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林”是散落在法国加莱各处的难民营的统称。从2017年到2018年夏季的伦敦,英国国家剧院、小维克剧院和“好机会剧团”联合出品的《丛林》始终是一出备受关注的作品。

加莱位于法兰西海岸线的北部,与英国的多佛隔海峡相望。这里的英吉利海峡最狭窄处只有二十多英里宽。那些为逃离非洲和中东的战乱而辗转进入欧洲的难民,有相当多一部分人会来到这里,等待偷渡到英国。在他们看来,掌握英语的便利和英国较发达的经济水平给他们许诺了一个美好的未来。而《丛林》所讲述的正是发生在难民营中的故事。

2015年4月,当地政府把散落在加莱各地的难民营拆除,难民们开始聚集到此地居住。涌入这一避难所的人口不断增长,在这个难民营存在的一年半时间里,人口始终维持在六千人以上。据《卫报》统计,2016年9月,这里的人口甚至有将近一万人。这里居住条件拥挤简陋,卫生设施缺乏,常常面临食品短缺,暴力袭击事件也不时发生。而另一方面,不同国籍、宗教和种族的人在这里和谐共处。逊尼派与什叶派,达尔富尔人与苏丹人,伊拉克人与库尔德人、厄立特里亚人与埃塞俄比亚人……他们的同胞在家乡彼此仇杀,而在这远离故土的寄身之地,人们却找到了彼此包容的方式。

这是一出关于希望与绝望、爱与悲伤的戏。戏一开场,是一位黑人少年的葬礼。他为了偷渡英国深夜只身前往高速公路扒货车,最终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然后是2016年10月法国政府发布即将拆除加莱港难民营的公开声明。舞台上一片悲哀、绝望和愤怒。“丛林”的过往历史被一点一滴展示在观众面前。

主人公萨菲来自叙利亚阿勒颇,是一位研究英语文学的年轻学者。为了逃避家乡的战乱,他辗转来到加莱,见证了“丛林”的变迁,最终在难民营被拆除前夜搭上蛇头的偷渡车前往英国。沉静优雅,通晓西方文化的萨菲成为整出戏的说书人,将他在难民营中经历目睹的一切向观众娓娓道来。在他的故事里,有来自达尔富尔,年仅十七岁的少年奥克特。母亲为了让他逃避家乡的种族仇杀,拿出所有积蓄供他偷渡。他历经九死一生,带着浑身累累的伤痕来到加莱。“一个难民就是一个已经死过很多次的人”,就是这个少年对自己生命经验的感悟。

还有来自阿富汗的厨子萨拉尔。难民营里的“新喀布尔小馆”延续着他对生活的美好愿景。这份憧憬在他那多灾多难的家乡无处安放,他只能随身携带四海漂泊。2016年初,英国著名美食专栏作家吉尔造访“丛林”难民营,在品尝了他的“新喀布尔小馆”之后打出了四星的评分。吉尔评价他的食物时写道:“这是正宗、手艺精到、完全出人意料的一顿美餐。烹饪得如此优雅,带着生动气韵的美食抵消了、同时也大大提升了其周遭的环境。”然而,不到一个月之后,法国警方针对“丛林”的第一次清理行动中,“新喀布尔小馆”成为拆除的目标之一。绝望的萨拉尔平静地安顿好同族的阿富汗青年们,却回绝了难友的援助,拒绝将他的餐馆搬迁到非拆除区。他说:“我搬不动了,这些年到处辗转,我实在太累了!我哪儿也不去,就让我和我的小餐馆安安静静地呆着吧。”

出现在故事中的,还有来自英国各非政府组织的志愿者们。他们有的心直口快,古道热肠却满口脏话;有的单纯天真,一腔热情;有的家境优越穿着时尚,却不乏同情心和社会理想。自己国家的政府在面对巨大人道危机时表现的冷漠使他们愤怒,而难民危机中无数颠沛流离的苦命人的遭遇更令他们痛心。他们在道义激情驱使下来到加莱,经历种种冲突之后与生活在“丛林”的人们融为一体,自己也被这段经历深深改变……

这是一出布莱希特式的叙述体戏剧,老友叙旧般娓娓道出的一段段漂泊故事构成情节的主线。而在故事终了或休止的时候,或是一扇门轻轻打开,一个妇人悄然而来,唱起一段北非考普特基督徒的圣歌;或是一队穆斯林男子静静登场,用一段苏丹民谣、中东悼亡曲或伊斯兰祈祷歌拨动观众的心弦。那流淌的诗意让人在感动之余,也不由得去思考:在这个四分五裂、充满冲突动荡的世界,我们当如何学会从各种“他者”身上看到人性的善与美?又该如何在差异中学会彼此尊重、和谐共处?

这也是一出有浓厚纪实色彩的作品。故事中的“新喀布尔小馆”在现实中真实存在。“新喀布尔小馆”里老旧的电视机屏幕上,播放着中东风情或者宝莱坞风格的歌舞节目。这些节目不时中断,被关于难民危机和难民议题的新闻报道所取代。2015年9月2日,叙利亚库尔德族小难民,年仅三岁的阿兰•库尔迪淹死在地中海岸边的照片,刺激着剧中人和观众的神经。而2015年11月13日巴黎系列恐怖袭击事件发生后,欧洲社会主流民众和难民营居民的反应,一并成为剧情发展的转折。

为了本剧的演出,伦敦西区剧院剧场(PLAYHOUSE THEATRE)的观众席池座被改建成了故事中的“新喀布尔小馆”,一张长桌子从被遮挡的舞台伸进池座,观众围坐在长桌两边,演员们在长桌上来回走动,进行表演。剧院池座的一个角落里,“新喀布尔小馆”简陋的厨房飘出一阵阵的洋葱味儿。跑堂的伙计在观众中来回穿梭,时不时地端上阿富汗烤馕和奶茶。观众们坐在木条钉成的长椅上,周遭的一切都是难民营的日常陈设。这是观众参与式演出吗?是浸没式剧场吗?是什么也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种舞台手法让演出的内容和主题获得了恰如其分的呈现形式。著名导演斯蒂芬•戴德利在本剧中展示了他娴熟而深厚的舞台功力。

对我来说,《丛林》最可贵的品质,是它让戏剧介入社会生活,让现实与艺术彼此缠绕交融的实践形态。该剧的两位作者乔•墨菲和乔•罗伯森是年轻的英国戏剧人,2015年,他们出资购买二手帐篷,在英国国家剧院、小维克剧院和皇家宫廷剧院的协助支持下来到加莱,建起了难民营里的帐篷剧场。这个剧场被取名为“好机会剧团”,因为难民们每天见面寒暄时总说:“明天,我就会得到一个去英格兰的好机会。”这个剧场每天开放,世界各地的艺术家自筹经费来到这里,通过艺术与那些背井离乡的人们一起面对生活的艰辛。而每周六固定组织的一场演出则被命名为“希望秀”。

在2016年2月法国警方针对“丛林”的清理行动中,“好机会剧场”结束了它在加莱难民营的使命。这段经历成为两位戏剧人创作《丛林》的灵感和素材来源。而在《丛林》的卡司中,有一两位表演者就是曾经在加莱难民营里参加过“好机会剧场”所举办的艺术项目的难民艺术家。

2016年夏天,“好机会剧团”回到伦敦,在伦敦南岸中心的一个艺术节上举行了“扎营”项目。他们搭起帐篷,邀请世界各地,尤其是中东和非洲战乱地区的艺术家前来表演,或举办工作坊、讨论会。而参与该项目组织、协调工作的志愿者,全是曾在“丛林”难民营居住过、现已抵达英国开始新生活的移民。不同身份的人们相聚在一起,各种偏见和刻板印象经由人与人之间的直接交流而不知不觉融化。就这样,戏剧艺术在离开“高雅”的殿堂之后,开始成为促进人们相互理解,帮助人们克服现实困境的有效手段。当我坐在剧院剧场的木条长凳上,脚踩着泥土,被《丛林》的剧情感动得潸然泪下时,我知道,这强大的艺术感染力背后,有英国半个多世纪的应用戏剧实践传统,以及应用戏剧工作者用戏剧为现实社会除弊疗伤的不懈追求和道德激情。

2016年10月,加莱“丛林”难民营被法国警方拆除。在此之前,生活在这里的难民已饱受当地人的歧视。而法国的各个右翼和极右翼政党也在大选前的造势中屡屡放出口风,声称要对加莱的难民营采取强硬措施。对难民的攻击成为欧洲右翼势力彼此团结的凝聚力。那些背井离乡的漂泊者,终究沦为右翼民粹主义的牺牲品和替罪羊。

过了一年,《丛林》在伦敦小维克剧院上演,大获成功之后于次年进驻西区。上网翻了翻演出以来的评论,惊讶地发现几乎所有的观众都对难民危机中那些不幸的漂泊者抱以同情,而对本国政府的冷漠和不作为表示愤慨。演出赢得了一边倒的赞扬。唯一的批评者来自TIMEOUT网站,该网站刊发了爱丽丝•萨维尔的评论,称此剧“极其感人,但也问题多多”。而所谓的问题,仔细看了一下,说的其实是该剧用一种感伤的机制来使英国观众得到情感抚慰,通过调动观众廉价的同情,最终放过了对难民危机,以及本国政府在难民危机中扮演的恶劣角色的深究。

把戏剧观后感中体现的立场和现实中针对难民问题的各种观点做个对比,不由得感慨:在这个时代,艺术应该算是提升人类道德水准的希望之一吧?而活在这个世界上,面对生活,艺术或者还能够从中为我们萃取出更多值得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文| 赵志勇

摄影/Marc Brenner

本文刊载于2018年08月28日 星期二 《北京青年报》B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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