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导演杨明明自编自导自演的长片处女作《柔情史》讲述了一对住在北京胡同里的母女“相爱相杀”的日常生活。

前段时间,公众号“一条”发布了题为《妈妈,我爱你、恨你、逃离你,最后却变成了你》的文章,是为杨明明自述其创作历程。

短时间内,文章获得“10万+”阅读量,且有93个读者留下的精选留言(公众号精选留言的上限为100)。

这些留言之中,有31条明确提到了自己作为女儿,与母亲关系紧张,曾受过来自母亲的伤害;有19条明确表达了发现自己的行为举止像妈妈、成了自己讨厌的样子,或者自己害怕/不愿意/不能变成妈妈的样子,或者担心自己给下一代造成不良影响。

尽管从统计学的角度来说,把这些留言作为研究某个问题的样本并不严谨,但它们读起来让人如此心碎,女儿们的痛苦如此真切,一个心智正常的人自然要问:母女关系究竟为什么会如此糟糕?

《柔情史》|母女关系问题的普遍性不容忽视

虽然有人将此总结为“中国式母女关系”(意味着中国独有),但是这显然与导演杨明明在自述中提到的一点相矛盾:“在各种各样的影展上,看到那么多不同肤色、年龄的女性过来和我说,她们的母亲也是这样对待她们的,我自己也很吃惊。”

可见,母女关系问题的普遍性不容忽视。

根据这些留言中女儿们的叙述,她们在与母亲相处时,母亲大致有如下几个行为特征:

1、控制欲强,大小事务以自己的意愿为先,支配女儿的选择、要求女儿服从;

2、时常对女儿感到不满意,爱挑她毛病、打击她,即便女儿取得了成就也依然如此;

3、将女儿作为负面情绪的发泄对象,横加指责、发脾气;

4、反复强调自己对女儿的付出,希望女儿感恩戴德;5、忽略女儿的情感、精神需求,对女儿的遭遇缺乏同情心。

《柔情史》|母女关系问题的普遍性不容忽视

《柔情史》毫不克制地呈现了上述行为特征。

影片开头的第一场母女二人在餐桌上的对话,短短两分钟内,母亲(约50岁,耐安饰)就女儿小雾(约27岁,杨明明饰)起床晚、端着尿盆晃来晃去、不注意还保着温的电饭锅、睡太多、没有正经工作、吃饭不端饭碗、和潜在结婚对象的相处状况一一进行了批评、评价或质问。

这里的每一嘴挑剔,都是肆无忌惮的。

从女儿的生活习惯、外形体态,到工作与情感,涵盖方方面面的高密度交锋在电影随后的段落中轮番上演。

有一次,母亲边哭诉边大发雷霆:“早知道你这么凉薄,生下来就该把你放尿盆里淹死!”甚至翻箱倒柜找出一根绳子,作势要上吊,被女儿劝阻后撂下这么一句话:“我告诉你小雾,这个世界上谁的债都能还清,唯独母爱是不能偿还的!”

可那真的是母爱吗?太疼了,剜心刺骨。

《柔情史》|母女关系问题的普遍性不容忽视

人类社会中有太多赞颂母亲和母爱的故事了。

母亲的标准形象是和蔼、仁慈、温暖、坚韧、默默奉献、具有牺牲精神的,母爱一定是光辉、宽厚、伟大、最无私的。

在中国,诉说母亲的不是,往往是不孝的、不道德的,人们不敢把任何的负面品质与“我的母亲”这一形象挂钩,一旦这么做了,总有人会跳出来说“她都是为了你好”“要懂得感恩”“天下没有不爱孩子的母亲”,与此同时,自己也会产生浓浓的愧疚感。

而在影视作品中,若要设置一位母亲身份的人作为反派角色的话,通常将她设定为继母;若要表现母女关系,一定要展示母女情深,她们发生了矛盾也以女儿理解、体谅了母亲而告终。

另一面的社会真实,则还是一片贫瘠的处女地。

《柔情史》在两方面打破了常规,甚至可以说勇敢地触碰了文化上的禁忌:一是母亲这一角色的塑造,跳脱出了一个理想化的母亲形象;二是对母女关系的描绘上,着力于母亲和女儿之间的情感撕扯和消耗。

一个心理咨询专家会一眼看穿这对母女的生活真相:一个自恋型的母亲(narcissistic mother)会将她的女儿“视为自我的映照和延伸,而非有独特个性的他者”[1]。

《柔情史》|母女关系问题的普遍性不容忽视

自恋的程度是一个连续体(continuum),每个人或多或少会有一些自恋(narcissism)特质,而自恋的极端是自恋型人格障碍(narcissistic personality disorder)。

至于如何界定健康和不健康的自恋,难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度量。

《柔情史》中的自恋型母亲,阻碍了女儿小雾的个体化发展,对她形成独立人格造成了阻碍和伤害。她的母爱,是有条件的母爱,而任谁想要达到这些条件,皆是镜花水月。

尽管小雾已经隐约意识到了问题所在,说出了“你对我的好就是为了让我产生内疚感,这是你最残忍的武器”,但她依然难以与母亲建立边界,仍不断地想获得她从未得到过的母亲的尊敬与爱。

在片中的家庭构架中,父亲这一角色的缺失,也间接使得母女关系愈发扭曲(假如父亲在场且有所作为,情况会不一样)。

《柔情史》|母女关系问题的普遍性不容忽视

在片尾,小雾念了一首自己写的诗《小孩》——

小孩,你知道吗/我不会喜欢你/就算你丑得让人怜惜/你太早学会了卖乖/你天生卖乖/以为我看不出吗/讨好我也没用/世界上只有你妈最爱你/真爱你/对我笑又有什么用

你父亲不在吗/他有很多钱/还是他早就死了/让你这样假装纯情,或是楚楚可怜/更不必炫耀你的爷爷奶奶全都在世/独享你的恩宠/希望他们的爱让你变成十足的废物

小孩,我不会喜欢你/你怕了吧/用用哭的/我也哭,比你还使劲/你从未见过咆哮的哭泣对吗/吓死你/好,就这样/你没表情了/我不是舒心/而是当你不存在

这首诗可以看作是成年后的小雾写给小时候的自己的:你早就知道要讨好母亲,你必须接受世界上只有你妈最爱你,无论如何这是真理。

你的父亲死了,我嫉妒你的爷爷奶奶给你的爱(虽然理想的爱不会把小孩变成废物,但我从未得到过,所以我宁愿这么想)。我吓你,吓死你,直到你隐藏自己的难过、不再表达你自己的感情,我抹杀了你的人格。

《柔情史》|母女关系问题的普遍性不容忽视

成年后的小雾,她的行为举止与母亲的并无二致。

在与母亲的日夜相处中,她承袭了来自母亲的自恋特质,对亲密关系感到不安、焦虑(“他们都太好了,像假的”),对自己的才华同时抱有骄傲与怀疑,永远难以平息。

对于那些留言说“害怕自己成了妈妈的样子”的读者而言,《柔情史》的可贵意义在于,终于有人看到了你,在叙述你们的痛苦。

《柔情史》的背后,有千千万万在母女关系中挣扎的女儿。许多人没有意识到,年幼的女儿绝对不会相信母亲不爱自己,只会觉得是不是自己不好、不讨母亲喜欢,而对自我一再产生怀疑。

那些努力想要获得母亲认同的女儿,需要不停地说服自己相信“母亲是真爱我的,只要我做个好女儿,不犯错误”。在这一点上,女儿对母亲的爱是超越了自我的。

“柔情”二字,全然是女儿献给母亲的柔情。没错,你对你妈,比你妈对你,要更深情。然而任何仁慈的女儿必然看到,只将问题的矛头指向母亲是有失偏颇的,简单的对与错并不能诠释这一切的本质。

《柔情史》|母女关系问题的普遍性不容忽视

片中的母亲,成长于物质匮乏之时,没有受过太多教育,年轻丧夫,且并未在社会巨变、经济腾飞中分得一杯羹。她是时代的孤女,和千千万万的同伴一样,从来没有获得过爱,无所依傍,生活得如履薄冰,又怎能要求她去爱呢。

[1] 引自《母爱的羁绊》,作者卡瑞尔·麦克布莱德(Karyl McBri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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