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眼睛开始适应房间里的灯光，龙森第一眼看到的，是摆在桌子中央的四杯红酒。这其中，只有一杯是无毒的。

房门被反锁的声音清晰地传达到在坐的每一个人耳中，现在，在这狭小的空间之内，就只剩下四个人了。龙森尽量放缓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明白游戏已经开始。等到它结束的时候，只有一个人能够活着离开。

为什么来这里？因为已经没有第二个选择了。如果还能有其他的办法，如果有哪怕一点点来自外界的帮助，他都不会拿自己的命冒险。

就在七天之前，龙森所在的建筑工程出现了意外，所有相关负责人都消失无踪，连带一起消失的，还有他们被拖欠了将近三年的工资。

龙森和他的兄弟们，一共一百二十七人，已经无处容身了。他们像一群蝼蚁一样地被抛弃和遗忘，这座南方最繁华的城市，此刻正对他们释放着最大的恶意和冷漠。

想无可想，他们最后只好来找这家名为“幸运者俱乐部”的地下赌博公司，不过和一般的地下赌场不一样的是，这里赌的是命，而赢的关键，要视于个人的运气。

无论你是什么人，什么身份，只要能交纳一笔规定的赌金，就能参与这场游戏。活下来的那一个，将带走所有的赌金。当然，这其中要扣除掉给俱乐部的一笔佣金。

龙森是自愿前来的，他没有父母兄弟，也没有妻子儿女，如果死了，也就是一个人的事情。他说过，自己是最合适的人选，他不怕死。

但他不能死。用来参赛的这一千万，是一百二十六个兄弟拿自己作抵押换来的。如果输了，龙森倒是彻底解脱，但剩下的人将要为俱乐部干五年的劳力才能偿还。谁知道他们会被带去什么地方，又是否能够活过五年呢？关于这家公司，他听到过许多传言。

“嗒，嗒……”是有人正用手指击打桌面的声音。龙森的注意力终于从眼前的红酒移开，开始观察起和他同屋的其余三人。

在他的左手边是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上梳的头发一丝不乱，年龄在四十上下，他保养得非常好。即使是现在，在昏黄的灯光下，也依然透着一身贵族般优雅的气息。龙森注意到他摆在桌上的手修长而好看，这“嗒嗒”声的源头就是他。

可是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会来这里呢？龙森有些糊涂了，光是他手上的那块表，就已经价值不菲了，当然前提是真的话。

也许是生意失败了吧，来这里做最后一搏。这么一想，龙森倒觉得自己和他有几分相似之处。大老板和打工仔，最后竟然坐到了同一张赌桌上，想想也是好笑。这个城市里，钱来得快散得也快，报纸上那些老板负债自杀的新闻总是层出不穷。

龙森的右手边，端坐着一个老头。头发虽然花白了，但精气十足，穿一件白色丝绸褂子，平整得看不见一丝褶皱，像个武林宗师。只是眼里泛着精光，龙森在看他的时候，他也斜睨了龙森几眼，随即把目光投向了另一边的人——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就坐在龙森的对面，低垂着一张脸，几缕头发散落在脸颊旁，虽然还没看清五官，也已经很有几分楚楚动人了。双手紧握着胸前的一条项链，应该是十字架吧，女人在为自己祈祷。

那女人手上的钻戒在此刻闪了一下，钻石很大，龙森只在珠宝店外的橱窗里看到过，而他却连店里面最小的那颗钻石都买不起。一想到这个，龙森不自觉地拉了拉自己皱起的、洗得有些泛黄的T恤，觉得自己和这三人还真是有点格格不入。

“嗒，嗒”，一直保持着同一节奏的声音突然停了，那个中年男子扫了一眼面前的三人，终于打破了沉寂：“如果没有人选的话，那么我就先拿了。”

2

手指碰到酒杯的时候，有一点冰凉的触感。华尔德没有什么犹豫，拿了最靠近自己的那一杯。这一下，只要把它喝下去就可以了。

即使走到了这一步，华尔德的内心也没有感受到丝毫对死亡应有的不安和恐惧。对此他显然有些失望。

来这里的决定，是一个星期之前的突发奇想。那个夜晚，当他在自己的公寓——整个城市最高建筑的顶层眺望的时候，能够感受到那股终日折磨自己的痛苦，在那一刻又加剧了。

他拿出了放在床头柜里的手枪，把里面的子弹一粒粒取出，又一粒粒填回，然后拉下保险，将枪口对准了自己。现在，只要轻轻弯一下手指，一切就都结束了。不会再有痛苦纠缠他了，但他还不能结束，因为他不甘心。

即使在这一刻，枪口对准自己的头颅，死亡也没有在他身上泛起一点的涟漪。没有害怕，没有恐惧，也没有留恋。

他可是这个城市最富有的人啊！多少人羡慕他，畏惧他，依靠他生存。但现在，看着落地窗外整个霓虹绚烂的城市夜景，却没有一星半点的灯光和自己是有关联的。

我不知道自己会在拥有这座城市以后，就被它隔绝在外了。如果知道自己必然会承受这种痛苦，我会放缓对那些竞争者的驱逐和吞噬；我不会让那些人死得太快，会尽量延长折磨他们的时间；我会犯更多的错误，露更多的破绽；我会和一些太美的艺术品永远错过，而不是把它们都据为己有。可我不能，因为我是华尔德。

或许这才是一切痛苦的根源。

他收起了手中的枪，把它重新放回原本的位置。也明白自己今夜是无法死去的了，他不能在对死亡毫无知觉的时候死去。

3

那个穿西装的拿了一杯，小年轻拿了一杯，现在，就只等这个女人了。老吴气定神闲地等待着，他从来只拿剩下的那一杯。

这是他第三次参加幸运者游戏了。

在这个世界上，是真的有运气这回事的。这一点，自己在20岁那一年就深信不疑。一架飞机，一百三十五人，就只生还了他一个。浓烟灼热的记忆和闪烁的镁光灯搅和在一起，他在一片震惊的余波所带来的恍惚中，感受到了神对于自己的眷顾。

然而随之而来的赔偿金把他给养懒了，大笔的钱快速地流走，等他发现那笔钱已经所剩无几的时候，早已失去了谋生的技能，也无法停止对奢靡生活的渴望。好在，他还有一身的好运。这个幸运者俱乐部，简直就是为他开的。

前两次赢来的钱已经花得差不多了，这是他的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赌完这次就收手，剩下的钱足够自己养老了，老吴的心里这么盘算着。

也不是不害怕，特别是体验过一次生死关头的人。也许是自己想错了呢？也许好运就只有那一次呢？老吴记得自己第一次来的时候，吓得差点尿了裤子。

可他活下来了，而且两次都活下来了。所以说运气这回事，应该是真的有的。不过他的好运似乎只在这种生死关头上起作用，其他地方倒真不怎么样。

投资的几个生意最后都以失败告终，老婆和他离婚后就带着女儿去了加拿大，这么多年一直没有什么消息。之后的几个女人，都是冲着他的钱来的，好不了多久就散了。如今也迈进了六九大关，这一辈子活是活得痛快，就是最后身边没留下什么人。

最近真的开始觉得自己老了，老是想起在加拿大的那个女儿，怕是早就结婚了吧？要是生了小孩，会叫自己外公吗？

思绪散得有点远了，老吴赶紧收了回来，理了理身上的衣服。上等的宁波丝绸，顺得和水一样，是今天早上刚换的。来之前，特意沐浴斋戒，怕身上不干净，带坏了运势。人老了，就多了顾虑。

又等了一会儿，那女人还是低垂着脸坐着。老吴也不催，他愿意等。这三个人在他眼里，已经和死人没什么区别了。这是他们的最后一点时间，这点施舍，他还是愿意给的。

正这么想着，那女人突地一伏，竟趴在桌子上微微啜泣了起来。

4

可那女人只哭了一会儿，就止住了，抬起头理了理有些散乱的头发，脸上泪痕未干，看在龙森眼里，是一张极为精巧迷人的脸。

脖子上的项链露了出来，不是十字架，而是一把钥匙，还有一块铭牌。铭牌上面写了东西，龙森上身往前倾了倾，但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上面的字，那女人突然就拿起了桌子中央的一杯红酒，仰头喝了下去。然后她紧闭着双眼，微抿着嘴，面色发白地坐在那儿。

龙森一时愣住了，提了一口气久久才想起来要放下，眼睛止不住地在三人脸上打转，房间此刻静得只能听见各自的呼吸，他们都在等待结果。

大概过了几分钟，也许更短，也许更长，华尔德抬手看了一眼表，女人也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只是身体还是忍不住有些打颤。

输赢已分？

“不可能！”老吴死盯着剩下的那杯红酒，又盯着面前这个好端端的女人，惨白的脸色从女人脸上渐渐退下，爬到了老吴身上。

“这不可能！”

难道自己的好运气真的已经用尽了吗？老吴不可置信地摇着头，可还没来得及让他细想，那女人又做出了惊人之举：她拿起中间剩下的那杯红酒，一仰头又喝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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