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我在宋朝做自媒体


柳永:我在宋朝做自媒体

高考成绩出来的那天,一个中年男人第三次落榜了。

他是柳永。和他同时代的知识分子们,大都已经有了出头之日。

比他小两岁的范仲淹,已经做了好几年兴化县令,而且靠着一款爆文《岳阳楼记》扬名天下。这一年他和好朋友滕子京(也就是《岳阳楼记》里的那位)率领民工四万余人,主持海堤的修复工程;小鲜肉晏殊,从小就被誉为天才少年,早在十几年前就被破格录取,这时已经做到了从四品的大官;最气人的,是他的长兄柳三复,他从小不好好学习,一有时间就去踢足球,成绩远远不如他,竟和高俅一样的命好,靠着精湛的球技升了官。

在那个无法入睡的晚上,他蜷曲在被窝里,轻轻地哼起了一首流行歌曲,想起了之前写了一篇文章《鹤冲天·黄金榜上》。

那时候,他青春年少,无法无天,满肚子的才华,浑身的刺,才可以说出这句话:功名算个屁呀。

可恰恰是因为这首爆红网络的词,让他成为了当时的严打对象,他被拉入了政治的黑名单:柳永小人,永不叙用。

好在这是开明的宋朝,放到其他朝代,就不是拉黑和封号那么简单了。他的眼睛湿润了。

在当时,高考是唯一的出路。就像那句话,错了的,躺下,回家;站着的,才有资格讲话。

百无一用是书生。柳永碰了一鼻子灰,这时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路,回家复习三年,继续死磕;第二条,结束北漂生涯,和大多数落魄文人一样,转向肯收留自己的那一隅山水。

他偏偏选择了第三条路,扎到市民堆里,卖词为生。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内容创业。

离开汴梁的那天,是个秋天。一无所有的中年人孤注一掷,开始了自主创业的道路。由于创业前景的不确定性,他的心境是很凄凉的。他写给女朋友的信里说:“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要知道,这时正值北宋经济繁荣的黄金时代,新兴市民阶层迅速崛起,都市通俗文艺相应发展。自百家争鸣后,内容创业赢来了第二个春天。

虽说是误打误撞,柳永似乎是很懂品牌运营,他为自己的账号起了一个炫酷无比的名称:奉旨填词柳三变。

他第一篇文章《雨霖铃》立马就火了,自此以后不可收拾。

“奉旨填词的柳三变”的收入主要来源于打赏和接广告。据叶嘉莹在《古典诗词讲演集》里透露,当时的歌妓如得到柳永为她们包装策划,立马身价十倍,所以很多人不惜以重金约稿,以求填词。

柳三变不仅诗词功力深厚,他写软文也是一把好手。他把形容词用出花来,在歌词中巧妙地植入广告,最著名的莫过于他四首《木兰花》,写完当时的四大文艺女青年,还有人托各种关系找他合作,柳永不得已又写下以下几篇:《昼夜乐》的秀香,《柳腰轻》的英英,《凤衔杯》的瑶卿等。火爆程度,一时无两。作为一个自媒体账号,“奉旨填词柳三变”无疑是很出色的。

他的粉丝群体,上到宫中达官贵人,下到河边洗衣服的家庭主妇。他写的《倾杯乐》这首曲子,曾在宫中传唱一时。而且,用户的留存率出奇的高,几乎就没有取关人数。远在西夏、大理、辽国的文艺青年们,都自发地向自己的亲戚好友推荐这个账号。

有句现成的话,凡有井水处,皆歌柳词。

在1035年,同时代的两大天才终于碰面了。

棋逢对手,将遇良才,那是多么幸运。但,这次见面只有一个词可以用来描述,那就是尴尬。

一个是苦熬了十多年始终不得志的自媒体人,一个是十八岁起就平步青云万众瞩目的政坛巨星。

这时的柳永终于有了正式的编制,一个小公务员,但是不被重用。于是柳永前来拜见晏殊,简单地说就是要求和他“互粉”“互推”。

气氛诡异。沉默无言。十分钟后,看报纸的晏殊终于开口了:“你也写曲子吗?”

在这句暗藏杀机的话面前,过于聪明的柳永立马反问道:“你不是也写曲子吗?”

两个写诗的人可以加个微信,那么两个写词的人呢?

晏殊的回答很直接:“我虽然也写,但是我不写流行歌曲啊。”

我不知道柳永是怎么回答的。后人记载那次会面的结局是:“柳遂退。”

自媒体人是不属于“士”这个阶层的,说到底,他是一个文化商人。宋词俱乐部里面,范仲淹、晏殊是一个朋友圈的,后来陆续来了欧阳修和王安石,他们把柳永挡在了俱乐部的大门之外。

因为文人自古以来,就有股傲娇劲儿:往来无白丁。虽然柳永这个自媒体账号坐拥粉丝千万,但内容通俗,属邪门歪道,上不了台面,是不被主流媒体认可的。

好在,历史最终还给了柳永一个公正的评价:词自晚唐五代以来,以清切婉丽为宗,至柳永一变,如诗家之有白居易,至苏轼又一变,如诗家之有韩愈,遂开南宋辛弃疾等一派。

有人做了个统计,在《诗经》《唐五代词》《全宋词》和《宋诗钞》里数万首诗词中,使用“狂”字频率最高的人,是柳永。但奇怪的是,他曾公开声明,自己的偶像不是清新俊逸的李白,而是刚出道就长着一副五十多岁面孔的杜甫。

柳永的矛盾之处就在于此。

他是官二代,既不屑于仕宦生涯,又有兼济天下理想;入酒肆勾栏风流成性,偏偏又是痴情种子的命。他身上乖戾、懒散、轻狂、无知的一面,在万万人之下;他的无双才情、仁人之心,又似在万万人之上。

1039年,柳永在浙江当一个小公务员。看到当地的老百姓晒盐的场景,这个饱经风霜的媒体人,热血涌上心头,写下了一篇纪实报道《煮海歌》。

他的读者们很震惊,纷纷留言,你居然是这样的柳永。

柳永变了吗?五十多岁的柳永,锐气被打磨干净,只剩下了一颗赤子之心。或许是因为过于理想,他被时代抛弃了,就像一把锥子,抓在手里嫌结实,放在口袋里又扎人,无处安放,只有被抛弃。

柳永去世的时候,依旧是个小公务员。煌煌《宋史》上,没有这个小公务员的那一页。

在柳永参与的四次高考里,据官方记载,考上的总共有916人,皆是人中龙凤。在九百多人里面,有的位极人臣显赫一时,有的不务正业碌碌无为。历史终究还是把绝大部分人遗忘了,可是柳永作为一个自媒体人,被我们记住了。

我想,在某个夜里,他会拿着“文以载道”的标尺,去衡量自己文章的价值,陷入困惑当中——我写的那些艳词,离这个国家很远,但离人民很近,离庙堂很远,但离市井很近,这个方向是不是对的?

没人告诉他。他选择了忠于自己的困惑,忠于自己的内心,并且一直写下去。

摘自《故事会》蓝版2017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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