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金瓶梅》这本奇书,其实是三个天才共同完成的(三)

前两篇因为发的二条,很多小伙伴还没看,现在赶紧看起来。

前两篇很浅薄的讲了下《水浒》与《金瓶梅》的异同,接下来的章节主要讲《金瓶梅》与《红楼梦》的异同。(我本来以为三篇我能讲完这个系列,现在发现好像不可以....)

假如没有《金瓶梅》,会不会有《红楼梦》?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但后来者永远是站在前人肩膀上的高度看问题的,这是历史发展的规律。

《金瓶梅》的作者兰陵笑笑生,是个天才,而且是个很有意思的天才,是那种“美而不自知”的那种天才。

他根本不知道他那么有才华,曹雪芹跟他的区别就是,曹雪芹意识到他自己是天才。

注意,这并不是缺点。

兰陵笑笑生的“天才”体现在三个维度:

眼里能看到东西。

笔下能完美精确重现眼里看到的东西。

眼底风景与笔下戏文,最终都是虚无的。

这三个维度怎么理解呢?

有人说,眼里看到东西那很简单啊,谁都看得到啊。

不,很难。

丰子恺曾经说,画一个小孩的脸啊,额头要留一半比例,而成人的脸,额头要短得多。我看了丰子恺这话,第二日在地铁上专门观察了,果然如此,但我之前从来没发现过。

写文章的人多半强调观察,表演艺术也是,话剧皇帝石挥常常跑到大街上观察街头卖菜的人,那些生意好的人是什么神情,那些生意不好的人又是什么样子。

然而,这并不是说你长着一双眼在那盯着瞎看,就一定能观察出个什么东西。

张爱玲十几岁写的短文,说脚步声落在走廊上,像一个接着一个响亮的吻。又说,秋天的风刮得落叶翩翩飞,像调皮的小孩子穿着大大的靴子四处跑。

她形容出来了,你就想,对啊,真对啊,但是让我们自己看着落叶飞舞,多半只会说一句,啊,好大的风啊。

天才眼里看到的东西,跟我们常人眼里看到的东西,根本不是同一个东西。

谢谢!

西门庆一家人到底有啥好写的啊?

今天西门庆跟这个打一炮,明天跟那个洗个澡,今天搞这个小厮的老婆,明天弄那个兄弟的弟媳,这有啥写头啊?

在《金瓶梅》之前,大家也都觉得这没意思。

《水浒》是要写英雄的,《三国演义》是要写权谋的,千古风流人物,总被风吹雨打去。

是兰陵笑笑生首先发现了清河县财主西门庆一家人的写头,而曹雪芹调用到了《红楼梦》里,这也是为什么中国后期写大家族的小说,无论是巴金的《家》还是张恨水的《金粉世家》甚至张爱玲的《倾城之恋》都怎么看怎么有点像《红楼梦》的缘故。

却又来,就算你眼里看到了东西,跟你能不能写出来,又是两码事。

有些人心里看明白了,表达不出来,只能压在心里。

有些人嘴上能说,甚至不少人能形容一个东西形容得眉飞色舞(比如我妈....),但是下笔一下都来不了,为什么?

因为人说话的时候有表情,有手势,有语速,有声音节奏,而文字只有文字,没有辅助项。

兰陵笑笑生在这一块的天才令人叹为观止,下笔细微准确得比电影镜头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们举个例子,宋惠莲。

宋惠莲是西门家伙计来旺儿的老婆,是厨房里的,属于底层的,后来被西门庆勾搭上。

首先看西门庆怎么勾搭她的:

约后晌时分,西门庆从外来家,已有酒了,走到仪门首,这蕙莲正往外走,两个撞个满怀。西门庆便一手搂过脖子来,就亲了个嘴,口中喃喃呐呐说道:“我的儿,你若依了我,头面衣服,随你拣着用。”

西门庆的态度侧面交代出她的身份,没钱,底下人,所以西门庆毫无顾忌,张嘴就是,你跟了我,我给你钱。再对比看西门庆跟李瓶儿通奸的“客气”就知道了。

这是用西门庆的视角在写宋惠莲。

接着勾搭上了,又是怎样描写的呢:

老婆(宋惠莲)掀开帘子,进月娘房来,只见西门庆坐在椅子上吃酒。走向前,一屁股就坐在他怀里,两个就亲嘴咂舌做一处。婆娘一面用手攥着他那话,一面在上噙酒哺与他吃。便道:“爹,你有香茶再与我些,前日与我的都没了。我少薛嫂儿几钱花儿钱,你有银子与我些儿。”

各位,注意这个描写。

走向前,一屁股坐在西门庆怀里,底下人粗鲁中的娇态,栩栩如生,接着呢,非常直接,找西门庆要钱,一边给服务一边直接张口要钱。

写宋惠莲就非得这样写,不这样写,书就不好看,为什么呢?

因为宋惠莲身上有一样东西,叫做底层人的仗义。

所谓的“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后来西门庆设计害来旺儿坐牢发配,这婆子听了在房里大哭:“我的人啊,你在他家干坏了甚么事来?你做奴才一场,好衣服没曾挣下一件在屋里。今日只当把你远离他乡,弄的去了,坑得奴好苦也!

第一次上吊,被救下来,救下来后大家都围着劝她想开“问了半日,那妇人哽咽了一回,大放声排手拍掌哭起来。”

这个动作描写真是惊天地泣鬼神啊,各位。

只要在农村街上看到底层妇女吵架,就是要这样一屁股坐在地上,拍巴掌哭的。

接着等劝她的人一走开,又再次上吊,这回吊死了。

她前边的这种“粗鲁”跟后面的这个“仗义”共同组成了一个活泼泼的底下人宋惠莲。

《红楼梦》又把这套手法借鉴过去了,就是我们今天常说的“按头制帽”,只是《红楼梦》把它发扬光大了。

而至于“虚无”感是所有的经典小说都会谈到的一个问题。

悲剧在文学上永远比喜剧更深刻。

而最悲剧的就是“人生无意义论”。

无论是东方的还是西方的,都是如此。

无论托尔斯泰《复活》(详见一个关于“诱奸”的经典故事)《安娜卡列宁娜》(详见有才华就可以任性啊!谁还能不服气?呵呵哒。),还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是曹雪芹,这么多天才凑在一起,也解决不了这个问题。

艺术解决不了生理学问题。

托尔斯泰和陀翁是寄托于宗教与爱的拯救,而曹雪芹是寄托于“空”,宝玉哭灵出走,曹的观点也是跟《金瓶梅》一致的。

《金瓶梅》开篇便写道:

人生在世,一件也少不得,到了那结束时,一件也用不着。

举鼎荡舟的神力,到头来少不得骨软筋麻;

铜山金谷的奢华,正好时却又要冰消雪散。

闭月羞花的容貌,一到了垂眉落眼,人皆掩鼻而过之;

陆贾隋何的机锋,若遇着齿冷唇寒,吾未如之何也已

人生如梦幻泡影,如电复如露。

但是,这段文字,看似理解和真正理解是两回事。

我们虽然也常常感慨,人活着为了啥啊,但是挣了一千块都要眉开眼笑,比人混的差就急要跳脚,这就是“看似理解”,而《金瓶梅》的作者是真正理解了这番话。

这也是《金瓶梅》最动人之处。

冷着一张脸,心里热烘烘。

眼里阅尽世间丑陋事,不改菩萨热心肠。

书里有个应伯爵,跟着西门庆四处混,帮忙拉皮条等事,混口饭吃,也混几两银子花花,实实在在的一个混账东西。

应伯爵又在西门庆面前挑拨,搞得另外被挑拨的人战战兢兢,第二日紧着给应伯爵送银子,让他在西门庆跟前说两句好话儿。

应伯爵回去对夫人说,这人如今在西门庆府上挣了些钱,就忘记我的好处了,吃我今日这一教训。接着话一转,说,今日凑了这银两,几个孩子的冬衣就有着落了。

前半句还令人憎,后半句就令人心头凄惨。

只要细读《金瓶梅》,你就会发现这是常态,每一个人,哪怕是愚蠢到孙雪娥这种(详见以《金瓶梅》《红楼梦》为镜,聊聊如何提高“情商”~),你看到她一次次被打骂被冷落,你都会可怜她。

潘金莲淫荡成那样,看到她最后被武松剖胸杀死,还是要为她一哭。

李瓶儿对花子虚简直是毫无人性,但是第五十九回《李瓶儿睹物哭官哥》,哪怕没有做过母亲的人,看这一段也要肝肠寸断:

那李瓶儿躺在孩儿身上,两手搂抱着,那里肯放!口口声声直叫:“没救星的冤家!娇娇的儿!生揭了我的心肝去了!撇的我枉费辛苦,干生受一场,再不得见你了,我的心肝!……”月娘众人哭了一回,在旁劝他不住。

李瓶儿见小厮每伺候两旁要抬他,又哭了,说道:“慌抬他出去怎么的?大妈妈,你伸手摸摸,他身上还热哩!”叫了一声:“我的儿!你教我怎生割舍的你去?坑得我好苦也!……”一头又撞倒在地下,哭了一回。

这就是《金瓶梅》的艺术。

悟透了齐物论,毫无半点分别心。

任何人在作者眼里都是平等的。

在这个人生境界上,是真的连曹雪芹都没有做到。

读《红楼梦》,谁会为贾赦贾珍甚至赵姨娘流半点眼泪呢?

这个系列写到今天这儿,自己有点感觉了,这篇翻过,下回继续,头条若是GUANGGAO,请记得二条收看~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