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唱《女起解》或《玉堂春》,笔者从来未看过他带那种新式的鱼枷(也就是龙睛鱼式的鱼枷)。红袍、蓝袍退堂之后,由王金龙一人审问,苏三接唱〔二六〕:“玉堂春这里我就放了宽心”一句,“宽心”二字用腔与梅氏相同,但唱法则异。

 以前笔者喜爱听青衣戏,对于须生只认为是陪衬的对象而已,所以也不甚注意。《玉堂春》为一出骨子老戏。虽然是家喻户晓,但是四大名旦的《玉堂春》都听过的人,恐怕到现在已经不多了。笔者竟有机会听过他们唱的这出戏,不但听过而且还记得一些粗枝大叶的梗概,所以想写出来,将他们四位的不同,比较一下,以飨读者。所谓四大名旦,自然是指着梅兰芳、尚小云、程砚秋及荀慧生而言。这种排列(梅尚程荀)的次序,是最初的排列方式,以后排列几经变迁,笔者现在谈四大名旦的《玉堂春》,仍按最初排列的次序而谈。 

梅兰芳的《玉堂春》 

 据说梅老板的这出戏是由他的大伯父梅雨田所亲授的,唱腔多半是本着他的祖父梅巧玲先生的唱腔。他初出台时,常贴这出梅府名作,在他成名之后就不常贴这出戏了。笔者听他的《玉堂春》是远在民国十五六年的时候,也只听过两次。一次是在北平的开明戏院,一次是在天津的明星大戏院。虽然只听过这两次,但是他给予我的印象,还是相当深刻。那时他身材窈窕,扮相艳丽动人。嗓子虽不如他壮年时的宽厚,但是清脆甜润,唱起来委婉动听。他唱《女起解》或《玉堂春》,笔者从来未看过他带那种新式的鱼枷(也就是龙睛鱼式的鱼枷)。他总是用传统式的小尾鱼枷,虽然做得很考究,但仍然不脱藩篱。

齐崧:四大名旦的《玉堂春》

梅兰芳、萧长华之《玉堂春》 

 他演唱《玉堂春》从不和《起解》联起来一同唱,同时他单贴《起解》也绝不带《玉堂春》。他出台时,一声“苦呀”,可以引起台下的轰堂好。他一出场就显得眼前一亮,艳光照人。头上带的是银泡,左边是一缕甩发,右边是蓝色的头巾。身穿大红沿蓝边的罪衣罪裙,足蹬蓝色的彩鞋。出台时仍是他一贯的亮相,文风不动地站在那里,然后徐步向前。唱到“吓得我胆战心又寒”唱腔低迴,必然又是一个轰堂。一声“崇爹爹呀”一个高腔,声震屋瓦,台底下又是一片掌声。崇公道带着他进入大堂时,一个圆场,走的是稳练多姿,美不胜收。接着就是“请医”一段表演了。目前演此戏者多半将这一段“请医”删掉了,认为这是无关紧要的一段枝节。其实回想起来,那时听听徐兰沅和王少卿的一段胡琴〔柳青娘〕的牌子曲,已经是相当过瘾了。

 玉堂春二次出场,念了大段念白,字斟句酌响遏行云。台下静如止水,无不为之入神。唱〔倒板〕“都察院”三个字,清脆甜润,直入云霄。以下几句〔慢板〕,行腔稳重大方。有唱片为证,不必赘述。“是那王,王,王公子”唱时的面目表情,娇羞惊怕,兼而有之。下面的〔原板〕、〔二六〕和〔流水〕,唱时其手势之美,无以复加。因为眼到,手到,配合身上的扭动,与唱腔配合,打成一片,可以说是已达艺术之顶点。

 唯一可以批评的是他的一双眼睛,生来柔媚。虽在凄楚之中,也不能掩其柔媚。身在缧绁之中,亦不能掩其雍容之度。以后有人向他说明,他就将这出名作挂了起来。笔者由民国二十年以后,就未再听过他贴《玉堂春》的消息。一直到胜利之后,民国三十七年来台,还是未再听过他唱这出戏,于是乎这出戏就成了程砚秋的专利了。

齐崧:四大名旦的《玉堂春》

梅兰芳之《玉堂春》 

 梅的《玉堂春》,还有几点是值得一提的。他唱的一段〔流水〕,自“那一日梳妆来照镜”,一直到“也甘心”为止,可以说是典型之作。以后的程砚秋、张君秋,虽然各自成派,然而唱法除在行腔吐字上有变化之外,均不能脱其窠白。张君秋更是如此,他在初露头角时,完全唱梅腔梅调,以后渐次变化为现在的唱法。

 另外梅老板在唱“上前去说几句知心话,看他知情不知情”的〔快板〕时的一个圆场,宛似飞蝶穿花,飘然欲仙,说不出来的令人激赏。四大名旦,能挂首席,绝非侥幸致之也。

 最后还要奉告读者一个奇观。在天津明星大戏院看他的《玉堂春》(当时是姜妙香的王金龙,王凤卿的刘秉义,张春彦的红袍。在北平开明则是鲍吉祥的蓝袍),在王公子念“出院去吧。”时,观众开始抽签离座前面位子多半空出来了。但等到梅老板高唱末一句“我看他”时,已经走到门口的观众,又开始掉头回来屏息聆听,笔者看了,真是好笑,“他们究竟是懂戏,还是不懂戏呢?”然而由此亦可见梅老板的魔力了。

尚小云的《玉堂春》 

 自从白牡丹(即荀慧生)在上海贴出了全部《玉堂春》(由“嫖院”至“团圆”止)之后,在平、津一带也引发了不小的震荡,听说他这出新编的《玉堂春》,足足演了十六刻,在上海连卖了十几个满堂,可以说是一个成功之作,因而他的声誉,也随之日渐窜红。于是乎四大名旦中之尚小云也就跟进,排出了他的新《玉堂春》。

 他在天津春和大戏院贴出了此戏,也甚为轰动。他的唱法是不带嫖院,而是由“起解”起,接演“会审”,以后再加上“王金龙探监”,一直到“团圆”为止。他是以铁嗓著称,所以他愈唱愈亮,从无声嘶力竭之时。唱“起解”是一丝不苟,与平时唱法无异。八句〔反二黄〕,一字不减。以下的〔西皮〕,和“会审”也是完全唱足,一气呵成。以后的“探监”及“团圆”,再加上大段〔南梆子〕和大段的流水,更为全剧生色不少。

齐崧:四大名旦的《玉堂春》

尚小云之《玉堂春》 

 他那时演《玉堂春》的搭配是由他的弟弟尚富霞饰王金龙,由张春彦饰蓝袍,琴师是赵四(名字记不清了),也是北平一位名琴,手音响亮,能发刚音,与尚小云的嗓子,正相配合,唱起来能发出金石之声,故而能自成一派。尚小云生得一双凤眼,柔媚中仍带些英发之气,牙齿洁白整齐,为四大名旦之冠。他的拿手戏甚多,然依笔者个人的评判,是以全部《十三妹》、《梅玉配》,以及《得意缘》中的狄母郎霞玉最为拿手,为他人之所不能。也就是因为演《梅玉配》中之小姑与筱翠花所演之嫂子互争谁为主角,两人闹翻了,因而拆伙。于是合作多年之一对老搭档,从此各自东西。筱翠花也独自组班演出。这都是些题外之话,到此为止。 

 尚小云演《玉堂春》之穿装打扮,与梅老板完全相同。只是用了新式的鱼枷,同时跪的垫子是用了个特大号的软垫,这点笔者不敢苟同。因为那时只有荀慧生和一般坤角儿是用这种垫子,以示与众不同,但依照道理而言,她是一个犯妇,哪能还有这种排场,照理说连垫子都不该垫的,不是吗?

 尚氏出场较梅派为快,但也不是跑出来的,是疾走两步,在九龙口亮相。唱〔摇板〕行腔高亢,但纯走传统路子,并无特别的腔调。以后的“都天大人容禀”的一大段念白不如梅老板的口齿清楚,听起来费劲儿。〔倒板〕声似裂帛,直冲云霄。〔慢板〕时唱“鸨儿买我七岁整”用的是一个与众不同的高腔。唱“十六岁开怀是那王,王公子”时,面目表情除娇羞之外还带着微笑。在大段〔原板〕之中,用了几个低腔也都是尚派独有的行腔。可惜用在哪几句上,则已不能记忆了。表情中,手势甚美,只是笑的地方过多。在这出戏里,应当面呈愁苦悲戚,哪还能笑得出来,这是不太合理的。以下的大段〔流水快板〕,都如行云流水,清新自然。在唱“也甘心”时,声音高亢发出爆音,观众报以热烈掌声等到“出院去吧”以后,就唱、做平庸,无甚突出之处了。以后的探监、团圆,是如何行腔、做派,已不能记忆,所以只能谈到这里。 

程砚秋的《玉堂春》 

 笔者第一次看程的《玉堂春》,是在某宅的堂会里。那时他还是初露头角,尚未大红。只听到他的嗓音尖而窄,而唱腔又稍有不同之处。那时他的身材修长窈窕,不像在他大红之后的鼎盛时期那样发福。

 他的唱、做已经不能记忆,只记得他用的守旧和桌围椅披是淡绿色的,而不是大红绣花的,与他的大红罪衣罪裙配合起来,更是特别显眼。我现在要谈的《玉堂春》,是他鼎盛时期的《玉堂春》,他在北平新新戏院和哈尔飞戏院都曾唱过。

齐崧:四大名旦的《玉堂春》

程砚秋之《玉堂春》

 那时名小生俞振飞初到北平,第一次在北平露的打炮戏,就是和程砚秋配演的王金龙一角。因为那是他第一次和程唱《玉堂春》,专为捧他而去的人,也不在少数,所以那晚把新新戏院挤得水泄不通,座无虚席,还有许多“站票”,可以说是极一时之盛。笔者也躬逢其盛看了一出过瘾的《玉堂春》。以前为程配演王金龙的是王又荃,蓝袍是李洪春或者张春彦。那晚的王公子换了新人俞振飞。他一出场即落得碰头好,因为扮相英俊潇洒,台步稳练,声色夺人,无怪乎观众精神为之一振,报以热烈掌声。

 苏三帘内的一声“苦呀”,声音洪亮中带着哀怨,已经表明了苏三当时的心情。台下在静若止水中爆出了一片掌声。程一出场,只见他愁眉双锁,眼圈画得深浅适宜,益增其柔媚。穿着大红衣裤,两边镶着黑色宽边(因为这样可以显得体型瘦了些),除此之外,扮相与梅氏同,出场身段也可以说是一样。但他用的是龙睛鱼尾式的新型鱼枷。“来至在”三字走低腔。“举目向上观”一句。唱到“上”字时,收住,然后吐出“观”字并放开嗓子送出。这一个“观”字,就带来了一个轰堂。

 那时他的嗓子能宽能细,能放能收,能宽如黄钟大吕,也能细如微雨游丝。一个人能自成一派,绝非偶然之事。他唱“两旁的刀斧手吓得我胆战心又寒”,而不是唱“刽子手”,这比梅用“刽子手”是改进了,因为在大堂之上是不会有“刽子手”的。他唱“心又寒”用腔也与众不同。“寒”字用的不是低腔而是一个婉转佳妙的程派独创一格的花腔。紧接着“爹爹呀”,又是一个先放后收余音袅袅的柔腔。总而言之,他这段〔摇板〕,新腔迭出,是颇为耐人寻味的一段佳作。 

 以下的“大人容禀…”的一大段念白,字斟句酌,吐字之讲究,实无人能与之比拟。脸朝外跪后之大段〔慢板〕,也是佳腔迭出,表情逼真。只见他满面辛酸,冤情流露,行腔哀感凄凉,眼神手势,配合无间。“鸨儿买我七岁整”一句是用一个平腔,“七岁整”的“整”字是程派常用的一个挑高疾转的腔,一定落好。“整九春”是一个低腔,有如泉流激湍,九曲低回,突然中断,紧接着又一泻千里。这种唱法,也只有砚秋能优为之,他人无法仿效也。“是那王…王…王公子。”他的唱法并无新奇。好是好在眼神手势上。头一个“王”字似乎欲言又止。第二个“王”字,似乎是触动了她的伤心处。“王公子”三个字激动、娇羞、怨恨三种情绪似乎都兼而有之。这种表情,观众看了,能不荡气回肠,双手鼓掌么! 

 以下的〔原板〕,除了“三万六千银一概化了灰尘。”是与众不同外,余均为大路唱法,无可评述。再以下的〔二六〕、〔流水〕,行腔吐字均有独到处,如珠走玉盘,圆润细腻。如“冲冲怒”、“拉拉扯扯”、“也甘心”等句,均为他的得意之作,唱到此处,台下定可引起一片掌声。

齐崧:四大名旦的《玉堂春》


齐崧:四大名旦的《玉堂春》

程砚秋之《玉堂春》 

 红袍、蓝袍退堂之后,由王金龙一人审问,苏三接唱〔二六〕:“玉堂春这里我就放了宽心”一句,“宽心”二字用腔与梅氏相同,但唱法则异。程在一吞一吐之间,是用小腔、气口将这二字委婉吐出唱得美妙,台下每次均热烈鼓掌。“出得察院回头看…”以下走着圆场,随走随唱。圆场十分稳练,腿上的功夫,不问可知。“玉堂春好比花中蕊。”“花中蕊”三字用的是高腔,先以细若游丝的音量,以后则以一泻千里的音量放出。

 在他鼎盛时期,他的音量非常之宽,不像他的早年时期。有人批评程所用者为鬼音,殆系指着他的细若游丝之处,是由于他独特的脑后音而致,并不能认为他的音量狭窄而不能放出灌个满堂也。当他唱到“我那三”三个字时,并非疾步急冲向前,而是以右手拿着锁链向前一伸,作为要上前认大人的模样,然后王公子暗中向她示意,不可在公堂之上作出莽撞之事,他就顿有所悟,退后一步,低下头来,徐徐唱出“三呀”,似在暗自呻吟又好似在背地悲啼,真是把当时的情景和内心深处的情愫表露无遗。一出《玉堂春》,看到此处叹为观止矣。以后的尾声与梅老板大同小异,已无足述,所以就谈到此为止。 

荀慧生的《玉堂春》 

 全须全尾的《玉堂春》一剧是由荀慧生创始的。而四大名旦中,也只有他是这种演法。由“嫖院”起,然后又嫁与沈延龄,涉讼判刑,“苏三起解”、“三堂会审”一直到“团圆”为止,全剧要演十六刻,前花旦,后青衣,是一出很为吃重的戏。笔者看荀的《玉堂春》是远在五十几年前,在北平吉祥戏院看的。那时还可以算是荀的早期作品,已经由上海回平,一炮而红之后了。因为只看过一次,所以到现在,印象已经很模糊了。

 “嫖院”一场正是荀的拿手绝活。但是他没有像在其他花旦戏中,那样妖媚风流,究竟苏三一角,是个青衣,不能与一般的花旦作同日语也。笔者认为他这样作,确是恰到好处。“起解”时,他将大段的〔反二黄〕删掉了。因为戏幅过大,任何人也不能承当这个“马拉松”式的演法。现在让我们来看看他演的《玉堂春》吧!

齐崧:四大名旦的《玉堂春》

荀慧生之《玉堂春》 

 他的出场就与其他的大名旦不同。在喊完“苦呀”之后,在锣鼓点子中,由帘内飞步蹿出,低着头,走一个小“S”形的台步,奔到九龙口,将头猛抬,甩发飞起,然后再念“喂呀”再低下头去拭泪。带着亮晶晶的龙睛鱼枷,衬托着他的粉颊,显得十分艳丽动人。这是他自成一格的出场式,为许多花旦、特别是坤角儿们所效尤。他戴的头面,究竟为水钻式或银泡式,已记不清了,总觉得是亮晶晶的,大概是水钻的吧! 

 在嗓子方面,他的嗓音虽然不亮,但是颇经唱,行腔也与旁人不同,有一种特别的韵味。除〔摇板〕外,其他的〔慢板〕、〔原板〕、〔二六〕、〔流水〕、〔快板〕等,他均有录音(唱片)留存。但是在做、表方面,不能不提一提。他的圆场跑得不错,绝不让其他的几位名旦。唱“大人哪”一句时,一足翘起,一手拿着鬓旁甩发,浑身颤抖着,表情甚佳。“十六岁开怀是那王,王,王公子”。他的面目表情是娇羞毕露,比程的错综复杂的表情,就要差了一截了。在唱〔原板〕时,有时面作回忆状,有时媚眼抛送,喜形于色。两臂随着眼神,运用频繁。总而言之他的表情是动态多而静态少,两眼灵活,手势佳妙脱不了花旦的韵味,如以演“会审”一节而言,似乎是不太对工,火了一点儿。

 最后出了察院回头看,紧接着是一个飞步似的圆场。唱到“我那三”上步直逼桌前,然后唱“三郎啊!”这句唱得倒是婉转动人,可称荀的代表之处。“我看他将我怎样施行”一句,唱到“他”字时是用右手向上指,高与眉齐。“他”字唱得很得法,疾上缓下既省力又讨好,堪为嗓子差一点儿的人所效法也。临进场时,还到台前向内引领而望,不胜依依,此亦为荀之作戏与旁人不同之处也。然后顿足低首,徐徐进入后台,此时台下报以热烈掌声。笔者也认为此处颇能描绘苏三当时之心情也。

(《齐崧先生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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