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冠绝秦淮的美人名士,破碎山河中的倔强人生

一叶浮空无尽头,寒云风切水西流。

蒹葭月里村村杵,蟋蟀霜中处处秋。

客思夜通千里梦,钟声不散五更愁。

孤踪何地堪相托,漠漠荒烟一钓舟。

王修微——《舟次江浒》

(一)

明朝末期,东北外敌叩边,战火不断,西北匪患日益肆虐,民不聊生,可广大的江南地区却仍然太平无事,歌舞升平。不管是南京的金陵旧院,还是扬州的秦淮河,苏州河,西子湖,都依旧是灯火通明,风月无边。

一个眉宇俊朗身姿挺拔的中年男子,正缓缓走向花船,一身锦衣玉佩和价值不菲的佩剑,已经彰显出了他身份的不凡,一看有贵客到来,早有掮客上前搭话:“不知大人今天可有约谁?秦淮八艳倒还有四人今日还得空的,大人要找谁,小的这就去给您安排。”

来人微微一笑:“不是听说还有个冠绝八艳的么,你怎么不跟我说说?”掮客连忙作揖道:“大人,可不是小的存心不给您介绍,可这一位,脾气实在古怪,只喜好吟诗作对的才子,我看大人当是在军中高就,应是不喜欢这些才是。”

来人哈哈一笑:“眼力倒是不错,可你说错了,我除了行军布阵,还就喜欢诗词歌赋。今日来此,就为见一见这只看诗词不看人的主。”掮客一看是豪客,立刻打手势张罗。

来至一艘精致的花船,侍女将来人引入花厅,重重纱帐后,一女子盘膝而坐,手中是几张写着诗作的花笺。来人只能看见大概的人影,皱眉对侍女道:“可否请姑娘出来一见。”

侍女低头作势道:“大人见谅,我们花船是姑娘定下的规矩,先赐教诗作一副,能见时,姑娘自会出来相见。”说罢伸手示意一旁桌案上的笔墨纸砚。来人微微一笑,行至案前,提笔沾墨,片刻便用行书写下一首诗作,并署名--元仪。

侍女将花笺拿起,道一声大人稍候,便进到里面,才得片刻,便听得里面的女子掀开帘帐走出来,施礼道:“只听闻茅将军能手绘九镇关隘布防图,深谙兵法。没曾想,还有这等诗文造诣。”

茅元仪微笑的看着眼前这个容貌绝美,身材婀娜,口中说着赞美的话语却没有一丝媚态的女子,点点头道:“人都说姑娘冠绝江南,今日特来拜访,还望姑娘不吝赐教。”

女子依旧没有半点波动的微笑道:“大人客气了,修微只是痴迷诗文,虽身在花船,却不想失了本心,赐教不敢当,只是说说感受,大人的诗文,格律工整,雅量高致,可惜,却不够真。”

茅元仪听到这里,眼中泛起了光芒,当即问道:“如何不真了?”女子敛衽道:“大人莫怪,修微只是觉得,大人的志向应是赴边关杀敌保国,绝不会安于流连江南山水,与人纸上谈兵。”

茅元仪抱拳深施一礼:“原来姑娘,才是我的知己。”

那位冠绝秦淮的美人名士,破碎山河中的倔强人生

这一夜,二人秉烛夜谈,直至天亮,女子欠身施礼道:“让大人一夜未眠,修微失礼了。”茅元仪连连摆手道:“哪里哪里,我见的文人名士也不少,能如姑娘这般博览群书、学贯古今的不多见,还能有自己独特见地的,更是少之又少,更兼诗词一绝,书画精通,若是身为男子,江南四大才子之名,恐怕要易位了。”

女子含笑施礼,并未过多谦辞,轻轻说道:“谁说这女子就不能比男子才名更胜?”茅元仪再次抚掌大笑:“好好好,还有这等胸襟气度,更是难得。”

这,是茅元仪第一次见她,冠绝江南的——王修微。二人虽是置身青楼风月场所,却清谈一夜, 这一夜,也让茅元仪下定决心,要将王修微带回家去。

此后,二人保持了书信往来,诗文唱和,王修微也认定了茅元仪就是她要等的良人,便移居西湖,只与当时的江南名士交游,钱谦益称她才冠江南,董其昌为其书画留影,陈继儒更是将其与当世名士同列,称其为美人名士,从此王修微才名更盛。

终于,一年后,茅元仪保卫北京战功卓著,又写成了兵家巨著《武备志》,可谓功成名就的他,亲赴西湖,将王修微接回了家,一时传为佳话,却不知一路上,多少才子名士顿足叹息,痛惜此后再难见修微一面。

忆昔年年秋未分,晓妆一院气氤氲。

阶前暗印朱丝履,窗里同缝白练裙。

子夜歌成犹待月,六时参罢悟行云。

即今拾翠溪边望,凉露如珠逗水纹。

王修微——《秋夜感怀》


那位冠绝秦淮的美人名士,破碎山河中的倔强人生


(二)

两年之后,茅府,王修微神色平静的看着眼前曾经深爱的男子,缓缓开口道:“你当真还要娶燕雪?”茅元仪此时比起当年花船初见时已经多了一份官场的油滑:“燕雪也很好,一样的诗文才学出众,且歌舞绝佳,你能容得下宛儿,也该容得下燕雪。”

王修微淡然道:“当初答应你娶宛妹,因为她本就是我的好姐妹,我即想与她长久相处,也希望她能有个好归宿,可如今,才多长时间,你就要另结新欢,难道有我和宛妹还不够么?”茅元仪回道:“这些年,各地的名士登门求见,多半都是为你,外面人只要说起,都觉得我娶了你,是占了天大的便宜,若不是还有宛儿伺候,我真不知这府里到底谁才是家主,可宛儿始终是你的姐妹,觉得你有恩与她,与我也算不得一心,所以,我要娶燕雪。”王修微点点头道:“原来如此,那你娶吧。”

三日后,新妇进门,却再不见王修微,只留在房中一纸书信,就这样,王修微走了,没有告别,没有哭闹,离开了她曾经以为可以白头偕老的爱人,在她走出茅府的一刻,便不再回头。

今夜梦寒寒且永,一灯向壁悬孤影。

湖南钟动湖北愁,霜风残月夜悠悠。

王修微——《今夜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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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王修微离开后,便回到西湖,没多久,曾与之交往密切的名士汪然明就再次登门拜访,王修微以为还是如从前一般的文辞交流,便一壶清茶相待,拿出近日所做诗文给他品鉴,不想这一次汪然明却没有接,只是定定的看着王修微,片刻后才下定决心的说道:“修微,我一直爱慕于你,你当也有所感知,可惜你随了元仪兄,我也只有祝福,谁知他却待你不好,先娶杨宛又迎燕雪。幸得你也离开他了,如果你愿意,今后就让我来陪伴你。”

王修微依然波澜不惊,淡淡一笑,给他斟茶道:“他没有待我不好,娶宛妹是我的主意,娶燕雪我也答应了。我只是不想留在那里让他生厌,如今夫君尚在,我哪里能再跟别人?”汪然明有些惊讶的回道:“你走了他也没来找你,你居然还要为他守节?”王修微淡然道:“自古名士最重气节,难道国家没有重用你,你就要另投他国?”汪然明点头道:“若真能施展抱负,去他国效力又何妨?”

王修微波澜不惊的脸上开始有了反应,先是皱眉,后成怒容,将盏中的茶反手泼在地上,呵斥道:“既如此,那我与先生也没什么可说了,也请先生今后不要再来找我。”说罢起身离去,只留汪然明愣怔当场。

香烬花嫣月欲秋,卷中留得镜中愁。

翻怜短命郎边死,不伴残霜燕子楼。

王修微——《偶题》


那位冠绝秦淮的美人名士,破碎山河中的倔强人生


(四)

其实茅元仪还是深爱王修微的,修微走后,他碍于面子没有去找她,心里其实并不好受。市井风传杨宛借与名士谈论诗文之机屡有出轨,茅元仪也并未过问,只是明显的感觉杨宛越来越不像以前那般的对待自己,这让茅元仪异常痛苦,脾气越加火爆,不慎得罪了权臣,遭到贬谪,各种打击之下让他开始酗酒,每日纵酒狂饮,不久便意外身死。

王修微得知之后,痛哭了几日,在家中为他披麻戴孝,设灵堂祭拜。或许在她心里,还是对茅元仪有些眷恋和愧疚的吧。

后来,田弘遇强行将杨宛,陈圆圆等人强行掳走,想献给崇祯皇帝,不想崇祯忧心国事,根本无心亲近女色,拒绝了这些美女入宫,田弘遇想将她们卖掉,却无人愿买,杨宛化妆逃出了田府想南下找寻王修微,却不幸遇上李自成的乱军,被奸淫后害死,痛失好姐妹的王修微更添伤痛。

不见因生梦见心,自愁孤枕与孤吟。

如何永夜曾无寐,悔向湖边独独寻。

王修微——《怀宛叔》

江流咽处似伤心,霜露未深芦花深。

不是青衫工写怨,时见只有白头吟。

王修微——《近秋怀宛叔》

泉声乍远雨声闻,残睡昏昏梦到君。

最是梦醒无意绪,暗推窗看水边云。

王修微——《梦宛叔》

寒灯怯影黯疏帏,霜月留魂露未晞。

我梦到君君梦我,好迟残梦待君归。

王修微——《冬夜怀宛叔》

王修微写了十多首怀念杨宛的诗作,每首都情真意切,可见对这位姐妹的感情至深,可笑许多专家居然还说王修微是因为嫉妒杨宛受宠而离开茅元仪的,还把《近秋怀宛叔》里的句子理解成争风吃醋,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


那位冠绝秦淮的美人名士,破碎山河中的倔强人生


(五)

茅元仪去世后,王修微又成了自由人,在友人的劝导下,也开始追寻自己后半生的幸福,在一众名士中,她看上的是稳重的谭元春,可惜,谭元春在进京的途中也英年早逝了。

西陵桥下水泠泠,记得同君一叶听。

千里君今千里我,春山春草为谁青。

王修微——《西陵怀谭友夏》

备受打击的王修微心灰意冷,也开始借酒消愁,一日,王修微又在酒楼中喝得微醺,几个市井之徒借着酒意,上前调戏,又羞又愤的王修微正在无助之时,一个伟岸的身影站到了他的身前,几声呵斥便打发了那几个烂人。

此人转过身,来到王修微身前施礼道:“王学士无恙吧?”王修微醉眼朦胧的打量着眼前的人,却觉得有些失望,只见来人浓眉大眼,虬髯阔鼻,不似文士,倒像蛮人武夫。

王修微起身回礼道:“多谢壮士援手救助,只是你原是认得我的?”来人回道:“美人学士王修微,我自是认得的。这些许小事又何足挂齿,哪当得上王学士一个谢字。”王修微看来人谈吐直爽,更觉得就是一介武夫,遂施礼道:“还是要多谢壮士,只是小女也该回去了,告辞。”

面对王修微的冷淡,来人并不介意,反而豪爽的说道:“在下许誉卿,不知改日可否登门拜访王学士?”什么?王修微脑中轰然炸响,这是有名的大才子许誉卿?

这一下,王修微羞的满面通红,自己居然也以貌取人,认定别人只是一介武夫,当下回礼道:“原来是许先生,小女自当备下茶点,随时恭候。”说罢转身逃也似的走了。

这是王修微第一次见许誉卿,这个日后她口中时常称呼的“许蛮”。

照返烟溪树影斜,千山含翠暮云遮。

年来已自多愁绪,古道无人更落花。

王修微——《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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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与许誉卿的交往,让二十六岁的王修微了解了另一种豪迈直爽的文人,这种人不同于汪然明,谭元春那样的谦恭书生,也不同于茅元仪那样有才学的武将,这种人平时言语高声,说话直接,不似文人,可一旦说起学问聊起诗词,便立刻换了一个人,旁征博引侃侃而谈,却没有半点书生的拘泥,这深深的吸引了王修微,让他逐渐爱上了这个男人。

终于,王修微等来了那一天,许誉卿带着生辰文书,带着媒人,带着证婚人,来到了她的面前,她一直觉得这次如果能做许誉卿的侧室,也就知足了,可她万万没想到,许誉卿给她的,居然是正妻的名分。这一次,王修微感动的留下了眼泪,甚至暗中在心里告诉自己,就算这个男人以后再娶多少小妾,都不会再离开他。

此后的二十年,王修微先是如女徐霞客一般的和许誉卿走遍了名山大川,后又随他赴任,操持家宅。许誉卿这样的人,注定是要得罪人的,宦海沉浮自是难免,还好,上天给了他们二十年相濡以沫的时光,直到明朝灭亡,二人南下逃亡,王修微却染上了恶疾,一病不起。

孤村陋室,重病的王修微卧在榻上,面色惨白,眼睛紧闭,气息微弱,年届半百的许誉卿守在面前,满面焦急,刚经历战乱,百姓逃散,连吃的都难找到,更别说草药,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47岁的王修微日益接近死亡。

终于,在斜阳夕照下,王修微缓缓睁开了眼睛,似乎还有了点精神,许誉卿连忙握住她的手,轻声道:“你醒了,感觉好些么?”王修微勉强挤出点笑容,用微弱的声音说道:“许蛮,我就要去了,不能陪你回江南了,我最遗憾的就是没能为你生儿育女,你也不听我的再纳一个,我走了,就连个陪你的人都没有了。”

许誉卿也知道这是回光返照,王修微的时间不多了,强忍着悲痛,微笑的说:“有你就够了,哪里还需要别人,若真剩我一人,尘世也没什么再可留恋,我就出家修行去,”

王修微终于忍不住落下了眼泪,轻声说道:“许蛮,今生能遇上你,我已经什么都足够了,答应我,剩下的日子,你要好好的,好么?”许誉卿依然微笑的点点头:“好!”王修微最后将头枕在许誉卿手上,轻轻唤了声:“许蛮……”便面含笑意的永远睡去了,许誉卿轻抚着她的头发,低声呢喃道:“修微,走慢一些,不用多久我就会再见到你的。”

埋葬了王修微,许誉卿回到江南,拒绝了南明朝廷的高官显位,剃度出家,日日为王修微念经超度,刚刚一年之后,便也无疾而终,追随爱人的脚步去了。

能以才名著称于世,能遇到痴情的许誉卿,比起很多青楼才女,王修微算是很幸运的了,这也是因为她心中有她的底线和坚持,可惜,这样的底线和坚持,如今越来越不被人在意,太多的所谓美女作家、学者不是作秀便是表里不一,这样的美人名士,还能再有么?

寒沙日午雾犹含,萧瑟风光三月三。

扑地柳花新燕子,不由人不忆江南。

王修微——《忆江南》

——撰文——老文(文俊壹)


那位冠绝秦淮的美人名士,破碎山河中的倔强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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