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陪友人去故宫,朋友说,午门楼上正好有紫禁城过大年的特展,月底就要结束,去看看吧。故宫十年未进,上一次来还是采访前任院长郑欣淼,午门楼上更是从未踏足。拾级而上,迎面劲风直吹。

好大的风!狠得人都站不稳!顿时想起,沈从文讲过,午门楼上的风大。

劳春燕:午门楼上我想起沈从文的检讨书 | 走馆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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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后,沈从文不再写小说,由北大国文系改入历史博物馆,从事文物研究。一般研究员都习惯坐办公室看书、谈天、学文件,他却认为该去午门楼上的陈列室,一面学习,一面做解说员。于是,他就在午门楼上“转了十年,学了十年”。说这些话的时候,还是在1968年,他还没有去湖北五七干校劳动。

我也是第一次在他的文章中知道,原来午门楼上不是空荡荡的几间屋子,当时就有博物馆。

这样搞研究自然比坐在暖融融的办公室里来得辛苦。

“当时冬天比较冷,午门楼上穿堂风吹动,经常是在零下10摄氏度以下,上面是不许烤火的。在上面转来转去学习为人民服务,是要有较大耐心和持久热情的!”

劳春燕:午门楼上我想起沈从文的检讨书 | 走馆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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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午门楼上,我体会到了穿堂风的威力。楼上的殿堂格外高大,天花板足有十五六米高,现在下方加了玻璃隔断,布了灯光,但抬头看去,依然可见红漆柱子直顶天花板,很是雄伟。不过,皇家气派归气派,这样的房子,没有暖气,可想而知得冷成什么样。

可是,沈从文说,研究就得这么做。搞陈列,做解说员,发现懂得不够的地方,再翻阅文献。“看了过十万绸缎,又结合文献,我当然懂得就比较落实了”。

这篇文章其实是沈从文1968年在文化大革命中写的一份检查稿,被收录于《沈从文说文物-书画篇》中——“我为什么始终不离开历史博物馆?”

我读了不下十遍,每次看都动容。这怕是最有才情的检查了,不像检查,娓娓道来,倒像是一篇讲述心路历程的散文。即便因为是检查,不免有一些套话,甚至有重复和啰嗦之处,却依然不掩本色,知识分子的清高、做学问的耐心较真、世事变迁的无奈,全都弥漫于字里行间。

1949年,沈从文47岁,却不再写小说,很多人为他可惜。原因看似复杂,实也简单。他在检查中解释:

我懂的多是旧社会事件问题,而对新社会问题懂得极少。若重新搞写作,一切得从新学习...让我这么笨拙的人,不经过三年五载反复的学写改,决不会出成果。同时从延安随同部队,充满斗争经验,思想又改造得好的少壮有为、聪明才智出众超群的新作家又那么多。

他的笔是珍贵的,与其写得不情不愿,不如不写。再说,早先遭到的批判,也让他承受不起。

好在他还有文物可爱。从年轻时,他就喜爱文物,也收藏不少。所以,干脆就把事业重心转移到了文物上,不仅在历史博物馆任职,还在北大博物馆系教陶瓷。对于后世来说,恐怕要感谢他的转行,他对于中国古代服饰等文物的研究,填补了空白。

但相比于写小说的盛名,搞文物显然是件清苦寂寞的事情。其实解放初,他也受过毛主席接见,也得到勉励:“年纪还不老,再写几年小说”。他本可以像同时代的小说家一样:

“过去老友如丁玲,简直如天上人,即茅盾、郑振铎、巴金、老舍都正是赫赫烜烜,十分活跃,出国飞来飞去,当成大宾。”

可在历史博物馆工作的沈从文,当时的画像是这样的:

“天不亮就出门,在北新桥买个烤白薯暖手,坐电车到天安门时,门还不开,即坐下来看天空星月,开了门再进去。晚上回家有时大雨,即披个破麻袋。”

这个对比着实反差有点儿大。而且,搞文物,不光没名,也没钱,沈从文也不在乎。当辅仁和人民大学合并,聘请他做国文系教授,以当时待遇而言,去学校,大致有200元左右薪资,博物馆不过100元左右,差一倍呀!可沈从文还是决定留下来。他是真不在乎钱,要不也不会在解放初,把部分收藏的瓷器漆器捐给北大博物馆系。

心态会不会发酸呢?或者,老朋友身居要职,找找他们,改善一下处境,也是人之常情,可是,“我既从来不找他们,即顶头上司郑振铎也没找过,也无羡慕或自觉委屈处。”

沈从文就这样把后半辈子贡献给了文物研究,专注、勤奋、执着。虽然47岁才转行,但他的研究卓有成就,服饰、民俗、器物、书画都有不俗见解,这一方面和他做学问的方式有关,另一方面,也得益于他扎实的文史功底。所以他的代表作不仅有小说《边城》,也有《中国丝绸图案》、《唐宋铜镜》这些文物研究成果,他的身份不仅是作家,也是文物学者。或许堪称,最会写小说的文物学者,最懂陶瓷字画的小说家。

虽然不写小说了,但他写文物的文章,依然通俗晓畅。读起来,不像在读学术集,更像读散文,就好像读他的检查,能读到人落泪。

沈从文得以善终,于86岁高龄谢世。他的墓碑背面是妻妹张允和撰写的联:

不折不从,星斗其文;亦慈亦让,赤子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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