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8-26 08:59 | 浙江新闻客户端 | 裘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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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母亲对我和姐姐的教育方针就与众不同,她不要求我们考试第一,不要求我们学棋琴书画(当然也没条件),只要求我们不娇气,不懒惰,不依赖,能吃苦,胆大泼辣。

母亲的口头禅是,我们家不养小姐。

曾经有一个时期,母亲对我很担心。因为我完全成了书呆子。我是从一年级开始看课外书的。起初遇到不认识的字就去问母亲,问得太频繁了,母亲烦,就说,不要一个字一个字问,先圈在那儿,多几个字再来问。我就拿支笔画圈儿,刚开始的时候,满纸都是圈儿,后来圈儿开始减少,再后来我连猜带蒙能读懂了,不再去问。这样到了三年级我就能看长篇小说了。最早看的是《高玉宝》和《欧阳海之歌》。《高玉宝》还是竖排本的,让我认识了不少繁体字。那时书实在太少了,仅有的一点书很快被我看完了,我就看旧报纸,凡是有字的都看。看了就发呆,吃饭时常常机械地扒拉着碗,眼睛发直,母亲以为我是在看窗外,就把我的座位换到面向墙壁一边,我仍是发呆,母亲用筷子在我面前一晃,我就吓一个激灵。母亲才知道我什么也没看,就是走神。

12岁时我们家搬到了重庆北碚,我谁也不认识,就更迷书了,语文书发下来,我总是一口气读完,包括说明文。见到什么书眼睛都发亮,谁有书我就跟谁套近乎。后来我发现北碚街中心的图书馆,有个少儿阅览室。我就跟母亲请求去那里看书。母亲虽然烦我书呆子样,又很难拒绝这么一个请求,只好答应。我就每星期天上午先完成挑煤球的任务,下午去读半天书。每次一坐下来翻开书,就把全世界都忘了,总要等到管理员摇铃才离开。管理员走过来摇我的肩膀:同学,你该回家了。我把书还给他,真是依依不舍。

说两个我成为书呆子的事迹吧。有一次母亲派我去买肉,那时买肉凭票也要排队,我提个篮子站队,忽然发现排在我前面的叔叔在看书,我就凑上去看。因为他个子高,我看不到上面,就只好看书的下面。这样看显然是看不全的,但我仍不肯放弃,看一行算一行。而那个叔叔也是个大书呆子,看得如痴如醉,结果我们两个人都没发现,所有人都把我们绕过去站到前面了。写到这儿,我却怎么也回想不起当时看的是什么书了。

还有一次我借到一本《铁道游击队》,限定三天还,我就把书带到学校,趁做清洁时选了一张桌上有洞眼的课桌,然后把书放在课桌里面,通过洞眼来看,看不见了就用手移动一下。老师觉得我似乎很认真,但奇怪我总也不抬头,后来察觉了,就警告说,不许把书带到学校来看,不然我就告你妈。我只好回家做饭时看。那个时候做饭,哪像现在这么方便,电饭煲或者微波炉,根本不用人操心。那个时候烧的是蜂窝煤,用铁锅焖饭,时刻都离不开人。焖饭的时候,需要不时地倒腾锅,左边烤烤右边烤烤,而我光顾看书忘了倒腾,饭一下就糊了,焦味儿弥漫。我因为看书把饭烧糊已无数次,有了一整套掩盖事故的手段:比如用筷子在饭里戳几个洞,插上数根葱,把烟味儿拔出来。但收效甚微。

母亲回来就闻到了焦糊味儿,很生气,那时她在铁路工地做临时工,干的都是重体力活儿,回来还要吃焦糊饭,这个气啊,一把抢过我来不及藏好的书就开始撕:我叫你看!我叫你看!我急了,跳着脚高喊:那是别人的书!那是要还的!母亲毕竟是个文化人,听见我喊停了手,自己下个台阶说:我还没工夫撕呢,留着慢慢生火!遂把书丢在柴火堆上。我把书贴好去还,赔礼道歉了好半天。

而母亲,却对我的书呆子表现越来越不满,也越来越担心。她不是担心我耽误学习或者做家务,而是认为我这样下去将会变成一个生存能力极差的人。母亲从她自己的亲身经历体会到,一个人的生活能力比学习成绩更重要。相比,姐姐比我泼辣多了,也比我强壮,所以母亲很担心我,决定改造我。

母亲改造我的第一步是反对我迷小说,只要我一待在家里看小说,她就撵我,要么下楼去玩儿,要么找个什么事让我干,比如去买个什么东西,或者倒垃圾洗菜什么的。有时撵不动,她就会生气地说,看看看,就知道看,好像全家只有你认字!

邻居阿姨对母亲这一点很不理解,她们的孩子怎么打都不肯读书,我却是自觉自愿地喜欢读书。每次考试我成绩都非常好,在班上遥遥领先。但母亲总是忧虑地说,做个书呆子有什么用啊?

我哪里能体会到她的这番苦心呢。

有时我放学回来满头是汗,母亲问我干什么了,我说和同学在操场上追着玩儿呢。母亲就很高兴,说这样好,你就是要多动,多出汗。不要老坐着。

后来母亲开始半强制地改造我。

先是要求我挑煤。我们家每月要烧两百斤左右的煤,请人挑每百斤五角钱,但我母亲要我和姐姐挑。给我的条件是,每次两支冰棍的钱,即一毛钱。最初我一次只能挑30斤,毕竟才十二三岁嘛。后来就能挑40斤50斤了,以后就固定每次挑50斤,一个月四次。也就是说,每个星期天上午我都要去挑煤。

除此之外,劈柴,生火用的。家里有把斧子,把大木头劈成擀面杖大小,堆好;还要买米买面,当地买什么都是用背篼背,我也常背个背篼去背米背面,一次背20斤。至于在家洗碗洗衣服倒垃圾什么的,更不用说了,家常便饭。

我初中时有个好朋友叫李跃红,她爸爸是大学食堂的管理员,他们食堂要收牛草。她问我愿不愿意和她一起去打牛草卖?我回去问母亲,母亲非常支持,说去吧去吧,就当是玩儿。我就跟她去了。去了才知道一点儿都不好玩儿,草不好割,不是什么草都可以喂牛的,我半天也没割下多少,但却被草扎得浑身痒痒。天又热,一身都是汗,口渴得不行,也没钱没冰棍儿吃。看着背篼里差不多了,我催促李跃红去过秤。卖草的人还挺多,排着队。轮到我时,我把背篼放上去,那人看了一眼秤,算盘噼啪一打,就给我钱。钱是一张一角的纸币包着几个硬币,我不好意思看到底是多少,赶紧装到口袋里。李跃红是张两毛的包着硬币,显然她比我能干。她没问我得了多少钱,大概怕我不好意思。我也的确不好意思,一边走,一边悄悄把手伸进口袋里去捏,先判断出有三个硬币,再捏大小,哈,有一个是5分的!也就是说,我挣的钱至少超过了一毛五了。至今我还能记起当时的那种喜悦。高兴极了。后来我躲在没人的地方拿出来看,果真是一角八分钱。这就是我这辈子挣到的第一笔钱。回家后母亲好好夸了我一番。

母亲还鼓励我跟着院里工人的孩子一起去筛煤灰卖。那时候修房子水泥里掺煤灰,大概代替沙子。家家都把煤灰堆在院子里,堆多了就筛一筛拿去卖。煤灰我忘了多少钱一斤,反正有一次我借了个筛子筛了两箩筐挑去卖,卖的钱大概也只有几毛。这些事让我渐渐不再那么像书呆子,知道钱来之不易,也知道劳动人民不容易。

显然母亲的改造是卓有成效的。我渐渐变得泼辣而能干。学校里组织去农村劳动,一住半个月,我虽然不是那个最能干的,但我已经学会了忍受,从不叫苦。皮肤过敏起水泡,一直忍到劳动结束才回家住院。高中毕业后有段时间我闲在家里,就去做临时工,干的都是体力活儿,卸货,抬石头,都干过,一个半月挣了60多块钱。我就是揣着那60多块钱离家当兵的。当兵后,连队更是经常有劳动。修操场,种菜地。我记得给菜地浇水时,我挑起担子颤悠悠地走,让战友们大吃一惊,因为我那样子很地道,像个来自农村的兵。那时我体重都不到九十斤,也能挑一百斤的桶。

成年后,我越来越感激母亲对我的“改造”,它为我后来当兵、上大学、结婚、养孩子,都奠定了结实的基础。在部队几十年,无论是去西藏边关,还是去灾区采访,我从不因为自己是女性要求照顾,很习惯地去承受种种艰苦。

自然,母亲的教育方针极大地影响了我对儿子的教育。我继承了母亲的观念,努力培养孩子不娇气,不依赖。记得儿子小学毕业时,他的班主任笑着对我说,六年了,你是我们班唯一一个下雨天不给孩子送伞的家长。儿子十二岁刚能骑自行车,我就写个地址在纸上,让他帮我去买东西或者修理东西。他的压岁钱我总是让他自己去储蓄所存起来。到了高中住校,他所有的衣服被褥都是自己整理的,我根本就没去过他宿舍。周末回来,也是他自己去超市补充所需物品。所以,当他十八岁要去美国读书时,我一点儿也不担心,我知道他没问题的,一定能把一切搞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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