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两棵香椿树

作者:崔益玲

来源:乐亭文化研究会《读乐亭》杂志

我住的是一所旧房,传统的砖木结构,被夹杂在众多的北京平群落里,看上去又低又老,与时代的潮流很不相称。左邻右舍都劝我推了吧还有啥住头儿,甚至有人来激我,过了这么多年要不是没有钱买不起楼房还盖不起新房?何必过低人一头的日子。尽管人们总是反复的跟我讲,可我从不为所动,因为它是父亲留给我的最好的纪念父亲和两棵香椿树,不能废弃它。

房子虽旧却很有特色,除了房顶以外屋里屋外所有装修的门窗框扇都是清一色的香椿木制作。据父亲讲,这些物料全部出自我家后院的两颗又粗又大的香椿树,而这两棵大树又有着不少鲜为人知的故事。

解放前我家很穷,父亲命苦。8岁时爷爷就离开了人世,留给奶奶的是父亲和更为年幼的两个姑姑,以及一个太祖母。没钱没地缺吃少穿,住的是两小间没有隔山低又矮的破厢房,冬不保暖,夏不保凉。日子没法过,无奈之下奶奶把大姑送做童养媳带着小姑姑改嫁出走了,父亲就和太祖母相依为命,青荒不接时不得不去要饭度日,十三四时就给人家打工扛活,到了18岁,好心的乡亲们给张罗了一个媳妇,没有住处,是本族的一个二叔腾出了一个闲置的屋子,才把母亲娶了过来。到了解放前夕已经是有了三个哥哥一个姐姐的多人口之家,太祖母去世后,一家人就搬回了属于自己的破屋里,人多挤不下呀。幸好同院的一个我叫大爷的全家去东北谋生,哥几个就只好借住一时安身。面对这种环境,如不改变,等待父亲的是什么?他十分清楚,作为一家之主不能让孩子们长大以后无家可归。唯一的出路就是早日拥有自己的住处,过着才有应对未来的底气。为了一个早字他苦苦地思索着。想了很多办法把建房的标准降到了最低点,最后还是卡在一个穷字上。有谁能帮他一码呢,他看好了后院的那些小树。

建房不是一两个小钱就能办到的事,在那个年月里凭父亲的本事,除了养家糊口以外几乎剩不下几个钱,立即拿出很多的钱来建房就是做梦也贴不到边上,况且父亲用手再挠,母亲从嘴里再抠,攒钱也是遥遥无期,而建房却不能久等。父亲就指望着这些不同品种的小树快快长大,早日成才派上用场,来填补资金的亏空。所以,他对这些小树格外的重视和照料。几年下来这些小树长大了长高了,其中长势最好的是东北角上两颗香椿树,它俩相距3米多,一般大小,树干挺直,头冲蓝天,像一对孪生兄弟一样争相比拼,是父亲最喜欢的两棵宝贝。每当哥哥姐姐在树下玩耍的时候,攀爬也好,拴秋千也好,柳树榆树桑树都行,唯独不许碰一下两颗香椿树,生怕他们损坏树干,损伤树皮。小树不紧不慢地地长着,父亲也抓紧了挣钱的脚步,忙时打工,在闲时就挑起八股绳做起了走街串村的小买卖,他恨不得也让小树与他一起和时间赛跑。

土改以后,我家的日子过好了,到了1956年,父亲凭借着多年的努力,把埋藏在心中多年的建房梦想提升到了实际操作的日程。他用攒下来的那些钱买青砖、拉石头以及各种物料,掰着手指头算开支,盘算着不拉饥荒的方案。当盘算到备木料一项时,首先把后院的那些柳树榆树等杂树一一放倒安排架位,不论粗细,只要能用的绝不再花一分钱。当走近两颗香椿树时,父亲犹豫了,它俩的根部只有一尺稍粗,做梁太细,做檩屈材,用做装修的物料,材质太少,解决不了大的问题,现在毁了它实在太可惜,可算算开支又不得不用。正在举棋不定之时,同院的一位大叔找上门来,以宅基地的归属不清为由加以阻拦,无理纠缠。父亲老实巴脚,斗不过人家久拖不下,建房一事只能就此止步,钱花了树放了房子没盖成。父亲有苦难言,母亲伤心落泪。索性的是那两颗香椿树得以存活,让父亲翻江蹈海地心绪带来了一些难得的安慰。

第一次建房成为泡影以后,父亲不得不重新选择新的地址,更加注重后院两颗香椿树的生长。转眼到了1959年,它们已长出了大树的粗壮与俊俏,树干更加挺拔,扶摇直上青天,凌空伸出绿色的臂膀,可用可看人见人爱。然而树大招风。随着大跃进的兴起又萌生了吃食堂的生活体制,一夜间仿佛就到了共产主义阶段,不分你的我的,各家的私有财产已经没有占有的必要,要投资为四化,有人就打起了我家香椿树的主意。有一天,生产队长背着我父亲带着两名社员悄悄的溜进我家后院,不由分说见树就挖就砍。母亲发现以后急忙上前阻止,可是三个大老爷们儿哪个还把一个小脚女人放在眼里呢?左说右说还是该干啥就干啥,情急之下母亲只好跑到地里去找父亲。父亲听到母亲诉说,顿时火冒三丈,拔腿就跑直奔后院,到院后大喝一声,连推带搡夺下他们的工具,随手抽起一根木棍喊道:“我看你们哪个再砍砍试试?”接着头又一偏,指着队长的脑门子说:“你们家的大树有的是,为啥不砍偏来砍我的?滚!”队长一看父亲动了真格的,便灰溜溜地走了,大树保住了。人轰走以后父亲立即填平了被挖的树坑,把回填的浮土踩了一脚又一脚,像对待自己受委屈的孩子一样,用于抚平被挖的创伤,他又怕第二次有人来偷袭,久久的不肯离去,直到母亲催他下地,才意识到不能耽误那几个工分。

1964年,家庭的状况发生了一些变化,大哥有了工作,建立了家庭,但父亲建房的压力一直未减,因为这时,我长到了12岁,又有了一个小弟弟。父亲便选择了新的房基地。后院的两颗香椿树已长到了足有50多公分的直径,用在建房上举足轻重。凭借着现有的家底,又具备了建房的条件。天有不测风云,事情总是不尽人意。由于第一次建房受挫的打击,加上多年的操劳,积劳成疾,母亲病倒了,极度的神经衰弱折腾的她连走路的气力都没有。一家老小无人料理,这日子咋过?给母亲求医问药成了家中的重中之重,再也顾不上盖房的那一揽子事了。日子一久,手头的那几个钱眼看就要花光了,父亲愁了又愁,思前想后决定卖掉心爱的香椿树。正是春季的一天,母亲躺在炕上养神,忽听到后院人生嘈杂,叮当作响,于是就强打精神拄着拐棍走到后门处一看,父亲正领着两三个熟人忙着出树,这让它始料不及。当她冷静过后,强烈地意识反差,让她变成了另一个人似的,扔下拐棍冲出后门,跑到父亲面前就问,谁让你卖树?父亲急忙向她解释,不卖树咋整,哪来的钱过日子,供你治病?母亲忙讲,不管咋说,这树就是不能卖!父亲并没有理会那一套,对着出树的人说,别听老娘们儿的,我说咋整就咋整,我说出就出!“你敢!”母亲又说,“有我在,一根树梢也别动!”说完一屁股就坐在了大树下。父亲急了,一时又没有说服她的办法,只好无奈地说:“真是拿你没办法。”母亲却一本正经地说:“我的事不用你操心,死不了不治了。”就这样树没有卖成。令人不解地是,从那以后母亲不再求医问药,病体却慢慢地恢复了健康。

好事多磨,1968年父亲终于迎来了建房的那一天。三间新房平地而起,按当时的标准虽不是最好的,但也很有档次,看上去坚固明洁漂亮。贡献最大的是那两颗粗大的香椿树,它不仅解决了建房装修的全部物料,而且还提供了室内家具的板材,真是两全其美。我清楚的记得在搬进新房的那一天,父亲拍拍门框走进屋里摸摸家具兴高采烈的说:“我这个穷家底子建个房子不容易呀,能用上这样上好的香椿木配在屋里谁能比的了,难找第二家。”他的目光里嘴角上无处不流漏出收获的喜悦与骄傲。一时间把沉积在心里多年的苦闷忧伤和痛楚蒸发的一干二净,代之以填充的是没有暗然的过去,只有闪亮的今天和未来。

几十年过去了,父亲早已离开了我们,他老人家呕心沥血盖起的新房早已落后于时代的潮流,但是我们住起来总是一样的赏心悦目,幸福不减。每每回到家中,就会呈现出父亲担当的身影,每天躺在炕上,就会感受到父亲奉献的暖流,让我们终身难忘,感恩不尽。在我们的心中,老房远远胜过时尚的最美的高楼。

(作者崔益玲,乐亭县中堡镇安各庄村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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