伤亡约 140人,特别是大金门东半岛的炮兵损失较重。人民解放军的炮兵也有部分损失,在大金门正面的大、小嶝岛上的个别炮阵地因工事不坚固被打坏,部分人员伤亡。吸取了经验教训后,11月5日,解放军炮兵扩大了阵地配置正面,并广泛实施了机动,还设置了假阵地迷惑对方。当天,解放军向国民党军炮阵地发炮3000发,又摧毁其炮阵地和观察所一部;同日,国民党军还炮1000发,人民解放军却无一伤亡,成为金门炮战中的一个突出战例。这次炮战不仅达到了预期的政治、外交目的,也使新入闽参加轮战锻炼的炮兵部队经受了实战训练。

1959年元旦过后, 金门岛上的国民党军炮兵突然对大嶝岛滥施炮击,造成托儿所中31名儿童死亡,17人受伤。为了对这一罪行进行惩罚,中央军委决定于1月7日再对金门实施炮击。为了表示只惩罚少数作恶分子,并利于国民党军继续固守金门,这次炮击只限于金门岛上的炮兵阵地。1月7日下午,解放军炮兵以28个营又8个连猛烈轰击金门,共发射炮弹 2.6万发, 国民党军也还炮约7000发, 最后终于以解放军的炮火占压倒优势而结束。这次炮战,实际上成为金门地区最后一次真正的炮战。1月9日,中央军委指示福建前线部队:“今后单日不一定都打炮”,此后单日的炮击也只转入零炮射击,对金门国民党军彻底实行不封不锁,让其悠然固守的方针。自1958年8月23日开始的为时四个多月的炮击金门,就此在事实上已经结束。

严格而论,从1958年10月6日毛泽东起草《告台湾同胞书》以后,金门炮战已经成为中国共产党、中国国民党和美国三方之间地地道道的政治斗争,尤其是计谋和策略的斗法。中国共产党以象征性的炮击扩大美蒋矛盾,动员台湾方面反美,同时又为中美大使级会谈服务。蒋介石以其一贯的捭阖纵横的手法,利用金门仍被炮击,一面要挟美国援助用于反共和自固,一面利用共产党的统战抵制美国的控制以自重。美国则一面援蒋反共,一面压蒋以控制台湾。

在美蒋之间,蒋介石虽然由于自身实力不济而处于“小伙伴”的被歧视、仰人求人的屈辱地位,但是在权术上却往往技高一筹。蒋介石摸透了美国的底牌,而美国却往往摸不透蒋介石。尽管美国从20世纪40年代起就对蒋厌恶之极,早想另寻代理人,可是蒋介石将美国所物色的国民党党内人物或“第三方势力”皆一一逐走或架空,搞得美国要在中国援助反共势力就只此一家,别无分店,到头来美援尽入囊中。

在这场以金门炮战为舞台的政治斗争中,毛泽东表现出高超的谋略艺术和巧妙的斗争方式,调动各种因素,化敌为友,化腐朽为神奇,经常做出一着着叫人惊奇之举,始终掌握着斗争主动权。某些方式方法虽然一时叫人难以理解,但是确如毛泽东在为国防部长起草的命令中所说,“积以时日,成效自见”。事过几十年后,再来看当初的一些决策,就能够看出其远见性,以及对今天所产生的有益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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